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澜池》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湄澜池- 第1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那是他学会说的第一句话。 
他懂得叫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我。 
弟弟后来慢慢长大,仍像小时候一般喜欢我。 
我走到哪里,他总要跟到哪里。 
偶尔我也不胜其烦,可每当他仰望着我,明亮纯净地笑,我总是立刻软下心来。 
我教他认字读书,给他刻木剑木刀,扎小弓小箭。我带他到山野打猎玩耍,他总是兴致勃勃飞跑着去捡我杀死的猎物,看见它们的惨状又不免伤心。所以后来,我便不把猎物杀死,由他捡回家疗伤豢养,再放生。 
他四岁那年,我爬到一棵大树去掏鸟窝,他眼巴巴地在树下观望,无比好奇,不住地求我一同带他上树。我最终答应了他,然而很多年后我仍为了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坐在那根树枝上,伸手去取鸟蛋的情形。 
多年来我总是重复地梦见那只忽然穿出枝叶的回巢大鸟,如一片阴云般出现在我们的头顶。它尖利的鸟喙像红色的短剑,闪电般啄向弟弟的脸。在弟弟的惊叫声中,我冷静无比地拔剑,及时刺死了它。 
在我的梦中,我看见跌落在树下的永远是那只鸟,而不是我的弟弟。 
然而那不是事实。 
跌落在树下的是我的弟弟。 
当那只大鸟向他啄去时,我松开了扶着他的手,去拔我的剑。于是慌乱躲闪之间,他失去平衡,落到了树下。 
当他落下树时,我发觉我的心也不知落到了哪里。而他沉闷的落地声,仿佛就是我那颗心掼碎的声音。这一声以后,整个世界死一般沉寂。 
我不记得我怎样下的树,我只记得我抱着他冲进客房,跪在庄中做客的神医欧道羲面前。 
弟弟的伤并不沉重,然而可怕的是他伤口的血不肯凝结。欧道羲费尽辛苦,才在大半个时辰后止住他的血。然后他松一口气,神情凝重地示意我们出门。 
我记得那时正是黄昏,夕阳大得失常,颜色有如凄凉晚枫。我看见父母的脸色无神而苍黄,我听见傍晚的山风呜呜作响,山那边的狄人悲哀破碎的羌笛……而欧道羲的声音比这一切都还要令我觉得萧瑟难耐。 
我听见他说弟弟的血天生与常人不同,缺少一种凝血的成分,我听见他说此病无药可医,惟一办法是小心防止他受伤。我那时才想起,自从幼时,弟弟的一个小小伤口就总是流血很多。 
我们默默无言地听他说着,听完仍是无言。 
然后我忽然听见欧道羲略为惊讶的声音: 
“你的手臂……” 
我低头望着我的左臂,它奇形怪状地软软垂着。我不知道它是何时断掉的,也许是在我连滚带爬半摔下树时。 
欧道羲替我接好了手臂,在接骨时钻心的一下剧痛里,我才开始泪如雨下。 
…… 
父母和我日夜在弟弟的床边看顾他,他很快地好起来。我们不得不告诉他的病况,要他自己小心。我想就是从那时起,弟弟开始由活泼变为安静。 
他很乖,再也不做一些可能受伤的事。父亲为他请了琴棋书画机关医卜的先生,他的聪明让他很快青出于蓝,以后便开始自行钻研。 
他仿佛对所有杂学都兴致盎然,但有时仍会默默走来,看父亲教我习剑。而每当他来,我总变得心情尴尬,漏洞百出。于是后来,他也不再来看剑。 
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关于大鸟和弟弟的梦。 
当我自梦中惊醒,我看见一个细瘦人影站在墙边,正取下我挂在墙上的剑。 
是我八岁的弟弟。 
我静静地看他,他没有发觉。   
第六章 惊变池杨(3)   
我看见他爱惜地抚摸剑鞘,然后缓缓抽出了剑身。 
剑锋清光流转,映得他的脸纤毫必现。 
我从未见过他的双眼如此亮冽,神气无限向往仰慕,恋恋不舍,而又明知无望地怅惘低回。 
我热泪盈眶。 
第二天,我告诉父亲,我要教弟弟学剑。 
“我会非常小心。”我再三保证。 
父亲终于答应。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弟弟熠熠闪烁的眼睛,苍白的脸上忽起的红晕。虽然我们只可用木剑过招,他已经无限满足。 
他的资质其实在我之上,剑法进展飞速,却令我倍感神伤。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传授他池家剑法最高重的落叶长安剑。那套剑法招式繁复,去势诡奇,修习时极易受伤。 
他随我学剑五年时,父母相继去世。 
哀痛未歇,我已继任池家家主。终日江湖奔走,事务繁杂,我甚至没有余暇悲伤痛悼,渐渐也不常有空教他剑术。 
有时我觉得我也许只是在借此逃避,我不愿亲口告诉他,他永远也不可能去学他向往已久的落叶长安剑。 
那天晚上,我在离家两个月后回家。 
走近我们居住的院落时,听见院中剑风霍霍。我犹豫一下,跃上院墙,脚步之轻不致令人察觉。然而一瞥之间,我大惊失色。 
他练的竟然便是落叶长安剑! 
