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坐完了月子,回到厂里,头一件事儿,就是去接海燕回家。一个月不见,海燕的小脸儿变得焦黄。秋千上前一把儿搂住,叫了声“宝”,心都要碎了。海燕又见到了妈妈,高兴得不知该如何表示,找遍了身上的口袋,才从裤兜里摸出了两块糖,剥掉其中一块的糖纸,就往妈妈嘴里塞,边塞边说,妈妈吃糖,是小关阿姨送给我的。秋千刚含住糖块,听了这话,又吐了出来,躬下身子问,小关阿姨来过?海燕说,是呀。小关阿姨是半夜里来的。早晨天不亮,爸爸就打开窗户,把小关阿姨从窗口送出去了。秋千问,小关阿姨来的时候,还有走的时候,你都看见了?海燕说,看见了。爸爸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的耳朵还醒着呢。小关阿姨一来,我就睁开眼睛了。小关阿姨看我睁着眼,就送给我糖吃,还叫我不要告诉你。
秋千听了,脸色为之一变。就在这一瞬间,她所有的叹息和对李伯朗的愧疚,全都化作乌有。就在回程的长途车上,她还想着要为李伯朗生儿子的事呢,她有多么傻呀。只要不是碱包,哪一块地不长庄稼?离了她苏秋千,李伯朗照样养得出儿子。瞧他耕作得多勤奋呀,一歇也没歇地紧着忙活哪。李伯朗那张英俊的小白脸,此刻就在秋千眼前晃来晃去,脸上那种又痛苦又快活的神情,搅得秋千头晕目眩。秋千打开久违了的房门,照着那盘大炕啐了一口,就上炕开箱子,往外找她和海燕的换洗衣裳,又挑了两床新褥子新被,打成了个大包袱。当天,秋千就领着海燕,搬回当年的集体宿舍去了。
6
事情到了这一步,婚是必然要离的了。这不光是春草的极力主张,更是秋千的惟一选择。按说,婚姻大事自己做主,看过《刘巧儿》的都知道。可一旦动开真格的,李伯朗第一个不愿意了。李伯朗三番五次找到组织,要求组织做秋千的工作。组织具体是什么,秋千也说不清楚,反正这一次,组织派人找她谈话了。她只清楚,组织和李伯朗一样,不愿意她离这个婚。
组织上派来和秋千谈话的这个人,就是人事科的孙科长,工会的孙主席。这件事情,不知怎么的有点让秋千别扭。孙拴柱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连说话的语调也那么“组织”。组织的意思是,既然关雎已经被发配下去了,李伯朗的态度又很诚恳很明确,是想一心一意地和秋千过日子,她苏秋千还闹腾什么呢?本来嘛,就连关雎上次怀的小孩子,到底是不是李伯朗的,谁都不好说,组织上也不能下定论,这事儿,就算过去啦。组织奉劝秋千,凡事不能太任性了,得饶人处还是且饶人的好。组织上都没有处分李伯朗,也是相信他的诚意,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嘛。组织上都给了李伯朗一个圆脸,她苏秋千也不要总给人家长脸看,是不是?
秋千很相信组织,也很愿意依靠组织。早在分到这家工厂之初,她就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听了这些话,秋千以为组织上还有许多实情不了解。她希望组织上了解实情,能体恤她,帮助她,起码不要误解她。她就把海燕看到的种种说了。她以为,只要说出了实情,组织就不再会难为她。谁知孙拴柱听了,只是不以为然地付之一笑:小孩子家家的话如何能当作证据?我劝你还是收了离婚的心。别说组织上不同意,就是组织上同意你离,立马离,它也得有这项职能这项权力批准呵。
这倒真是个问题。组织上管结婚的事,怎么就没有权力管离婚的事了呢?秋千想不通。在此之前,她就根本没想过这个事儿,她认为不用想,是顺理成章的事。谁知道组织竟没有这个权力了?秋千闷着头不吭声,心里有些慌乱。孙拴柱又推心置腹地说,小苏呵,你是个明白人,明白人就要识时务。你不是一直在积极向组织靠拢吗?现在,组织已经在考察你了,你却要打离婚。一个正在打离婚的女人,显然不利于组织进一步考察培养嘛。小苏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秋千女人》第二章(8)
孙拴柱人粗,这番道理倒是不粗,说得深入浅出的,说得秋千头大如斗,本来很清晰的思维又变得模糊懵懂了。秋千懵懂了,这是常有的事,她只好写信去问春草。但是春草不懵懂,一刻也没懵懂过。春草的答复很明确:只有结不成的婚,没有离不了的婚。一定要离!春草要她把事情经过写成材料,然后去找市妇联,那是咱们的娘家,娘家就是为受苦受罪的妇女撑腰的地方!
