能劳动春草亲临的,都是秋千的大事。她这一次来,身负着好几项重任,既是来抚慰新寡的秋千,也是送华小苏过来报到。同时,还要将海燕接回去当兵。苏黄氏和华小阳也一起来了。
以前春草看秋千,是个有知无识的小女人。现在再看,又加上了:有运无命。两相对比,秋千的无识,正映衬出她的有识;秋千的无命,正烘托了她的有命。其中的涵义就复杂了,同情、怜惜、轻视、恨铁不成钢,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这样说吧,假如这个小女人不是她的妹妹,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死由她去。可是没得办法,她无法对她不管不顾。从对秋千的命运安排和帮助当中,她分明得到了某种快乐,某种无论在工作中还是在家庭生活中无法得到的快乐。从一定意义上讲,春草就是秋千的半个上帝。只有上帝,才能主宰一个人的命运。
秋千成了寡妇,自始至终,苏黄氏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倒不是苏黄氏心硬,也不是人老了,泪腺失掉了功能。自打十七岁卖入苏家,和大她一倍有余的挑水郎成了家,到三十岁守寡至今,苏黄氏有多少眼泪也早就流完了,早就明白,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命这个东西,是有的。人不能跟命争。苏黄氏老早就已通透了这一道理。要恨要叹,秋千也只能叹恨自己命运不济。苏黄氏只是没有想到,命这个东西居然也会遗传。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的命运,如今又在女儿的身上重现?
第二天,秋千就领上华小苏,到团部报到了。听说是位军分区副司令员的女儿,政委的欢迎有度而热情。华小苏被分到独立营一连,连指导员正是朱卫军。朱卫军立马派人,为华小苏领来了不戴领章帽徽的军装军帽,还有军被水壶脸盆等一应物品,亲自送她到宿舍门口。华小苏呢,真是一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模样,收拾起了平日里的啷里啷当,向阳花似的,笑得金光四射,谁见了也会喜欢。华小苏不喜欢小姨秋千,偏偏长得比海燕和海鸥都像秋千,娇小,聪颖。如果收拾起那身痞子气,她也会显露出秋千年轻时的率真,可爱。一编入连队,华小苏立马像一条游入了深湖的鱼儿一般,不见了。就连春草她们回程,她也没有露面。春草也不以为意,或者说早已习惯了她的做派,她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春草想,我虽然掌控不了你的行踪,还不是一样安排了你的命运?从一定意义上讲,春草也是她的半个上帝。
华小阳和鲁闽原本是童年玩伴,这次重逢,似乎中间并没有隔着数年时光和万水千山。两个人都爱画画儿。除了上山爬树,下海游泳,晚上到果园里偷摘半生不熟的苹果之外,就是头对着头坐在一起又涂又抹,人小胆大的,居然就敢画毛主席像,画得还挺像。剩余的时候,大家伙儿总拿华小阳和海鸥说事儿,说他当年如何抱住海鸥的大照片不放手,如何向小姨讨要海鸥做媳妇儿。正是半懂不通的生瓜蛋子,大人们的玩笑话,往往把华小阳的白脸沤成了红脸。再看海鸥时,自是多了一层心思,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爱看了。
春草她们只能耽搁四五天。想到海燕又要千里迢迢离她而去,秋千的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把海燕从李伯朗和关雎手里领回来,原本是一心一意想让海燕跟着她过好日子的。可是,海燕这才过上了几天好日子?秋千从来就不是个善理家的人。董亦剑在的时候,家里从没缺少过勤务兵和保姆,一应家事不必她亲自劳力费神。董亦剑的薪水,又是全镇头一份的高。董亦剑呢,只要老家里父亲的生活费能够按月寄出,只要那只老烟斗别断了顿儿,他就诸事不管的。秋千又是个大手的主儿,这么些年,竟然只攒下了两三千块钱。尽管这两三千块钱在那个年代里,已然是一笔大数目了,但是要靠这些钱加上她的工资,把三个半大儿女拉扯成人,并非易事。
秋千日愁夜愁,只得写信把心思告诉春草。还是董亦剑的老部队有情有义。华兆阳打了报告,部队立马就批复了,特批董亦剑之女董海燕入伍。其实人家也是心知肚明的。海燕这才带过来几天?前后不过三个年头儿。能当小兵的,都是些首长家的子女,本是令人眼热的一件事儿。海燕愿意,秋千又岂有不愿意的道理?只是想想,海燕才刚刚十五岁,秋千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过意不去她也认了。秋千心说,海燕,这就是你的命吧?