想必他已遵循剑谱练了很久,有不懂之处也已自行领悟融会贯通。当我看见他时,他已练到这剑法尾声,那最为凶险的几式。我想要阻止也已有所不及。 
一时间我如陷身梦魇,无法移动分毫。 
我呆呆站在墙头,只见眼前寒光闪闪,而我的弟弟正飞腾纵跃,险象环生。我想要闭目不看,却早已睚眦欲裂。 
待他终于收势,我才恢复了呼吸。 
我跃下院墙,大步向他走去。 
当他看清是我,脸上浮起惊讶笑容,些微羞怯,还有那并不常见的一丝骄傲。他望着我的目光有隐约的渴求,我知道他只是在等我一句称赞。 
然而我夺下他的剑远远抛开,一掌打在他微笑的脸上。 
我看见他刹那凝固的表情,脸上慢慢肿起的指痕,忽然间我觉得筋疲力尽。 
我转身进了房门。 
…… 
很久以后他跟了进来。 
“对不起,大哥。”他低声说。 
我不能出声。 
他悄悄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大哥,如果你不许,我以后再也不练落叶长安剑。” 
我转头凝视着他,看见他单薄的身影仿佛要融入月光从此不复可见。猛然我将他大力搂住,仿佛只有如此抓紧,才能排解那几乎要清空我肺腑的恐惧和悲伤。 
“你要记住,”我狠狠地对他说,“在这世上,我只剩你一个。”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练过落叶长安剑。 
他也从未为此流露过一丝遗憾。他比从前更喜欢笑,即使我知道很少有事情会让他真正的快乐。 
也许只在第二年我娶亲时,他曾真的快乐过。那天他敬我酒时说:“大哥,从此你不再只有我一个。” 
我们相顾微笑,一饮而尽。 
那时的我们也不曾料到,三年以后,竟会发生那件事情。 
那件事发生时他已经十七岁。 
他从未开口劝我,只是不声不响替我将庄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陪我饮酒下棋,或是静静陪我长日枯坐。 
他同我一起击水长涧,郁涉山林。 
当我张弓驰猎时,他亦步亦趋,如幼时一般替我捡拾猎物。而当我心中如沸策骑狂奔,他也只是默默跟随不肯稍后,直到我不得不立马收缰。 
他为我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然而我依然无法自拔,直到那天。 
我无法忘记那天的微雨,浓雾。我独自离庄,骑马在山中游走。 
山中雾气更浓,两尺之外万物不分。我的坐骑常因惶恐而趑趄不前,我毫不留情地扬鞭,催它前行。 
云深不知处,我迷失山中。 
然后突然间,我的坐骑长声嘶鸣,扬起前蹄,连连后退。一阵寂灭深寒扑面而来,我知道我已下临深渊。 
我下马走到崖前,心情冷静平和。我并不确知我要怎样做,只是在一瞬间,我觉得那隐没在雾气中的深谷神秘而空明,是一种致命的吸引。 
就在那时,我听见远远的细碎的铃声。我一动不动地倾听那铃声,直到它停在我身后不远。这时我感到身后马匹的呼吸,而那马上的人却始终不曾说话。 
我终于回头,眼前所见也只是一片不可透视的茫茫白雾。 
我看不见身后的马影鞭丝,也看不见马上布衣单薄默默相从的我的兄弟,然而在这雾霭横流的世间,我依然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大哥,”我听见他说,“在这世上,我也只剩你一个。” 
我徒劳地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听见那句话的袅袅回音由空谷中漾起,呼应着我心底一声叹息。 
那一刻我终于发觉即使我可以将整个世界就此遗弃,但于这雾中不可执手不可相见的兄弟,我也永不可轻言离开。 