有些话,春草不愿跟秋千说得太明白。说得太明白了,也许不但于事无补,可能还会起反作用。没有比春草更了解自家妹子的了。那颗小脑袋会怎样想事儿,春草一清二楚。她只能曲线救国,不露痕迹地摆平一切。她给市妇联的战友打了个长长的电话,这个战友正是在任的妇联主席,当年部队南下时留任地方的。只过了几天,秋千就接到了市妇联办公室的电话,让她带上材料,到市妇联去一趟。秋千很惊奇,顾不得细想,就请了假,搭车去了。
又过了几天,市妇联的一纸通知下到厂里,是下到厂工会的,通知苏秋千和李伯朗一起,到市妇联办公室一趟。孙拴柱接到这个通知,思来想去总算想明白了,市妇联也是一级组织。只要是来自组织的指令,他只管执行就是了,错不到哪儿去的。于是,市妇联的通知,连同半天的事假,就如期到达了秋千和李伯朗那儿。
李伯朗不得不去。硬着头皮也得去。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李伯朗三磨两蹭的,还是找到了市妇联的办公室。刚在门口露面,就看见秋千正坐在里面掉泪呢。办公室主任是位老大姐,此时也攥着秋千的一只手,安抚性地拍打着,眼圈儿也是红红的。李伯朗心说,大事不好,凶多吉少。倒退着脚步就想开溜,谁知早被秋千看到,向大姐示意道,就是他。大姐转头一看见他,面孔立马板了起来,下巴朝他一点,道:你,进来!
李伯朗的自尊心很受伤,但还是进来了。他不得不进来。环视左右,没有多余的凳子可坐,似乎大姐就没打算让他坐下,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听训。大姐问,李伯朗?李伯朗面无表情,说,是。大姐问,苏秋千要和你离婚,你知道不知道?李伯朗说,知道。大姐问,苏秋千为什么要和你离婚,你也知道吧?李伯朗说,不知道。大姐说,好,现在知道也不晚。李伯朗警惕地竖起耳朵,眼睛却盯着大姐那双踱来踱去的脚,心说,审犯人哪?!
大姐可不知道李伯朗在想什么,她也没必要知道。所以,她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当年你和苏秋千结婚时,隐瞒了你曾经结过婚的事实。你承认吗?李伯朗说,那是我怕伤她,才没讲。后来她也知道了。说完了,去看秋千。只见秋千小脸儿涨得通红,双手抱着脑袋,一声不吭。大姐并不理他:你和关雎偷情,关雎怀了孕。那打胎的药方,还是哄骗苏秋千给开的吧?大姐的语气更严峻了,李伯朗有点儿慌神:那不是,那是……大姐做个手势,截断了李伯朗的辩白:苏秋千为你怀了儿子,都快临产了,你还跑到六十里外的乡下,私会关雎,有没有这回事?你不用解释,哪座桥哪个桥洞,想必你还记得吧?李伯朗哑口无言,心里却犯开了嘀咕。难道妇联已经找过关雎,而关雎把什么,包括两人私会的时间地点细节都招啦?如果此刻地底下有个洞,李伯朗会不管不顾一头栽进去。
大姐继续发问,苏秋千刚刚经历分娩的痛苦,又要面对失去亲生骨肉的痛苦。而你,却把她往乡下一送,自己却在家里跟关雎幽会!你,你还算个人嘛你!白长了个人样儿!大姐气愤地停住脚步,巴掌都举起来了。想想自己的身分,按捺了半天,好不容易将巴掌收了回来。哼,她气不忿地想,也就是苏秋千了。换上我,看我撕不烂那张小白脸!
