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弹突然炸响,出于求生的欲望和本能,赵家骧拔腿冲上小桥,夺路而逃。只可惜,人快不如炮快,当即腰部中弹,倒地身亡。
赵家骧为陆军大学(黄埔系)十四期生,毕业后由排长干起,擢升迅速,二十二岁即任营长,是为国民党军中最年轻的营长之一。抗战中,率部参加过武汉会战及打过昆仑关、天堂顶等硬仗,34岁在昆明主持中美参谋训练班事务,被视为国军“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抗战胜利后,赵某对襄助杜聿明收拾滇局武力解决云南龙云,策划周详,处置迅速,乃更获“总统”嘉许器重。内战爆发,赵家骧调任东北剿总参谋长,三年苦战,出关十万雄兵,回关光杆司令,台湾史书用“处境艰危、心力交瘁”八个字,将他一败再败全军覆没的经历给了含糊其词的概括。
赵家骧并非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赳赳武夫,此君手不释卷,颇通文墨,其诗词和书法在台湾均小有名气,享有“儒将”之誉。请欣赏他的一首《军中新吟》:毳幕乡心对月明,严霜九月冰初成。
无边大漠千营静,卧听铁骑啮草声。
勿论写作背景,就诗论诗,确有一些唐宋时代的气魄和壮伟。
赵家骧写给夫人的最后一信上说:“现匪正在蠢动,我侪正聚精会神坚守着,愿天启契机,共迎反攻之胜利……”遗憾,他没有迎来“胜利”,却迎来一块叫他魂归西土的弹片。
炮战发生,台湾“国防部”战情中心频频以载波电话询问状况。胡琏赶紧清点,“高级长官”死活都有着落,唯有副司令官章杰下落不明,经多方查询,也都没有结果,这种生死难定的情况,依惯例,只好报称“失踪”。直至第二天黎明,在水上餐厅附近发现炸碎的骨碴和章杰若干残碎遗物,并经其传令兵辨认,方证实确已死亡。并可以推论:有一发炮弹不偏不倚直接命中他本人或就在他近旁爆炸,无数弹片一瞬间便将他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了。
章杰为飞行员出身,参战多为对地面扫射轰炸,无空战击落纪录,靠老资格和与人无争得以升迁,在国民党军中算不得杰出优秀者,名气不大,仕途也不再看好。其夫人张延芳女士回忆:章将军阵亡那天,她就像有预感似的。晚餐前,她正为孩子们洗澡,大女儿却将一朵白色的茉莉花插在头发上,她发现后,曾怒责了女儿。当时她就感到不适,心里怔忡不定,第二天一早,便得到了夫君殉职的消息。
炮火无情。张延芳女士悲恸欲绝,章杰死不见尸的结局也令台湾、金门许多人感叹唏嘘了一阵子,但他毕竟是无显功奇才之人,很快被遗忘,鲜有人再提及他了。
吉星文则大不然了!
任何一种版本的中国近代史,都会大书特书:1937年“七七”事变,中国守军在卢沟桥头和宛平县城打响了八年抗战的第一枪,而率部苦战二十九个昼夜、使全国人心振奋、世界为之侧目的宋哲元部三十七师二一九团团长吉星文,也以极具光彩的抗日英雄形象,走进中华民族最为悲壮辉煌的一段历史。
抗战期间,吉星文坚持与士兵同甘共苦,穿草鞋,吃干粮,常常以一块大头菜、几个冷馒头果腹,且跋涉千里,丝毫不以为苦。他的士兵,每人背一把鬼头刀,惯肉捕夜战,令日伪军闻之胆寒,从此,一曲雄壮的“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遍了中华大地。吉星文作战尽管勇猛,但因杂牌军背景,不是黄埔嫡出,长期以来官阶升而权不重,只能在权力中枢的外围打转,很难迈进“总统”心腹圈子一步。据说,吉星文早就憋住一口气,在澎湖接到平调到金门令后,欣然前往,决心在最前线干出个模样来给世人看看。临行前,其四岁小儿曾拉着他的衣服叫他早点回来,他只是亲一亲儿子的脸蛋笑一笑,并不知此一去便再无返期了。
大陆一炮将吉星文打死,这还了得,台湾方面抓住把柄不放:“中共永远洗不清民族罪人的骂名!”
打死了民族英雄即为民族罪人,这是一个简单逻辑推理,如成立,那么早年把吉星文带出来当兵,并给予他深厚爱国主义影响的他的叔父吉鸿昌,则更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抗日英雄,后因坚决抗日而遭国民党逮捕枪决,骂名不知当属何人?杨虎城、张学良两位抗日英雄,一个早早惨死于歌乐山下,一个长期幽闭于孤岛冷宅,骂名不知又属何人?
