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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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饭店-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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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城人脸上总是洋溢着快乐的表情,想娱乐就娱乐,想文化就文化。只有来到珍珠饭店,看一场外来的艺术闷片,人才会抖擞起来哭丧一下表情。除此,他们经常一年半载也不会不开心一次。 
只有马格丽特,她不开心,她抑郁。她的忧愁被周围的人看在眼里变得如此与众不同。那些男人看见她,都会肃然起敬,再粗鲁也会变得彬彬有理。 
珍珠饭店里面四季温差不大,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马格丽特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灰色连衣裙,搭一条黑色的羊绒披肩,脚踩一双珍珠色的平底皮鞋。她有消瘦的肩胛骨、自来卷的头发、笔直的鼻梁、黑黑的眼睛、粉红的嘴唇,这些让每个人都心动。 
她总是坐在第一排,无论什么片子,她都带着手电和纸笔坐在红色的沙发里,片子演到让她心动的时候,她就打开手电,在纸上写下一些想法。她现在是一名编剧。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那部半自传的电影上。可剧情始终停留在19岁看到相册的那一年,无法再推进。她很痛苦,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困住了,就如同喉咙里卡住了鱼骨头一样。 
她不爱吃饭。 
她很消瘦。 
她躲在披肩里轻声哭泣。 
她得了咽炎,往喉咙上喷一种药,这个小动静就会让一大堆借故来看电影的男人心疼不已。 
她的小本子上画满了画,写满了字。那些在黑暗里,被用力镶嵌进纸张上的铅笔字传达着支离破碎的意境,有着那么多被电影情节勾连出来的模糊记忆,亦真亦幻。 
她浑身充满一种无能的力量——她想把她的电影拍出来,在珍珠饭店里播放,让那些整天不知疾苦的欢城子民感受一次痛苦,到时,那些厮们的痛苦根源竟是来自于她。她想必会继续蜷缩着身子坐在第一排的位子里,只是头转向众人,看他们在萎靡光线下痛苦的表情。她有一种要让别人感受她灵魂的渴望,可是内心深处,她又怕真的会打动别人让人伤感。那样的话,外婆的话就再一次应验了。 
她蜷在影院座位里,杨佐罗递给她一碗玉米浓汤,她瘦消的手抱着瓷碗,热气扑上来。 
杨佐罗:“最近天冷,你多穿件衣服吧。” 
马格丽特舀了一勺汤,喂了他一口,然后又喂自己一口。就这样,一勺一勺把一碗汤分干净了。 
杨佐罗:“你的剧本有进展吗?” 
马格丽特:“没有……” 
杨佐罗知道她伤心了,忙岔开话题:“我亲爱的公主,又有人给你送花来了。你不烦吗?你如果烦他们的话,就赶紧振作起来,不要悲伤了,把不开心的都忘掉,省得大家都爱上了你的忧伤。” 
马格丽特:“你把碗拿好别摔了。下一场电影就快开始了,我现在要睡一会儿。”她不想和他说下去,搪塞他。 
当时影院的灯很明,杨佐罗看着她把嘴唇上残留的汤汁舔干净,明知是搪塞,还是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欢城——这是个有趣的城市,你如果是过客,你会为它停下脚步,把鞋子高高地抛向房顶,再也不想走出这城。人们都很富有,没人在乎你是否还在失恋,是否还在扮演小丑的角色,是否还在对聚会时的某个姑娘心心念念。当大家不再关心别人的情绪时,这个城市就安静了,静得一塌糊涂。 
每一个城民都沉浸在自己的欢愉当中。你可以打扮成一支筷子,也可以是一坨寿司,亦可以是一枚烁烁金光的镀金香皂……你打扮成什么,这里的人都会用友善的眼光对待你,哪怕你和你的狗谈恋爱。 
在这里,不存在阶级,更没有斗争。城市里到处是艺术家,地方曲艺产业欣欣向荣,每一天都可以很放松。你很容易就会变成和别人一样的人……” 
马格丽特在本子上写下了上面三段话。放心!抑郁症患者是会使用明亮词汇的,他们绝大部分都很聪明,整天想一些高深莫测的东西。一旦开始想一个事情,就必须得搞明白它,久而久之,先爱上了这个问题本身,然后逐渐会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越是不明白就越要整明白。 