《秋千女人》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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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她们带着海燕走了,家里立马清静了许多。家里清静了,秋千的心里却不清静了。不清静,不是因为事情忙,头绪多。恰恰相反,却是因为“空”。有人在周身吵着闹着的时候,秋千的心里虽然也空,可是那“空”是被一些东西遮掩着、搪塞着的,没有机会凸显出那“空”来。人一少下来,喧闹一过,那“空”立马就回来了,没遮没拦,无边无际的,弄得秋千什么事儿也做不成堆。
不是没得事情做,还有很多事要做呢。工作,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不允许出现一丁点儿的差池。鲁闽和海鸥的生活抚恤金,要到团部申请。这几年留给身体的亏空,要好好补一补。董亦剑的老家那儿,公公每天守着儿子的骨灰盒,睹物思人,不出三个月也追随儿子而去。听说公公下葬的时候,是连同董亦剑的骨灰盒一起葬的,理应回去凭吊一番。海燕去了部队,那么小的人儿,能不能习惯,受得了受不了那苦,也应当前去看一看。
慢慢地,那“空”竟然长出毛边来了。不是毛边,竟是杂草一样的边缘,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那一种。那草就在秋千的心上长出来,长得满坡满垄都是,疯了似的,却仍是填不了那“空”,无可替代。秋千再次试图用喧嚣热闹来遮挡它。听说市卫生局要在花果山脚下举办一个医训班,她立马就报了名,一去就是四十天,把鲁闽和海鸥扔在家里。医训班倒是中规中矩地上课下课,晚上还有政治学习,秋千完全可以把自己交付给它。可是医训班一结束,秋千发现,自己的心里并没有因此而充实起来,身体却有了不胜支撑的感觉。
就是在那期医训班上,秋千听说,打鸡血针可以强身体美容颜。秋千向来不吝于尝试,转天就到集市上买来几只童子鸡养在笼子里。给自己注射过几针后,秋千左顾右盼,那鸡血针似乎有效,又似乎全然无效。童子鸡们就变成了桌上佳肴。后来,秋千还尝试过自己培养红茶菌,逼着鲁闽和海鸥同她一起,喝那尖酸稀甜的自制饮料,喝得他们一看到窗台上那排盛着紫红色菌株的玻璃瓶,就想呕吐。再后来,秋千又学会了甩手疗法,每晚都身体力行的,必定甩手三百次。鲁闽和海鸥试了几次,感觉还不如做广播体操带劲儿,这事儿最终也不了了之。
这么远兜远转的,最终想想,还是紫河车来得实际,又有功效。秋千就又托人,从公社卫生院淘换了几副。下班或周日的时候,秋千就蹲在井沿那儿,细细地洗,惟恐旁人不知道似的,其实真是无心。旁人问起来,竟也毫不避讳地对人细数这紫河车,也就是胎盘的妙用。
在秋千的鼓动下,赵小兰也见样学样地找人淘换了一副。那天正守着灶台洗涮呢,朱胜儒就迈进了家门。既然朱胜儒当初并非免职,那么现在他就每天到团部去上班,日子久了,就把工会、后勤的那一块事务担了起来。雪水烹茶的滋润是没有了,可他心里倒比喝了明前云雾还通透、还熨帖。他很是佩服自己,有时简直要一唱三叹了,深为贫雇农身上所具有的顽强生命力叫好。有句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脸皮厚,吃块肉;脸皮薄,吃不着。真是话糙理不糙哇。董亦剑怎么着?现在恐怕连灰都化没了影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朱胜儒知足了。
知足了的朱胜儒,是哼着淮海戏小调进家门的。赵小兰一见他,就紧着将手里淘洗的铜盆往身后藏。那浑身透出的不自在,叫他立马生了疑窦,晃荡着身子就过去了。看那铜盆里,白生生的一泡东西,透着些粉红,既不像是海蜇,也不似尿脬泡。朱胜儒便不耻下问了。赵小兰没有好声气,直说那就是紫河车,也就是胎衣。朱胜儒又问洗它做甚,赵小兰索性实话实说,说是秋千推荐的好东西,最是滋阴养颜。听说秋千已经吃了好几副了。朱胜儒这才恍然大悟。想想秋千那张小脸,老长一段时间里,就像黄在地里的小白菜,最近又变得白里透红的那么滋润,想必就是这胎衣的功劳了。只是一个小寡妇,要那么一张白里透红吹弹得破的小脸做什么?