李伯朗像是挨了一闷棍,晕晕乎乎的,本能地知道往门口逃。刚挪了两步,又被大姐喝住了:说你哪,往哪儿走?李伯朗站住了。大姐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两页纸,递给李伯朗,不由分说:看看,按手印!李伯朗接过来一看,立马像被火燎了指头似的,丢开了。那是两份离婚协议。协议的左下方,秋千已经签上了名字。右下方,还给他李伯朗留着呢。大姐可不管他怎样,从地上拣起那两页纸,又抓过李伯朗的手,在印泥上蘸一蘸,就按在了右下方该他签名的地方。容不得李伯朗迟疑,这一回,是大姐往外撵他了:这婚,今儿个就算是离了。李伯朗,你可以走啦。我们会按程序,马上报民政部门备案的。
秋千又是轻松又是悲凉。她终于可以解脱了,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沉重的失败感呢?那么沉重,挥之不去,像那年炼铁炉里烧出的一块块铁疙瘩,杂乱无绪地堆积着,堆积在她心里。是的,她是一个失败者。这种失败,是女人最大的失败,她竟然守不住自己的丈夫,竟然保不全自己的家。待她告别大姐,走出市妇联的大门,才发现李伯朗根本没有离开。他就猫在外头等着她呢。秋千疾步往前走,想尽快走过去。但是李伯朗叫住了她。李伯朗恶狠狠地说,早晚,我会杀掉你!
《秋千女人》第二章(9)
7
秋千没有听从组织的劝阻,还是离了婚。既然如此,组织也就懒得再过问秋千的事了。不再过问秋千的生活琐事,也不再过问她的进步大事。一时间,秋千仿佛处于龙卷风的中心,外面风狂雨啸的,内里却平静得可怕。只有王莲子,在听到秋千离婚的消息后,一刻也没停地跑过来安慰她。到哪座山,唱哪首歌。这个时候,她就不再提不让那狐狸精得逞的话了。她说,操!没了张屠夫,不吃连毛猪。咱再找个更好的男人,气不死他个白眼狼!
组织上可以不过问秋千的事了,可是春草不能不过问。谁让春草是她姐姐呢,长姊比母的那个姐姐。春草的信一封接一封,从遥远的福建前线飞到北国,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让秋千休养生息,稍安勿躁,她定会为秋千设法。设法的过程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过了一段时间,春草才慢慢地告诉她,有关董亦剑的人和事。秋千成家之后,董亦剑才从鲁南老家,娶了近村的一位妇女主任,生了个男孩。孩子两岁的时候,那位妇女主任患上了肺结核,竟然不治而逝。远在秋千离婚之前,董亦剑已成了一名鳏夫。春草那么坚定地支持秋千离婚,除了替秋千不值,潜意识里,一定还隐藏着某种期盼。在春草的安排下,董亦剑给秋千来了第一封信。秋千一开始还无心应对,经不住春草再三动员,这才勉强答应了。她就这样,和董亦剑你来我往地通起信来。
李伯朗那边,有好些日子心里不平衡。即便是和秋千离婚,那最先提出来的一方,也应当是他李伯朗。恨恨地下了几回狠心,李伯朗终归没有如他说的那样,动若脱兔地杀掉秋千。不但没有杀掉秋千,而且连声谩骂都没有,却是静如处子,韬光养晦了好长时间。李伯朗是明智的人。很快他就想明白了,既然婚都已经离了,他和关雎也就不必像从前那样,破帽遮颜过闹市了。他们完全可以从地下发展到地上,从半公开递进到公开。哼,还不知有多少男人在艳羡他呢。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想起来连牙根子都痒痒了。瞅瞅我李伯朗,刚去了个娇小玲珑,又来了个青春艳丽。怎么着吧?