追根溯源,1958年的隔海炮战只不过是1946年开打的那场战争的延伸和继续。战争双方,从统帅、将军到士兵,哪一位不曾都是响当当的“抗日英雄”?应该说,让刚刚历经血火的“抗日英雄”们骨肉相残自相杀戮者,才永远难洗历史的骂名。
吉星文是在向水上餐厅匆匆走去的途中为密集弹片所重创的。急送医院,立即手术,将弹片逐一取出,又调来一排兵献血3000CC,伤情稳定,院方认为已无大碍,但不知腹内仍留有一极微的碎片扭转入肠,三天后发生腹膜炎而终告不治。
吉星文在澎湖副司令任上,澎湖林投公园军人公墓落成,吉和另一位副司令祭奠时开玩笑说:“我们当中,不知谁将先躺在这里?”
孰料,还是吉星文自己捷足先登了。
历史是一位公正的法官,我以为,不会因为他躺在这里而抹去他曾经有过的光彩。但也不会因他躺在这里而说:“吉将军,你死得其所。”
副司令中,还是炮科出身的张国英沉着老练,炮声响处,他立即卧倒,迅速把水上餐厅内的一把弹簧沙发座椅拉过来当做临时掩体,然后,相当冷静地作出判断:弹头飞行呼啸中夹杂着爆炸声,肯定是地面炮击而不是空中轰炸。此刻,密集爆炸所产生的硝烟,既刺鼻,又睁不开眼,如果冒然奔出,是难以从弹片的层层穿射中安全通过的。于是,他点燃了一枝香烟,大口大口吞食,一动不动在那里趴着,等待老天的裁决。
神了!弹片像无数把飞刀利刃漫天狂舞,竟没有伤到他一根毫毛。
他终于熬过那漫长的恐怖,待爆炸声刚一转疏,便像兔子一样窜出,撒腿狂奔,扑向防炮洞洞口。那一刻,他觉得那小巧玲珑的水上餐厅简直就是个活地狱,而这黑暗阴湿的山洞却是最美好的天堂。
事实上,爆炸中凡就地伏卧者大都无恙。
是经验和镇定使张国英多活了一遭。
参谋长刘明奎的亲身经历,则是战场上“生与死”的另一种景象:
赵家骧饮弹殒命的同一时刻,刘明奎亦负重伤,右大腿股骨严重骨折;左下腿被弹片割伤;左上臂内侧肌肉切开,动脉断裂,喷血不止;左胸侧肌肉被狠狠剜去了一大块。整个人就像从头顶泼下一桶猪血,活活成了一个血葫芦。
幸运的是没有伤及头部,神志始终清醒,还知道血流尽了会丧命,本能要求他立即行动,迅速将左衣袖一块,贴在左上臂之伤口,再将左上臂使劲儿下压地面止血,果然灵验,不久血止;再将破衣烂衫覆在左胸伤口,右手压住止血;右大腿虽然伤重,竟自动止血,是为天赐。
刘明奎倒卧血泊之中,周遭爆炸猛烈,只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苦捱时辰,等待救护。忽然上方水塘命中一发,激起冲天水柱,刘明奎瞪眼一看,只见一黑色圆物,从天而降,直向头部击来,顾不得臂伤疼痛,伸出两手奋力挥去,挡在一边,再看,乃一块垒砌塘堤的圆石,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若非头脑尚清楚,救险得宜,就算不重伤而亡,也将被砸破头颅而亡。
一小时后,刘明奎终于被抬进医院,刚开始X光照,忽觉眼前一黑,睁大眼睛却看不见了任何景物,并且心虚发慌,便挣扎着用最后的气力喊叫:“不要照了,赶快给我输血,我要休克了!”
医生问:“你是什么血型?”
答:“A型”,从此失去知觉。
如果颁发战场自救勋章,刘明奎无疑是第一个有资格领取者。他用一系列果断正确的处置捡回一条狼狈透顶遍体鳞伤的性命。
1994年我到兰州公差,同一软卧包厢内,有一位从台湾回甘肃探亲的李先生,得知李先生曾在金门服役,我十分自然地同他闲聊起了“八·二三”炮战,李先生说:怨不得大陆的炮准,实在是水上餐厅建得太不是地方。“八·二三”之后,金门军民私下都把翠谷视为凶象之地,新兵都不太愿意到那里去当差,认为不吉利。这是迷信,大家都懂得,但那里实在死人伤人太多,而且那么多将官,一走到那里,人就忍不住落泪呀。
1958年,大陆用几百门火炮给金门播种,最直接的收获,应是把金门的翠谷变成了伤心谷、落泪谷。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