我永远不能。 
…… 
不久以后,池枫要求搬离山庄去十里以外的集岚院。他说那里清静宜人,他可以潜心研究机关之学,以及医术。我知道他只是借此逼我重掌家政。   
第六章 惊变池杨(4)   
我顺从了他的心意。 
七年时间一闪而过。 
池枫定期回庄,平和,沉静,貌似快乐地生活。 
如果不是慕容澜派人求援,我不会生起为他娶亲的念头。 
我知道他并不想成亲,他总以为自己命运未卜,不愿意让别人和他一同分担。然而我仍决定为他娶亲。 
也许我只是想要他快乐。 
我不知道我何以确信慕容家的女子会给他带来快乐,也许我只是出于一种自己未曾得到的不甘。我始终相信会有一个池家男子让慕容家的女子真心爱恋,我相信我的弟弟值得任何女子的真情。 
又或者,我以和亲为条件,只是出自一种私心的惩罚。 
我痛恨慕容家多年前为借取池家力量,而将心有所属的慕容宁嫁我为妻。他们此时蒙难,我不愿袖手旁观,然而我亦不能一无所求。 
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新娘很快到来。 
然而竟不过是一场骗局。 
他们竟然偷梁换柱,以一个不得宠的庶出女儿代替慕容泠。如此肆意相欺,倾轧之意已极为明显,若不是池枫对慕容湄用心深刻,我会立刻派人灭了慕容家。 
但是如果那女子真的可以让池枫快乐,我又有什么不可以忍耐? 
我又有什么不可以放弃?如果放弃后可以让我惟一的弟弟真心快乐。 
所以除夕那晚,当我看见慕容湄的性命在关荻手中,我放走了明知是纵虎归山的关荻。所以当不久以后池枫也为了她而放过关荻,我亦毫无怨言。 
我总以为她也是爱池枫的,我相信她纯真坚定的眼睛,她被我揭穿身份时并无惶恐,她说我尽可将她立刻杀死,只是不要告诉池枫。我相信她是爱他的,因为那时我在她眼中看见了慕容宁看关荻的眼神。 
所以今天,当她突兀地出现,我竟没有丝毫怀疑。我放心地让池枫去与她相会—— 
可笑我枉自周密深沉了多年,竟因一时大意让我惟一的弟弟命在垂危。 
在送池枫回庄的路上,他渐渐冰冷的手与弱不可见的脉搏几乎让我确信我终将失去他。 
无论这是否出自慕容家的安排,我此刻惟一所剩的热望也只是报复。我要尽我一切所能,将慕容一家从此歼灭。 
庄中已汇聚了我命人飞传的十几名医师。我冷眼看了一阵他们的忙碌,离开了房间。 
我派人传来池落影,要他在今晚以前集结一切可以集结的力量。 
池落影一贯地奉命行事,并不多问。 
他离开后,我独坐于书房。 
我觉得房间如此空旷,连怦然心跳都可见苍冷回音。 
淡淡阳光滤过窗棂,在地上投成层层阴影。某种深沉冰冷的东西自那些阴影中水一般涌起,慢慢钻进我的身体。我的手抖得不能克制。 
怀枫居那边忽然传来隐约的混乱,我心中蓦然一沉。这才发现我躲到这里,其实只是不能去面对那些大夫,不愿听人告诉我他们已束手无策。 
我觉得四壁书架忽然旋转,如欲迎头倒下。 
我一跃而起,奔出房门,奔向红莲峰。 
西属第四堆大石。 
有四个星形斑点的那块。 
左旋两次,上抬一次,右旋三周——地面无声出现一个洞口。 
我拾级而下,亮起火折,地下湖水闪闪发光。 
解下湖边小船,我很快划到了岸边。熄灭手上火光后,四下只剩不见五指的黑暗。但我已对这里的一切烂熟于心,摸到墙上机关,打开石门。走进之后,石门自动关闭。 
终于到了这里,我才觉得万分疲乏。 
我背靠石门沉默片刻,漠然说道: 
“我只是来告诉你,我已决定攻打慕容门。” 
黑暗中没有回答。 
我知道我不会听见任何回答。很多年来,我在这里说过无数句话,然而我不曾听到过一句回音。 
我想这一切终于也到了尽头。 
“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我说,“池枫快要死了,慕容湄刺了他一剑。” 