再到乡下看关雎的时候,李伯朗故意不遮遮掩掩的了。关雎写给他的信,示威一般,一封接着一封,看门的大爷再也没有叫住过秋千。很快,关雎又有了妊娠反应。李伯朗托了人,给她开了卧床休息的长病假,就把她从乡下接了回来,直接接到了家里。偷来的锣鼓打不得,连发烟发糖热闹一番的程序都省了,关雎就这样,正式和李伯朗生活在了一起。然后,李伯朗去找组织。李伯朗对组织说,关雎已经是名声在外了。如果他不娶了她,还能让这个大闺女嫁给谁去?这个理由,组织上越想越觉得充分。组织上还是很通情达理的,一码是一码,很快批准了他们的结婚申请,并将关雎的工作调了回来。
李伯朗很快又恢复了往昔的神气劲儿,看来新的婚姻生活十分舒心合意。关雎在乡下那么久,似乎并没有亏待自己。重新出门见人时,看上去气色相当不错,只是肚子已经显眼了。关雎并不认为自己是破罐子,绝对不会破摔。即使破过,也早已锔得很完整了。因此,她完全可以骄傲地踱着方步,正大光明地定期去厂医院检查。每次检查完毕,还要有意无意绕着中药房溜一圈儿,显摆一下自己的肚子。秋千视而不见。倒是王莲子气不过,不管在哪儿碰见了,总要往地上吐口水,骂道:呸!不要脸的臭婊子!关雎可不敢惹王莲子。她敢回骂一个字儿,王莲子就敢拿大巴掌掴她。
世间的事情,正所谓无巧不成书。那天下班,李伯朗往厂门口走,习惯性地去看传达室的窗子。以前,他常能在那儿看到关雎写给他的信。这一次,没有写给他的信,倒是有一封是写给关雎的。李伯朗折进传达室,对看门的大爷说,他给关雎捎回去。大爷让他登了个记,就将那信交给了他。李伯朗顾不上体面,一溜小跑地回到家,进门就把那信拆开了。
那封信是从六十里外的城郊写来的,正是关雎发配的地方,地址是一家粮店。那是一封男人写来的信。一看到“小关子,我的心肝宝贝”这样的开头,李伯朗就有了一团苍蝇正堵在喉咙口上的感觉。那男人说,和小关子在一起的这一年多,是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特别是那一次在桥洞里,那龙凤呈祥的床单,那疯狂的野合,太刺激太过瘾,至今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难以忘怀。他原本打算回去就打离婚的,不想他的心肝又调回了城里。好在六十里路并不算远,有机会,他会来看望他的宝贝。有机会,他还要疯狂地弄她,还是那个桥洞,还要铺上那床龙凤呈祥的床单。他会做得更好,让他的小关子更快乐,更满足。
什么叫“现世报”?这就是了。李伯朗向来自信,这时候也懵了。关雎一回来,他就蹦着高儿破口大骂,先骂关雎,又骂那个写信来的野男人,全然忘掉了,自己也曾是野男人当中的一个。同样的桥洞,同一条床单,同样的情欲盛宴,只是,享用的男人不是他。李伯朗的痛苦,是所有血性男人都能体味到的痛苦,他要发疯了,他要吐血了。他要关雎立马从他眼前消失掉。滚回那个野男人身边去,带着那条龙凤呈祥的床单。而那条床单,俨然正铺在他们的大炕上。李伯朗疯狂地撕扯着,终于将它薅了下来,照着关雎就掷过去。
《秋千女人》第二章(10)
关雎一直倚着门框,听着,后来就落了泪。门是反锁着的,别人进不来。估计左邻右舍的,也没人来管他俩的闲事儿。直到李伯朗要她滚,这才出溜了身子,一手护着肚子,另一手撑地,给李伯朗跪下了。她已经快到预产期了,跪得十分艰难。她就这样跪着以膝代足,挪到盛怒的李伯朗跟前,就势抱住了他的腿。她仰起脸,脸上满是横七竖八的泪痕。她想,她都这个样子了,李伯朗除了发火,总不会动手。有了这点儿信托,她开始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白了。
她说,那个地方本来就穷,后来连饭都吃不饱了,是这个男人一直在周济她。他是当地一家粮店的主任,连她不时捎给李伯朗的救命粮,也都是这个男人给的。关雎嘴巴上辩白着,心里却在想,若非这个男人周济,你李伯朗能过得那么滋润,还能和她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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