自打那次排以上干部会议出糗以后,赵小兰再不是那个任他骑来任他打的媳妇了。朱胜儒当然不怕赵小兰。但凡是个男人,就整治得了个女人。朱胜儒现在是投鼠忌器,忌着自己的儿子朱卫军。朱卫红更不用说了。姑娘虽说天生是聋哑,但打小儿就跟妈妈亲,对他这个当爹的从来连个正眼也没得瞧。朱胜儒再有手腕儿,再脸皮厚,却是亏了气节,直拿这娘儿仨的同盟军没得办法。
朱胜儒治不了赵小兰,但他治得了铜盆里的紫河车。他从赵小兰手里夺下铜盆,一把抄起那泡半透明的东西,紧跑几步出了家门。几秒钟后,那东西就在大粪坑里浮沉着了。任凭赵小兰在家中指天划地谩骂,朱胜儒憋足了劲儿,就是一声不吭。下午一上班,他就跑到政委的办公室告状去了。说是告状,似乎有点丢脸,所以朱胜儒的告状,是说闲话式的。他对政委说,听自家的女人讲,苏秋千每天在家关起门来,吃人肉,喝人汤。政委立马惊住了。他本一介工农子弟兵,哪里晓得紫河车为何物。一听说苏秋千竟然吃胎衣,那胎衣可也真是人身体里长出来的东西,不是人肉又是什么?
《秋千女人》第六章(3)
看到政委皱起了眉头,朱胜儒也就达到了目的。政委没有反驳他,就说明苏秋千关起家门吃人肉喝人汤的说法成立,说明他朱胜儒恶毒得到位。这种说法立马就传播开来了。人们听了,即使明知是怎么一回事儿,也会有本能反应,说不出的恶心。老成一点的,只怪苏秋千做事张扬,不晓得收敛自己;有些轻佻的,就直以为苏秋千已经耐不住寂寞。如此这般,不过是春心萌动的兆头。更有些无见识的,特别是舌头长的女人们,晚上在自家的床上,已经不知道跟自己的男人嚼咕了多少难听话了。
等这些难听话最终传到秋千的耳朵里,秋千的无辜,是真的无辜。秋千的委屈,是真的委屈。她做错什么了吗?一个当大夫的女人,为自己补一补亏空的身子,有什么错?秋千想不通了,就写信去问春草。谁知春草竟也嫌她做事鲁莽,欠考虑,不经过大脑。不是说紫河车不可以吃。紫河车是中药,当然可以吃,但要分是谁吃,为什么吃,在何时何地吃。当初董亦剑吃,是因为董亦剑重病在身,吃紫河车,那是当药吃。你秋千吃,是当作滋阴美颜的补品来吃。你一个年近四十的寡妇人家,不先想着如何拉扯孩子,如何度日,倒先滋补上了,美颜开了,居然还明目张胆地四下里宣扬,你不是一根筋又是什么?春草那是不在眼前。春草若是在眼前,少不得又是一个大嘴巴子抡上去。春草最后说,秋千不妨请探亲假,以探望苏黄氏的名义,暂时避过这个风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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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的话,秋千听了,有一大半儿并不服气。但是春草的提议,倒正合了她的心思。请探亲假,一是可以暂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二是可以去看海燕。至于鲁闽和海鸥,他们已经习惯了她的随时离开。鲁闽早已学会了蒸米饭、做馒头,炒菜。海鸥呢,本来跟妈妈就不亲。董亦剑去世后,她更成了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一天难得说三句话。妈妈在哪儿,对她似乎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秋千往鲁闽手里塞了二十块钱,四十斤粮票,就背包出了门。
出门旅行的感觉,秋千很熟悉了。仿佛只有在旅途中,在远离那个叫“家”的任何地方,她才能真正感觉到舒适,自由和熨帖。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的。秋千随身携带了四个包。其中两只大的,用手绢把包带系在一起,可以像褡裢一样挂在肩上。另外两只小的拎在手里,怎么看也是个能干的小媳妇儿。
