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
叶善不明白为何要让何玉看清自己的本来面目,那种看到人骨子里的眼光着实令他心生厌恶,可是他私心底下仍有点喜悦教何玉瞧见,或许一个人背负的担子太过沉重,希望有人来分担一些无边的困扰。
每到夜晚,这条街上的人流就会多起来,有些人是来街上寻找猎物的,有些人来拉客卖笑的,这条是著名的风化街,三教九流、各形各色的人都有。
倚门卖笑的半老徐娘,缩在阴暗角落的稚幼孩童,怯生的眸瞳里流露出灰色的希望,仅是为了一餐的温饱,便要用他们的一生洗不掉的污浊来交换,他们不会去想代价的昂贵,在拥有痛觉之前,他们已经坠入炼狱的底层,熊熊狱焰也不能将他们从麻木的迷药中灼醒。
街端走来一人,全身裹在一袭不合夏天时宜的披风里,高高耸起的衣领覆住大半脸孔,让人瞧不清此人的真面目,行止间,幽雅泛生。
带着愁翳的眼光飘忽地四处梭巡,似乎在寻找什么,又有点存在顾忌令他心存犹豫。
“大爷,今晚需要找个人陪吗?”一个十多岁的清秀少年倏地窜到他面前,使人惊异的是这少年的双足竟是一对三寸金莲。
“你是伶人?”两道谨慎的视线扫过少年菱形的莲瓣,这年头只有唱小旦的伶人才会从小缠足。
“是呀,我原本是庆华班里唱小旦的,后来生了重病被戏班撇下,只好到街上来拉客人。”少年的眉头似乎掠过一片阴霾,旋即又绽放出明亮的笑容。
“你要多少钱买下你的一夜?”
“看大爷的穿戴不俗,肯定不会让我吃亏的,由你开价便是。”
微澜的夜风撩起紧密的披风,露出一角精美的衣裾。
“十两,够吗?”他迟疑地问道。
“够了够了,谢谢大爷,谢谢……”少年笑得好高兴,拼命向这位宽绰的大爷道谢。
斗室寒伧萧条,短短的灯草随时可以敛尽一室的幽光,床头的一盏孤灯不想就此寂于黑暗,努力在为自己的生存跳跃不息。
“这是你家?”悦耳低沉的男中音在昏暗的微光下散发出蛊惑人心的韵味。
“这是我带客人来的地方。”
少年用的是“地方”二字,“家”这个字对他而言是奢侈得不切实际的东西。
“你还有其他亲人吗?”他有意在盘问少年一些不该过问的以往,想要得到的答案只有他自己清楚。
“没有。我从小被卖进戏班,以前的事全忘干净了。”少年感觉到这位大爷正用迷惑的眼光频频打量着他,仿佛要在他脸上找出什么急亟获取的解答。
“大概也不会记得有个姐姐吧……”低低地叹声犹如晚风吹过林梢,他不止在对少年发问,更多的是在对自己的心述说那份淡淡的失落。
“大爷,我伺候你把外面的披风脱掉吧。”少年总觉得这个客人行迹诡秘,而举手投足间风华蕴藉,透露出迥异常人的贵气不是单靠素衣淡衫所能巧妙掩饰住的,那种天渊相隔的距离感,与他这寒酸的地方格格不入。
披风在手上滑落,俊雅英挺的脸庞瞬时迷惑住他的心神,他是没有猜错,这个男人果然不是他这种卑微的小人物可以妄图攀附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闪耀着凡人无法用手触及的光辉,令他遥忆起儿时听过的传说中的高贵神祗。
“你好俊……”少年喃喃地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高尚脱俗的男人,“你、你是……叶……”突然张大口说不出话来。
“你认识我?”矮小的屋脊给人狭隘的感觉,叶善索性在窄小的床铺上坐定,微诧地蹙起俊眉。
