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吃一惊,后退了一步。孩子霎时变大了,变成了一个跟鸭子一模一样的青年。那小伙子冲着他嘻嘻直笑。他发狠了:
“你不是我儿子。”
这时,他听见有人敲门,睁开了眼睛,吃惊地站了起来。敲门声又响了,他才发觉自己是在旅馆的房间里。
“进来。”他用开朗得连自己都吃惊的口气说。
门开了,舞女走了进来。她站在明亮的灯光下,跟在夜总会昏暗的照明灯底下看见的那个女人完全两样。如果说有哪一点相像,那就是翘鼻子一煽一煽的,好像在笑。
灯光能使人的样子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一点使他大为吃惊。她脂粉抹得很厚,好像带了一只假面具。抹这么多的脂粉,也许是为了要掩盖脸上的皱纹。她显得年纪蛮大了,使人感到她很丑。
“快来,别站着,坐下。”
但是她没有坐下,摇摇晃晃的依旧站在那里,好像醉得挺厉害。蓝西装的下摆很潮湿,也许是酒倒翻在上面了。她耷拉着人造眼睫毛说道:
“再给我两万元……”
她好像妻子向丈夫要钱似的,一点不含糊。崔基凤被她弄得不知所措。
“明天我得回家去,母亲病危。”
她突然变成了哭腔,接着转身面壁站住,开始抽噎起来了。
崔基凤慌了。
“知道了,知道了,坐呀!”
舞女揩着眼泪坐在铺上。脸上的脂粉抹掉了,显得更丑。
“母亲病危,是得去看看。”
“我一次也没能回去过。”
她哭得很伤心。
“是呀,来,这个拿着。”
崔基凤加了一万元,给她三万元。舞女瞟了一眼钱,霍地睁大了眼睛,快活地说:
“谢谢。”
崔基凤看见舞女脸上霎时显出了满足的微笑,也跟着笑了。
舞女走到他身边,想跟他亲嘴,散发出一股酒味。崔基凤悄悄地把头转到一边,舞女更加贴近他。
“您是从哪儿来的?”
“汉城。”
“一个人,没有朋友?”
“唔……”
“那么,是一个人来玩的?”
“对。”他回答说,好像是在谈别人的事情。
“真怪,闷起来怎么一个人出来玩?”
“习惯了,就行了。”
“你是干什么的?”
“目前失业。”
“你这个失业者,钱倒不少嘛!”
“我并没有钱。”
他忍不住了。尽管他后悔喊她,但已经晚了。
“啊,困!”
舞女用手遮着嘴,打了个大呵欠。
“不睡觉吗?咱们现在睡吧!”
“喝酒!”
“还要喝?”
“买点啤酒来。”
他掏出一张一万元的钞票交给舞女。舞女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买了一大瓶啤酒回来。于是他们开始喝起酒来。尽管肚子里像要炸,崔基凤还是咕噜咕噜地喝。他想一直喝到天亮,那女的也很能喝。
“干脆再买点酒来放着。”
“这点行了。”
“我叫你再买一点来嘛!”
舞女接过钱又出去买酒。不一会儿她又嘻嘻哈哈地进来把酒瓶放下。
“今夜喝它个痛快!”
舞女露出了大腿,接着唱起歌来,和她的长相不一样,唱的歌倒很动听。崔基凤眯着眼睛看着她唱歌的样子,兴致勃勃,便也跟着她唱起来。
当他们唱了十来首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这是服务员打来的电话,说是别的客人提抗议,叫他们安静点。于是他们停止唱歌,又去喝酒。
“玉子,你的愿望是什么?”崔基凤嗫嚅着说。
“嫁人。我想出嫁,想得要命。”她闪着泪花说道。
“可怜的人啊!”
“大哥,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没有愿望。”
在他的眼里舞女的形象逐步变得模糊起来。丑陋的样子消失了,不存在了。相反,对她产生了一股怜悯之情。
“啊,热!”
舞女突然开始脱衣服。她站起来脱,跌倒了两三次才全部脱光。
“啊,舒服。大哥你也脱吧!”
她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坐下。
崔基凤木然看着她的身体,相当的胖。两个大奶子沉重地垂着。肚皮上的肉凸出来打了两三层皱折。奶头像干葡萄一样乌黑,下腹部有着明显的手术痕迹。如果跟妙花相比较,她的身体已经走了样,简直不能算是身体。皮肤没有一点滋润气,已经失去弹力。然而奇怪的是,他却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一种温馨的安定感。因而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人的肉体呀!”
“刚才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
“是说我像只猪?”
舞女晃着两只奶子,向他扑过来。他一仰身躺到铺上,任她为所欲为。
舞女粗野地扒掉他的衣裳,然后去刺激他,搂住他。他大声喊道:
“不行!”
“哼,真新鲜!快来呀,再不来,我就要强奸你了。”
“我说不行嘛!”
