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分手,女人会认为他违背诺言,虽然他不曾承诺跟她共度余生。一个男人若不打算跟一个女人厮守终生,还是不要耽误她。想着想着的时候,已经回到诊所,很多人在等候。
翁信良下班后去接胡小蝶。胡小蝶打扮得很漂亮,她用一只夸张的假钻石蝴蝶发夹把头发束起来,又涂上淡紫色的口红,比起八年前翁信良跟她认识时,判若两人。爱情不一定令女人老去,反而会为她添上艳光。
「我们去哪里吃饭?」胡小蝶问翁信良。
「你喜欢呢?」
「去浅水湾好不好?」
「浅水湾?」
「你不想去浅水湾?」
「我看见你穿得这么漂亮,以为你不会去沙滩。」
「我穿成这样,就是为了去沙滩。」胡小蝶笑说。
「你还是这么任性。」
他们在浅水湾的露天餐厅吃饭。胡小蝶从皮包里拿出一包香烟。
「咦,不是骆驼牌?」翁信良奇怪。
「你说骆驼牌太浓嘛,这一只最淡。」
「最好是不要抽烟。」
「不要管我,我已经不是你的女朋友。」胡小蝶笑着说。
翁信良很尴尬。
胡小蝶把烧了一半的香烟挤熄:「好吧,今天晚上暂时不抽。」
「抽烟对身体没有益处的。」翁信良说。
「你最失意的时候也不抽烟的?」
翁信良点点头。
「那怎么办?」
「喝酒。」
「喝酒也不见得对身体有益。」胡小蝶喝了一口白葡萄酒。
「那是我最失意的时候。」翁信良说。
胡小蝶想到是缇缇死去的时候。
「陪我跑沙滩好吗?」胡小蝶站起来。
「跑沙滩?」
「我戒烟一晚,你应该奖励我。」胡小蝶把翁信良从椅子上拉起来。
「我们第一天拍拖也是在这个沙滩。」胡小蝶躺在沙滩上,「你也躺下来。」
翁信良躺在胡小蝶旁边,没想到分手后,他们还可以一起看星。
「我二十八岁了。」胡小蝶说,「我的愿望本是在二十八岁前出嫁的。」
「我本来该在三十三岁结婚的。」翁信良说。
「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胡小蝶翻过身,望着翁信良,「你压在我身上好不好?」
翁信良不知道怎样回答,太突然了。
「不需要做些什么,我只是很怀念你压在我身上的感觉。重温这种感觉,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可以吗?」胡小蝶挨在翁信良身上。
翁信良翻过身来,压在她身上,胡小蝶双手紧紧抱着他。
「你还记得这种感觉吗?」胡小蝶柔声问翁信良。
翁信良点头,吻胡小蝶的嘴唇。他们像从前那样,热情地接吻,胡小蝶把手指插进翁信良的头发里,翁信良伸手进她的衣服里,抚摸她的胸部,他听到她的哭声。
「不要这样,不要哭。」翁信良停手。
胡小蝶抱着翁信良,哭得更厉害。
「你还爱我吗?」她问翁信良。
翁信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爱着缇缇。
「是不是太迟了?」
「别再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好像所有安排都是错误的。」
翁信良躺在沙滩上,缇缇在婚前死去,沈鱼是他在海洋公园碰到的第二个女人,胡小蝶在他与沈鱼一起之后再次出现,所有安排都是错误的,仿佛在跟他开玩笑。
胡小蝶把翁信良拉起来:「回去吧,你家里有人等你。」
「对不起。」翁信良说。
胡小蝶用力甩掉藏在头发里的沙粒:「我只想重温感觉,没有想过要把你抢回来。看,你身上都是沙,脱下外套吧。」
翁信良把外套脱下来,胡小蝶把外套倒转,让藏在口袋里的沙粒流出来。一张字条跌在沙滩上,胡小蝶拾起来,字条上写着:「我是不是很无理取闹?如果你不恼我的话,笑笑吧!」
「你女朋友写给你的?」
胡小蝶把字条放回他外套的口袋里。
「我从前也写过字条给你。」胡小蝶幽幽地回忆。
沈鱼在看一出西班牙爱情电影,男女主角在床上缠绵,这个男人在每一个女人的床上都说爱她。翁信良还没有回来。
翁信良赶到戏院,幸而这套电影片长三小时。
「差不多完场了。」沈鱼说。