“有回你骑马路过,身边有人告诉我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叶府之主。”少年眨眨眼,内心深感好奇,“你怎么会光临我们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
这点好奇并不为过。叶善身为江南首富,家中金山银山,还少得了陪他过夜的美貌女子?凭他的显赫身份无须开口暗示,就有一大堆人前仆后继地为之效劳,犯不着他在入暮后亲自跑到那条风化街上,更甭提拣他这种平凡无奇的小卒来简陋小屋过夜。
“或许我过腻了富贵日子,想换换口味。”叶善自嘲地笑道,修长的手指撩起垂覆额前的一绺发卷。
他尽可以睡他的高楼大屋,尽可以在满室薰香中渡过一晚,但是他的房里每天晚上都会有令他恐惧的恶魔出没,施展出最残酷残暴的手段来侵犯他、掠夺他的身心,沾了他一身邪恶的气息。
他尽可以将这种行为想象成契约的交换条件,尽可以无动于衷地忍受下去,但是逐渐被男人抚弄惯的身躯正慢慢溺于性爱的快感,从排斥到屈服,从顺从到习以为常,他的身体将转变为那个男人手上致胜的筹码,而他却要惨淡的步向输诚,这是他所难以接受的。
听说花楼坊又来了一位名叫段瑛的绝色美女,取代李蓁成为花楼坊的花魁,据说拜倒在她裙下的男人一点也不比李蓁在世时少。
花楼坊也曾多次派人邀他光临,他却婉拒了,不去的理由很简单——已经有个李蓁因他而惨遭横死,何必再拖进一个无辜的段瑛。
久经何玉调教的身子对男人间的肌肤相亲已知悉甚多,深知后果的他在危险边缘急欲悬崖勒马,他不想让何玉得逞兽欲,不想让自己成为何玉肉欲下的俘虏,于是他慌了,他逃了,他今晚逃到从来不曾涉足的陌生街道上,巧遇了一个令他忆起往事的少年。
找个陌生人过夜,只是想证明——证明什么呀?出得了叶府的峻垣奢坊,仍旧摆脱不掉叶府加诸在他身上的金玉枷索,挥不去血魔侵入他体内之际留下的冰彻恶寒,什么都无法改变,他还是叶府里的那个叶善,他为自己的一时愚行而感到可笑。
但是他找错人了,他不应该找上这个少年,更不应该跟他来到这个地方。
少年憔悴虚弱的容颜对他有着一份莫名的熟识感,这张青稚的脸庞勾起他对少年时代春风秋月的回忆,这张脸真的很像……
平静的心境荡不起一丝情欲的涟漪,淡然得反而有些对往事感慨的迷茫。
今晚冒然决定的举措注定是失败的,有了这项认知,心底的苦涩浓冽得连舌尖也渗出苦味,不再多言,起手从身边摸出一块玉佩,递给了少年。
“你把这玉佩拿到当铺去当了,权作夜资吧。”
他没有携身带钱的习惯,所以解下系在丝绦上的玉佩赠予少年。
“你要走了?”少年吃惊地看着叶善站起来,颀长的身躯挺拔优美,显衬得此间屋宇格外低矮鄙陋,配不上他的光彩夺目。
“我想我并不适合做这种事吧,事到临头,还是做不出来。”
叶善淡渺地笑了,在他跟少年同样年纪的时候,回忆并不全是美好的,挑起的绵绵旧思笼罩心头,他完全缺乏纵欲的起念,这张与多年埋放在心底的那人有些相似的脸庞令他望而怯步,一错不能再错了!
“可是今晚我要伺候你,是你用钱买下我的呀。”少年瞄了一眼手中的无瑕美玉,踌躇着是否该还给叶善,“你没有留下来,我就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东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或许能帮上你的忙吧。”柔和的眼光仿佛在看自己的小弟般亲切和霭,“收起来吧,你总会派上用场的。”
“大爷……”
他是很需要钱,而这块玉佩既然出自江南首富的赏赀,绝对是值钱的货色,但他是否该听他的话收下来呢?