春草一见到这个能干的小媳妇儿,心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又要为这个妹妹操心选婿的事儿了。但她不会立马说出这念头。毕竟董亦剑尸骨未寒。即使她现在说出来,秋千也不会答应的。她只须冷眼旁观,一方面暗中观察秋千的动静,一方面从军中鳏夫当中加紧物色人选。尽管苏黄氏一再唠叨,她年纪轻轻就守寡,不是也过来了。言下之意,是要秋千挺住的意思。但是春草了解自己的妹妹,是如何地需要一个主心骨。守,是守不住的。每想到这个,春草就会在心里说一句,亦剑,对不起。
海燕所在的部队医院,离春草那儿还有五十多公里,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上。秋千在春草那儿略作休整,就坐上长途车赶去了。海燕正值班呢,被人从病房里叫出来。海燕穿着一身护士服,见了秋千,委屈得泪珠儿只在眼眶里打转转,就是不让它们落下来。
秋千在医院的招待所里住了下来。海燕值班的时候,秋千就到海燕的宿舍去呆一会儿,等着海燕下班。宿舍里共住了三个小姑娘,另外两个都是值夜班,早晨回来了,头不梳脸不洗的就蒙头大睡,一直睡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起床,起床了就和秋千唠唠嗑。俩姑娘都是家里的千金,论起来,海燕的年龄最小,行事举止却像是她们的姐姐。想家的时候,她俩抱着海燕哭。海燕也跟着掉泪,但是从不哭出声。秋千寄来的虾米鱼干什么的,也是三个人分享。有时正上着班呢,海燕会瞅个空子溜回宿舍来,呆上几分钟,和秋千说上几句话,就从床底下把盛着虾米的小盒子拖出来,顺手摸一个放进嘴里,再拎起老陈醋的瓶子喝一口。这就是她的零食了。秋千见了,那心里比老陈醋还要酸。
过了两天,轮到海燕值夜班了。或许是白天陪秋千说话的缘故,睡得少了,换夜班的头一天,海燕正托着一盘注射器在长长的走廊里走,走着走着就犯了瞌睡,脚底下一拌,托盘应声而出,一盘的注射器全摔到地上,打碎了。海燕在一秒钟内就清醒了,人倒是没摔着。第二天下午开全院大会,院长在大会上点着名字批评了海燕,并要她照价赔偿损失。
海燕是哭着回宿舍的。秋千一听缘由,立马就恼了。不是秋千不明白,这里也是军营,是军营就有军纪。当了那么些年的军官家属,她怎么可能不明白呢?只是,明白是一回事,恼怒是另一回事。说一千道一万,凡事轮到自己孩子身上,那心情就不同了。
《秋千女人》第六章(4)
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心情,秋千找到了院长办公室。秋千做了自我介绍后,院长倒是分外热情,直说不知道家长来,没有出面接待,是他工作的失误。论起来,院长和董亦剑也算是战友了,和秋千呢,还是同行。秋千的话也没客气:海燕刚满十六岁,说白了还是个孩子呢。敢情不是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心疼。院长被她说得哭不得恼不得。秋千说得没有错,当母亲的一颗心,和带兵人的心,永远没法完全一致。想到面对的,是老战友的遗孀,院长决定网开一面,无论如何要买秋千一个面子。批评反正已经批评过了,不可能收回来;至于照价赔偿的事儿,就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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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完了探亲假,回到林场,秋千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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