我低下头去,将脸埋在掌中,然而我久已没有眼泪。 
…… 
不知多久以后我站起身来,我觉得现在我已经可以去看望此刻也许已无生机的池枫,而不致在众人面前大失常态。 
我旋开石门。 
这时我听见两声咳嗽。然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来势甚缓,并非暗器。我伸手接住。 
手中细润光洁,形状似乎是个圆盒。 
我片刻惊愕,脑中忽灵光一闪,我立刻走出石室,合上石门。 
在门外我点起火折,看见手中是一只精巧瓷盒,似曾相识。我屏住呼吸打开盒盖,里面半盒晶莹药膏——纷杂往事扬尘扑面,让我的心跳停了一停,然后疯狂跃动。 
怀枫居中众医束手,坐困愁城。 
我抢至池枫床前,将盒中碧绿药膏全部涂上他的伤口。我眼中再无其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伤口血流。 
我看见血势渐缓,最后,居然止住。 
我眼前一片迷蒙,几乎把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我回顾几名目瞪口呆的大夫: 
“接下来该如何?”我问。 
第二日清晨池枫仍然昏迷,关节处俱已因淤血肿胀,但已脉象趋稳,暂时脱离险境。   
第六章 惊变池杨(5)   
池落影便于此时求见。 
我知道人马已集合完毕。我并不会就此放弃攻打慕容家的计划,尽管这一次我也许可以救回池枫。 
我离开怀枫居,与他同去书房商议。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下午。池落影明日一早便会出发。 
厨房早已派人送来午饭,我全无食欲。提起食盒,我去了红莲峰。 
“池枫大约已经没事。”我说,“多谢你的碧影露。” 
当然并无回音。 
“但我仍会攻打慕容门。” 
她笑了一声。 
那一声几不可闻的笑令我疑是幻觉,长久以来除去她的呼吸和咳嗽,我并不曾听到过其他。 
“你当然会。” 
黑暗中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一字字说来无限生硬。 
是她在大火中熏坏的嗓音,我只在她刚刚苏醒时听过,而她从此不肯开口。因为曾经一度,她的声音如春雨霖铃。 
我在黑暗中无声悲笑。 
她仍然知道我,无需多言便可解读我的心思。 
而我也同样知道她,我了解她每一次转念,她始终不肯付于我的那颗真心。 
早在我们初见时,我便发觉,我们总可以轻易洞悉对方肺腑。 
我永远记得初见她的那一天,重阳已过,冷雨方歇。 
我坐在慕容家的花厅,对面慕容安卮酒相陪。半分薄醉里,看院中水光残蕙,腐叶苍苔,白菊漠漠。 
彼时慕容安正言辞曲折藏锋试探,我一笑释杯,却见满目萧条里走出一个人来。 
明明只是盈盈静静地走出,却如声色惊心天外一剑,艳影浮离,秋光一时俱破;又似画笔神来,胭脂重彩泼上素笔工绘,刹那粲粲神生。 
她走过这一路,让我觉得花都不再成花,万物都萎谢得不复成形。惟有她,是那衰陇墟烟败萍寒水上砰然独放的一枝红莲。 
“舍妹慕容宁。”慕容安就在那时笑说。 
我心下立时分明。 
那日黄昏,慕容安暂离安排酒宴,留我与她独处。 
她无言把玩火刀火石,一次次击出轻响,还有火光。忽然抬头望我: 
“你已决定了,是么?” 
我望着她,点点头。 
“你也是吧?”我说。 
她寒寒微笑,令我想起红莲风转,月光一漾。 
“决定了要放弃那个人?”我问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