“听话,收起来。”语气温和醉人,却包含着令人无法违抗的威严。
少年傻傻地握紧玉佩,怔怔地看着高大俊挺的背影飘然跨出小屋的门槛。
一个人踽踽独行在街上,叶善总觉得心中有什么很不安。
突然,他狂叫一声,转身拔腿飞奔回小屋,门虚掩,血腥味呛鼻扑闻。
殷红的血染红了双眼,又一次目睹了不该发生的惨景,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少年,此时身首分离,无助地躺在潮湿的地上,失去身躯的头颇尚带着微笑,他是在毫无知觉时于电光火石间突遭猝杀,死得干净利落,而那原应紧攥他送的玉佩的手空无一物。
眼前一阵发黑,叶善几乎要瘫倒,连忙往身边抓住一件物什,勉强维持不支的姿势。
“看到了吧,这就是妄想动我东西的下场。”
玉佩在凶手手中漾动着柔和的光泽,屋里浓重的杀气一点也不曾影响到它的洁净。
叶善一声不吭,猛地抢过凶手手上的玉佩往地下一掷,玉碎了,迄逦一地的星尘。
泪珠簌簌扑落,心中的痛仿佛要炸裂开来,叶善抢在自己崩溃之前悲愤地夺门而出,不理身后紧跟而来的人,在无止境的狂奔之后,脱力地让人制住了穴道。
没有惊动到叶府里的任何一个人,敞云轩的灯亮了。
“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曾经与一个穷人家的小女孩相好,父亲知道后极为震怒,说这种人家的女儿对我们叶府没有好处……当我再去她家时,人去楼空,她们一家三口全不见了……后来我听说父亲亲自去到那户人家,当面羞辱了她一番,结果……想不开就在当晚自尽了,老父禁不起失女之痛也死了,她年幼的弟弟失踪了……今天我碰上了他,长得很像那个女孩子,那时我就在想若是她弟弟还活在人世,也有这么大了……”
透明的液体从紧闭的睫羽沁出,悄悄滑落,没入鬓发深处。
心力交瘁的他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枕上惨白的容颜黯淡如纸,萎靡不振的悲伤扫尽平日的意气风发。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愿意敞开自己赤裸裸的心,用着令自己也感到惊异的平淡口气叙说那桩伤心往事,以前他不曾与任何一个人面前谈起,现在在这个凶手面前提起,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冷漠。
或许他已经累得不想在那个人面前扮演人人眼中的叶善,或许他真的对一切无所谓了。
“对……不……起……”
恍惚中听到遥远得不似真实的声音,是有人在同他说话吗?
那个霸道的男人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燕来
叶善又被唤进素香园聆训,娘亲慈命没奈何只有乖乖听的份儿。
昨夜通宵达旦,今早起床浑身又酸又疼,就象灌了醋似的,双腿直发软,尤其受创深重之处,更使他坐立难安,却又不得不困难地支撑坐好,生怕露出破绽,教娘瞧了生疑。
血魔的绝世武功他不曾亲眼目睹过,但在这方面完全显示出其深厚的功底,索求无度,百战不疲,折腾得人欲仙欲死,而他就是那个可怜的牺牲品。
“善儿,娘的话你究竟听进去没有?”见儿子一副神魂不定的样子,叶夫人提高嗓音问道。
“嗯……”叶善随意应了一声。
“那你与淑珍丫头的婚事……”叶夫热切地询问。
叶善突地打个冷战,如同冷水浇头,赫然惊跳起来,赶紧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头儿,急急开口阻拦道:“此事不急,慢慢再谈吧。”
一旦与淑珍表妹的婚事确定下来,简直是把一个大好的闺女送进鬼门关,何玉是决不会放过她的,先前撂下的恫吓不会是一句空话。
“娘觉得那丫头挺不错,你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叶夫人着实费解儿子的心思,这种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事,儿子到底在顾虑什么?
叶善闷闷苦笑,即使亲如生身之母,又怎能启齿道出真相,属于夜晚的隐私终究只适合在暗夜里发生,光天化日之下,他无颜剥下自己的自尊,将那部分的黑暗暴露在阳光的幅照下。
“娘,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叶善吃力地扶着椅背缓缓站起,针刺剧痛倏地发作,身子一颤,脸色立时苍白。
“善儿……”叶夫人惊叫一声。
忍住眼前发黑,倒抽口冷气,叶善勉强镇定下自己,“过两天,我要去金陵巡视一下那边的生意,到时就不过来同您老人家辞行了。”说完,摇摇晃晃地走出素香园。
娘已经留意到自己的异状,再这么下去她一定会发现自己身上引人疑窦的点点斑斑。
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身上的污点,不想惹她伤心,唯一的选择就是暂时逃开,他借口要去金陵,就是不欲留在府里多生枝节。
如果他与何玉的事被第三者发现,他宁愿去死!