话虽这么说,但那女的一拖,他也就趁势把身子压到那女的身上去了。
崔基凤头疼得厉害,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他的后脑勺简直要炸了,一刺一刺的。之所以会头痛,大概是因为饮酒过量的缘故。看见那么多的酒瓶摊在房里,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他怎么也不相信昨天晚上自己和舞女一起喝了那么多的酒,而且还能清醒过来。对这一点,他觉得非常稀奇。现在嘴里还是一股酒味。
他爬起来坐着,低头看了看正在打鼾睡觉的舞女。舞女嘴巴大张着,上身几乎全部露在外面。他依稀记得跟那女的鬼混了一通。我跟这个女人发生了肉体关系吗?不,不会的。他不知不觉地晃了晃身子。不会的!然而,模模糊糊的做爱场面开始清晰地浮上脑海。他心里难过得直想呕。是对自己作呕,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深渊。他满心悔恨,胸脯好像被撕裂了一样。妙花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动,想起了新婚之夜她在饭店里独守空房,简直要发疯。
他想站起来,然而又没有站起来,感到大腿上热乎乎的,霍地掀开被窝。原来是舞女在褥子上撒了一泡尿,一下子把一夜之间喝的酒全部排泄掉了。尽管如此,她依旧鼾声如雷。崔基凤不禁啼笑皆非。
“你瞧,你瞧,起来,起来!”
他抓住舞女摇了摇。但看不出她有一点清醒的苗头。他又抓住她摇晃了几次依然如此,只好听之任之。
“把尿撒在铺上,真不像话!”
他犹豫了一会儿,通过交换台给H饭店挂了个电话。
“请接六一五号房间。”
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接。
“没有人接。”
接线员公事公办地说了一句以后,把电话挂断了。
吴妙花不会听不见电话铃声。他看了看表,过了八点了。
外面雪积得很厚,几乎能把小腿肚子陷进去。天阴沉沉的,好像还要下雪。
他看了看离得很远的H饭店,朝桥底下走。那里没有积雪。溪谷里的水并不怎么冷。他用冷水洗了洗脸,好像这才清醒过来。
他重新回到桥上,慢吞吞地朝饭店那儿走去。由于已经考虑好了,所以心里很平静。他估计妙花思想上一定也有准备。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红脸吵架,悄悄地回去就得了。是不是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呢?告诉她我为什么只能这样。他想在鸭子也在场的情况下告诉她。
他眼睛里看见的东西尽是灰色的。连自己的身体好像也染成了灰颜色。他很难为情,觉得人间的事都没什么了不起,很丢人。他仰望白雪覆盖的高山,那山默默地俯视着他,于无言中教会了他许多东西。
他低着头走进饭店,乘电梯上了六楼。不一会儿就来到六一五号房间门口,喘了喘气,然后去揿电铃。他估计妙花不会马上替他开门,所以他隔一阵揪几下。但是里面依然没有反应。然而她又不可能还在睡觉。她不是感觉迟钝的女人。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这恰好说明妙花愤怒的程度。开门的时间拖得越长,说明她的愤怒越大。这怎么办呢?恰巧有一个服务员打走廊里经过,又折了回来。
“没有回音吗?”
“哦,没关系,大概是光火了。”
他笑着说,服务员也跟着笑了。
“你去喝一杯茶,我来替你开。”
“啊,是得这样!”
崔基凤点点头,到咖啡厅去了。在喝咖啡的时候他慎重地考虑了以后要干的事情。
继续和她维持婚姻关系是伪善。这是连考虑的必要都没有的事情。一旦置婚姻关系于不顾实行分居,是会惹出一场风波来的。来新婚旅行就宣布离婚,人们会说什么呢?分居一年自然离婚,人们的非难也就不会那么厉害。何况现在还没有申报结婚,妙花也会听我的意见的。她明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突然想起圣诞节前夕打电话来的那个身分不明的女人的声音。她是个声音非常圆润的主人。崔基凤突然憎恨起她来。如果她不打这种电话,事态也许不致于恶化到这种地步。
“坏东西……”
他咬了咬嘴唇,认为她不仅不值得感谢,而且是个邪恶的女人。不是邪恶的女人,就不会打这种电话。这究竟算什么呀,来新婚旅行,不跟新娘睡觉,反而跟酒店里的女人厮混,究竟算什么呀!我这算是让妙花受了终生难忘的侮辱。把她一个人扔在房里,就是最大的侮辱。现在算盘打完了。
他站起身来朝浴帘那儿走去,打内线电话,要六一五房间。但怎么等也没有人来接。
他去了一趟盥洗室回来再打,还是一样。忽然有一个想法闪电似地掠过脑际:她是不是跟鸭子在一道?是不是等我等得恼火了才去找那家伙的?现在是不是正在那家伙的怀里睡懒觉?她准是认为既然如此,那就不必看新郎的眼色。崔基凤的脑子里很乱。
十一点过去了。
这期间他朝六一五号房间打了十多次电话,同样没有人接。他想妙花准是跟鸭子一道躲到别的房间里去了,心里非常痛苦。于是到楼下服务台去。
“请你看看六一五号房间的钥匙在不在?”
服务员从钥匙箱里把钥匙拿出来盯着他看:
“你是那个房间的住客吗?”