「爆玉米呢?」她看到他两手空空。
「爆玉米?」翁信良茫然。
沈鱼知道他忘了,他匆匆送她上计程车的时候,牵挂着另一些事情,或者另一个人。
「我现在出去买。」翁信良站起来。
沈鱼把他拉下来:「不用了。」
他们沉默地把电影看完,翁信良在黑暗中忏悔,如果他不去见胡小蝶,便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他从来没有试过像今天晚上这么惊险和混乱。
电影院的灯光亮了,沈鱼坐在椅子上没有起来。
沈鱼坐着没有起来,翁信良正想开口跟她说话,她便站起来,他唯有把说话收回。女人的感觉是很厉害的,翁信良有点胆怯。
「那只芝娃娃怎么样?」沈鱼问他。
「没事了。」翁信良答得步步为营。
「你是不是有另一个女人?」沈鱼语带轻松地问他,她是笑着的。
「别傻!」翁信良安慰她。
沈鱼的笑脸上流下眼泪:「真的没有?」
翁信良说:「没有。」
沈鱼拥着翁信良:「你不要骗我,你骗我,我会很难过的。」
翁信良内疚得很痛恨自己,是他自己亲手搞了一个烂摊子出来,却又没有承认的勇气。
胡小蝶在翁信良走后洗了一个澡,她幸福地在镜前端详自己的身体。她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因为她本来就跟他睡过。现在好男人只余下很少,她一定要把他抢回来。上天一定会怜悯她,那个飞机师是个坏男人,他对她很坏,坏到她不好意思说他的坏,所以她告诉翁信良,是她忍受不了那个飞机师太爱她。她说了一个刚刚相反的故事,她不想承认她当天选择错误。她当天狠心地离开翁信良,她怎能告诉他,她回到他身边是因为她后悔?今天晚上,翁信良终于又回到她身边了,男人都是软弱可怜的动物,他们都受不住诱惑。胡小蝶不认为自己不是第三者,翁信良和沈鱼之间如果是如鱼得水,她是决不可能介入的。
翁信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公文袋,公文袋里面的东西,是认识缇缇和沈鱼以前的一些私人物件,不方便放在家里。翁信良抽出一张照片,是胡小蝶抱着叮当在他家里拍的照片。那时的胡小蝶和叮当都比现在年轻和开朗。叮当已经十四岁,这么老了,难逃一死。
叮当在藤篮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看来止痛剂的效用已经消失了。翁信良拿出一瓶吗啡,替叮当注射。
晚上十时三十分,翁信良仍然在重复翻看以前的照片和信件。电话响起,是胡小蝶。
「你还没有走?」
「我今天晚上不走。」翁信良说。
「我可以来看看叮当吗?」
「可以。」
二十分钟后,胡小蝶来到诊所。
「它怎么了?」胡小蝶凑近叮当。
「它在睡。」翁信良说,「我替它注射了吗啡。」
「你将它人道毁灭吧。」胡小蝶冷静地说。
「你改变主意了?」翁信良有点意外。
「它没有必要为了我们生存下去,」胡小蝶哽咽,「是你把它送给我,所以我舍不得让它死,宁愿它痛苦地生存,我太自私,没有必要要三个成人和一只猫和我一起痛苦,请你杀了它吧!」胡小蝶嚎哭。
「你别这样。」翁信良安慰她。
胡小蝶抱着翁信良。
「不要哭。」翁信良难过地说。
「不要离开我。」胡小蝶说。
沈鱼泡在浴缸里已经一个小时,只要回到水里,她的痛楚便可以暂时减轻,水是她的镇痛剂。她不断在玩那个将有关连的事物连结在一起的游戏,她越来越肯定抽骆驼牌的彼得是虚构的。那个姓胡的女人长得像缇缇,所以翁信良迷上了她。
尽管她多么努力,翁信良还是忘不了缇缇。沈鱼裸着身子从浴缸走出来,穿过大厅,走到睡房,身子的水一直淌到地上,好像身体也在哭泣。她拿起电话筒,毫不犹豫地拨了一个号码,响了三下,对方来接电话。
「喂——」是翁信良的声音。
沈鱼立即放下电话。
她本来想问翁信良:「你什么时候回来?」拨号码的时候毫不迟疑,听到他的声音,却失去了勇气。
「是谁?」胡小蝶问翁信良。
「不知道。」
「两点多了。」胡小蝶疲倦地挨在翁信良身上。