秦淮河上的画舫天下闻名,舫上的歌伎不但歌喉宛转,容貌更是艳俏动人。
秦淮河上最华丽的画舫当以“晴歌舫”堪称翘楚,有谁不知秦淮河上最出色的红歌伎洛仙姑娘是该舫名满金陵的主要原因,等闲之辈即使捧上大把的银子也休想见她一面。
一蓑柳絮,半城烟雨,金陵虽被淡氤的湿气笼罩,雾锁古都的迷离,无减于众家仕子出游秦淮的雅兴。
“晴歌舫”在几天前就早早让人砸下三百两黄金,预约包下今天的日期,扬言到时会有贵客驾临,指名要洛仙姑娘亲自出场献曲。
舌交融,唇密触,身体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久久,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要放手。
将鲜艳的丰唇吸纳在嘴里,贪婪地吮取甜美的甘露,彼此心灵间悄然流动的是谁也不肯先说出口的情愫。
“你快起来……”
叶善仰面而卧,眼梢瞄到窗外射进的光线,终于发现了晨光的泌透,支起胳膊推推压了他一夜的男人。
“不要嘛……”
何玉不理会叶善的催促,软滑的舌头移向颈项,留下弯弯曲曲的潮湿痕迹。
“我今天有事……”叶善小声说道,颈部麻麻痒痒的感觉传至中枢神经,几乎令他再度沉溺没顶。
“再待一会儿……”
眷恋着昨夜的温存,难以割舍欢愉的滋味。
“我今天真的有事,你也赶快起来梳洗一下跟我出去。”
声音里的温度下降了不少,随着黎明的来临,被抽离的理智重新返回叶身的躯壳,受到情欲蛊惑的叶善只属于黑幕遮蔽下的夜晚。
“不要忘了我同你订下的契约,现在我很需要你……”
“你不能影响我办正事,你应该知道我是绝对的公私分明。”
“一到白天你就变样,我很怀疑白天的你与晚上的你,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你不是要我的身体吗?既然你已经得到了,就没有理由要求我放弃我该做的事。”
“片刻也不成?”
“你提及契约理应清楚契约的内容,你必须为我效命,服从是你的本份。”
“你的猫性果然喜怒不定。”
“我现在命令你——放开我!”
“在床上你要听我的,想要命令我等下了床再摆你的威风。”
“谁给你的狗胆,竟敢忤逆我?”
“那又怎样?”
“混账!”
“闭嘴!”
叶善的叫骂被堵得严严实实,何玉独裁地在床上捕捉他的身心。
男性的躯体火蛇般缠上,再度掀起激情的风暴,无法克服的欲望引来滚滚热浪,叶善屈服在何玉的高超挑逗下,却妄想着维持最后一丝自尊,硬是倔强地抿紧唇,不肯叫出声来。
何玉控制了他的身体,心是否也将被掌握了?
在这场两者心照不宣的较量中,他一直在积极抢夺主动权,可悲的是身体正逐渐趋向软化。
阴蒙蒙的饱含湿润,对于久受酷暑所困的人而言,这正是求之不得的好天气。
叶善乘坐金陵管事早备好的轿子,耐下满腔不悦与起床后的倦顿,手臂散散地搁在扶手上,闲听轿外的车水马龙。
何玉徒步跟在轿后,经过一夜的驱火行动,皮肤不像平时那般焦烫怵手,神清气爽的模样,完全可以再战三百回合,谅来他也能奉陪到底。
一行人在秦淮河畔停轿,叶善探身跨步出轿,举目眺望,不远处装饰锦簇的晴歌舫系在岸边,船上往来穿梭的俱是美婢艳童。
“属下闻知主人极为欣赏洛仙姑娘的歌艺,故请主人今日登晴歌舫聆仙曲。”打理金陵一带生意的张管事迎奉阿谀道,那一身胖得离谱的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