“是的。我有个同伴,好像在我出去的时候外出了。”
“请把姓名告诉我。”
“我叫崔基凤。”
他把居民证掏出来给服务员看。服务员对了一下住宿登记卡上的内容,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才把钥匙给他。
“对不起。这儿比较乱,照顾不周到。由于经常发生盗窃事件,所以扣得紧一点。”
“哦,我不太清楚。”
崔基凤接过钥匙,又重新上六楼去。走到15号房间门口,又揿电铃。一次二次,三次,四次,揪了五次也没有回音,他才把钥匙向左一转,打开房门。在进去之前,先咳了一声嗽,然后才屏息静气地走进去。
房里空空如也。他朝浴室门口一站,听见浴室里传来流水声。他侧着耳朵听了一听,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见没有反应,又使劲敲了敲,如此敲了三次。他握起拳头又松开,抓住门把手一转,打开了门。
浴室里尽是水蒸气,几乎咫尺莫辨。浴缸用一块蓝色塑料浴帘遮着,水漫到外面,直冒热气。由此看来,好像放的是热水。
水蒸气散发到外面去了以后,浴室的内部情况逐渐显露出来。湿毛巾掉在地上,一只拖鞋翻转了过来。他从镜子里看见洗脸盆对面的墙壁。不,与其说是看见,不如说是那墙壁自动露出来更妥当。
墙上贴着白色的瓷砖,当中有一块暗红的血迹,还粘着几根乱糟糟的头发。瞬间,他感到好像有一种死亡的气味,吓得倒退了一步,然后盯着塑料窗帘,大声喊道:
“妙花!”
但是他只听见流水声,而没有反应。他死盯着浴帘布看,还是没有反应,于是靠前一步,掀开了浴帘。接着他狂喊一声,直朝后退。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奇怪的是坐在浴缸里的人不是妙花,而是鸭子。
新娘的行踪
新娘的行踪
鸭子赤条条的靠在浴缸边上坐在浴缸里,肩膀以下的身体浸在水中。他侧身对着崔基凤,眼睛凝视着天空。说得准确一些是,两只失神的眼睛傻呵呵地睁着朝着半空,嘴也张着,头湿淋淋的。浴缸里的水通红通红,大概是掺了血的缘故。由于水不断地朝外流,红颜色被冲淡了不少。
崔基凤倒退着走出浴室,吓得眶的一声关上了门。他本想跑出去,后来又改变想法,走进房里。地上有一副跌碎了的眼镜,好像是鸭子的。他想拾起来,又没有去拾。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
滴铃铃,滴铃铃,滴铃铃……
这电话来得正是时候,好像要他说明房里的情况。他被电话铃声吓得手足无措。如果不接,也许有人会冲进来。他把手伸过去拿起了听筒。
“我是总服务台。查房间的时间到了,所以我打个电话来问问:您打算怎么办?”
“啊,是吗?有人要到这个房间里来吗?”
他的声音在发抖。为了要掩饰过去,尽量离话筒远点。
“不,还没有人预约。”
“我再呆一天。”
“谢谢。我派清洁工上来。”
“不必打扫,还很干净。”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房里。褥子和被窝依旧摊在地上,一边随便放着揉皱了的妙花的紫颜色西装。旁边放着几件像是鸭子的衣服。他带来的旅行皮包还在那里,妙花的蓝派克衫。青色裤子和毛背心之类的东西则不见了。手提包也不见了。
他为了要喘一口气,把香烟掏了出来。吸烟的时候,手指尖禁不住直发抖。这样不行。越是碰上了麻烦,越是要冷静,他一面关照自己一面吸烟。他估计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又把握不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怎么会这样的呢?妙花到哪里去了呢?鸭子死在浴缸里,这事应当如何解释呢?他究竟为什么要死在浴缸里呢?崔基凤用充满恐怖的眼睛朝浴缸那面看了一眼。
这个现实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不相信围绕着自己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是事实。好像是为了要再证实一下,他又走进了浴室。这次比一上来吃惊得好一些,显示出一种竭力要保持冷静的意志。
鸭于以刚才同样的姿势坐着,傻呵呵地睁着眼睛朝着天空,头碰到的后墙附近呈暗红色。他想大概是从后脑勺里流出来的血沾在了上面。他逐渐恢复了平静,走上前去仔细观察尸体。好像肯定是断了气。他还想证实一下,把手伸到水里捞起鸭子的一只手,为的是要搭一下脉。被捞出水面的鸭子的手心里握着一把好像是妙花的长头发。他像扔掉似地把鸭子的手一放,站起身来。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神态越来越模糊,呕的一下关上门出来。靠在墙上定了定神,竭力想把握住问题的核心。但是弄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走到外面。大门只要一关马上就自动搭上。
他离开饭店到停车场去看看。那里有几十辆车子披着雪停着。但是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吴妙花的淡绿色车子。分明是她开走了。
他把雪拂掉以后,坐在长椅子上仰望天空。他认为吴妙花是一个无法理解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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