他们听到叮当发出几声凄厉的呻吟声,已经是凌晨五点钟。叮当的样子痛苦得叫人目不忍睹。
「到外面等我。」翁信良跟胡小蝶说。
胡小蝶知道这是她跟叮当诀别的时刻了,她抱起它,深深地吻了它一下,泪水沾湿了它的脸。
翁信良在叮当的屁股上打了一针,温柔地抚摸它的身体,它的身体冰冷,他给它人世最后的温暖,它终于安祥地睡了。这是他养了五年的猫。
翁信良走出诊症室,跟胡小蝶说:「我送你回去。」
「叮当的尸体怎么办?」胡小蝶哭着问他。
「诊所开门之后会有人处理。」
翁信良陪胡小蝶回家,胡小蝶双眼都哭肿了,疲累地躺在床上。翁信良一直坐在床边。
「你不要走。」胡小蝶说。
翁信良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胡小蝶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我去倒杯水。」
胡小蝶微笑点头。
翁信良到厨房喝水,诊所里那个电话该是沈鱼打来的吧?像她那么聪明的女人,应该已经猜出是什么一回事了。他实在无法回去面对她,但逃避她似乎又太无情。
天已经亮起来,今夜没有一个人睡得好。翁信良走进睡房。胡小蝶抱着一个枕头睡着了,睡得像个孩子,她真正缺乏安全感。翁信良为她盖好被才离开。
沈鱼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她没有睡着,连衣服都不想穿,翁信良头一次彻夜不归,她很渴望他回来,又害怕他回来会跟她摊牌,她害怕自己会发狂。沈鱼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进来的声音,应该是翁信良,她立即用被子盖着身体,故意露出半个乳房,并且换上一个诱人的睡姿,希望用身体留住这个男人。她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翁信良经过浴室,咕咕正在舐浴缸里的水,翁信良阻止它,并把浴缸里的水放了。浴室的地上湿漉漉,从大厅到睡房,也有一条湿漉漉的路,翁信良走进睡房,沈鱼正在以一个诱人的姿势睡觉。
翁信良走到床边,看到露出半个乳房的沈鱼,为她盖好被。他自己脱掉鞋子,躺在床上,实在疲倦得连眼睛也睁不开。沈鱼偷偷啜泣,他对她的裸体竟然毫不冲动,完了,完了。
「那只波斯猫怎么样?」
「人道毁灭了。」翁信良说。
「她的主人一定很伤心。」沈鱼说。
「睡吧。」翁信良说。
沈鱼怎能安睡呢?这个男人很明显已经背叛了她。
早上七时卅分,沈鱼换好衣服上班。
翁信良睁开眼睛。
「你再睡一会吧,还早。」沈鱼说。
「哦。」
「你是不是那个患上梅毒死了的猫的主人?」沈鱼笑着问他。
翁信良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随便问问而已。」沈鱼笑着离开。
翁信良倒像个被击败的男人,蜷缩在床上。
沈鱼在电梯里泪如雨下,她猜对了,那只波斯猫是翁信良送给那位胡小姐的,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送的,总之是他送的。女人的感觉很敏锐,当姓胡的女人说猫的主人患梅毒死了,她的眼神和语气都充满怨恨,似乎故意在戏弄一个人。
沈鱼在电话亭拨了一个电话到办公室表示她今天不能上班。
「我病了。」她跟主管说。
「什么病?」
「好像是梅毒。」她冷冷地告诉对方。
沈鱼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高兴。她走进一间西餐厅,叫了一杯雪糕新地。
「这么早便吃雪糕?」女侍应惊讶地问她。
雪糕端上来了,她疯狂地吃了几口,心里却酸得想哭。她拨了一个电话给马乐,他不在家,她传呼他,留下餐厅的电话。
「再来一客香蕉船。」沈鱼吩咐女侍应。
沈鱼吃完一客香蕉船,马乐还没有覆电话。沈鱼结了账,走出餐厅。
「小姐!」刚才那位女侍应追到餐厅外面找她,「你的电话。」
马乐的电话好像黑暗里的一线曙光,沈鱼飞奔到餐厅里接他的电话。
「喂,沈鱼,是不是你找我?」马乐那边厢很吵。
「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街上打电话给你,刚才在车上,你不用上班吗?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你不用上班吗?」
「我正要回去练习。」
「那没事了。」沈鱼沮丧地说。
「你来演奏厅找我好吗?只是练习,可以跟你谈一下的。」马乐说。
「我看看怎么样。」沈鱼挂线。
沈鱼走出餐厅,截了一辆计程车,来到翁信良诊所对面的公园里。她坐在花圃旁边,诊所还没有开门。
九时正,朱宁出现,负责开门,已经有人带着宠物来等候。九时十分,翁信良回来了,他看来很疲倦。沈鱼一直坐在公园里,望着诊所里的一举一动。午饭时间,翁信良并没有外出,到了下午,姓胡的女人没有出现。沈鱼终于明白自己在等什么,她等那个女人,下午四时,她的传呼机响起,是翁信良传呼她。
沈鱼跑到附近一间海鲜酒家借电话。
「喂,你找我?」沈鱼覆电话给翁信良,「什么事?」
「没……没什么,你在公司?」
沈鱼伸手到饲养海鲜的鱼缸里,用手去拨鱼缸里的水,发出水波荡漾的声音:「是呀,我就在水池旁边。」
就在这时,沈鱼看见胡小蝶走进诊所。
胡小蝶推开诊症室的门,把翁信良吓了一跳。
「不打扰你了。」沈鱼挂了线。
翁信良好生奇怪,沈鱼好像知道胡小蝶来了,那是不可能的。
「你今天早上答应不会走的。」胡小蝶说。
翁信良拉开百叶帘,看看街外,没有发现沈鱼的踪迹。
沈鱼使劲地用手去拨鱼缸里的水,水好像在怒吼,一尾油追游上来在她左手无名指的指头咬了一口,血一滴一滴在水里化开。她把手抽出来,指头上有明显的齿痕,想不到连鱼也咬她。
沈鱼截了一辆计程车到演奏厅。她用一条手帕将无名指的指头包裹着,伤口一直在流血。
演奏厅里,马乐和大提琴手、中提琴手在台上练习。沈鱼悄悄坐在后排,马乐看见她,放下小提琴,走到台下。
「你去了什么地方,到现在才出现?」
「你的手指有什么事?」马乐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用一条手帕包裹着,手帕染满鲜血。
「我给一条鱼咬伤了。」
「不是杀人鲸吧?」马乐惊愕。
「杀人鲸不是鱼,是动物。我给一条油追咬伤了。」
马乐一头雾水:「海洋公园也训练油追吗?」
沈鱼听后大笑:「马乐,我还未学会训练油追。」
「我去拿消毒药水和胶布来。」马乐走到后台。
沈鱼的指头很痛,痛入心脾。左手无名指是用来戴结婚戒指的,这可能是一个启示吧!她的手指受伤了,戴上婚戒的梦想也破灭了。
马乐拿了药箱来,用消毒药水替沈鱼洗伤口,然后贴上胶布。
「谢谢你。」沈鱼说。
「你不用上班吗?」
「我不想上班。」
「发生了什么事?」
「你一直知道没有抽骆驼牌香烟的彼得这个人,是不是?」
马乐的脸色骤变。
沈鱼证实了她自己的想法。
「翁信良跟那个姓胡的女人一起多久了?」沈鱼问他。
马乐不知如何开口。
「请你告诉我。」沈鱼以哀求的目光看着马乐。
「我不能说,对不起。」
「我保证不会告诉翁信良,求求你,一个人应该有权知道她失败的原因吧?」
马乐终于心软:
「她是翁信良从前的女朋友。」
「从前?」沈鱼有点意外。
「就是在机场控制塔工作的那一个。她最近失恋了。」
「她和翁信良旧情复炽,是不是?」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翁信良只跟我说过那个女人想回到他身边。」
「我以为她是后来者,原来我才是。」沈鱼苦笑。
「不,她才是后来者,她和翁信良本来就完了。」
「为什么我总是排在榜末。」沈鱼说。
「他不可能选择胡小蝶的。」马乐说。
「他还没选择。」沈鱼说,「你信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