在刚开始,马格丽特很不明白欢城人的生活方式,对那些旁若无人的欢乐十分不解。后来她渐渐学会用词语来概括自己的不惑。她暗自揣摩了一个比喻,那就是——被生活强奸。 
她左手摸着红色软椅的呢子面儿,感觉到这群被生活强奸了的人们生活的优越。顿觉无聊。   
'肆'小亲人   
又一场电影开演,这间只装得下40来人的电影院热闹了起来。 
杨佐罗当初要开电影院时也从没想过,放艺术电影会有这么多人爱看。后来他才明白自己是幸运儿。他应该感谢这座欢乐之城,想买醉的人、想受到痛苦的人、想无病呻吟几声的人全都来到了这里。于是,这儿就变成了天堂里的地狱。与“地狱里的天堂”一样楚楚动人。 
杨佐罗嚼着槟榔,抽着烟,感觉着这两个口感奇怪的东西在胸腔里凶猛地发生着反应。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很浑浊,渐渐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盈,四肢舒展,脚跟脱离了地面。感觉自己正飞至半空的时候,有人在他旁边坐下。他闻见了木头香水的味道,幽幽的。 
这时电影开演,灯闭掉。木头香水在黑暗里伸出手,将他嘴上叼的烟卷夺了过去,扔在地上,火光在黑暗里画出了橘红色的弧线,烟丝仿佛还发出燃烧时干烈的声响,不清不楚的幕布底下,香烟被木头香水用帆布鞋的胶皮底踩扁了,然后该是满怀兴奋地又捻了几下。 
杨佐罗顿时将飘在半空中的自己拉回了卡座,惊喜若狂。 
那是个德国的DV短片,短到你还没记住它在说什么的时候就结束了。 
灯明,他扭转头看着木头香水。在这次转头之前,他已经揣摩良久木头香水的情况了。关于他的性别和年龄以及一切。杨佐罗其实才适合做编剧,他实在很喜欢观察人和猜测人,他可以轻易地将人划分为几个种类,然后在一次大party过后推翻自己旧有定义,重新排列组合,重新划分。 
在他转头之前,他的心理活动:她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甭管是不是男人才会喜欢木头香,我都希望她是个女人,若是个男人就变出个女人吧……她的头发应该很短,鼻子比较瘪,这样生起气时也不会吓到别人,反而会觉得很可爱。她的穿着估计是很女人的,胸部比较小,还有虎牙,扣子系得乱七八糟,可球鞋一定很干净,感冒的时候用纸巾堵住鼻子,隐约可以看见被她拧红的鼻头…… 
他转头,一切像梦一样。旁边坐着的是女孩子,和他想像的没什么出入,只是比她猜测的更加调皮和温柔。 
“你不喜欢别人抽烟?”杨佐罗故作镇定。 
“这不是电影院么?封闭环境你抽烟别人怎么办?”木头香水看都没看她,而是兀自收拾东西。 
“这个电影院没规定不可以吸烟,小姐。” 
她的眼光终于从书包带上挪了上来,打量他的眼光:“谁说的?你把经理叫来,我问问他。” 
“这是私人电影院,我是老板。”杨佐罗觉得这么逗小妞儿很有趣。 
对方:“呵,敢情跟这儿等着我呐!那你说说你们这儿还有什么特殊的规定?” 
“平日放艺术电影,学生免费,周三歇业,一些喜欢电影的人在一起开Party喝茶,周末播限制级电影……” 
“挺有趣的,不过平时放电影学生又免费,这不是鼓励学生逃课么?这不好吧!”她认真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 
木头香水的真名叫轻微,21岁。她的指甲和头发都很短,像个小动物,动不动就脸红,可有时乍一闹,胆子还挺大的。整天在家看DVD。她是欢城人,最想去的地方是法国。 
她每天都很糊涂,经常忘记拉好书包拉链,经常出了家门忘记带钥匙,她真的也会像歌词里说的那样忘记早饭吃的是什么,也许根本就没有吃…… 
可是她也是细心的。她知道马格丽特是天蝎座的,那天她们在影院走廊里碰见,一个擦身,那也是她们最近距离地第一次接触,她看见马格丽特手背上刺了一条很小的鱼,闻见她身上的奶香味儿。轻微想叫住她拥抱她,给她一些温暖。那个忧郁的女子因为消瘦,脑门儿上的青筋突兀,皮肤又太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支即将绽裂的试管。 
轻微开始观察马格丽特。她坐在靠后的位子上。今天放的片子是《此时,彼时》(英文名:《The Hours》)。电影里讲了三个女人的崩溃。尼可·基德曼演意识流派女作家吴尔芙,她穿着碎花衣裳,目光躲闪,言语艰难,性格封闭,瑟缩着肩膀,边抽烟边写作,烟抽到尾端,满脸的焦灼气息。故事的最后她拖着裙摆走进河里,河两岸景色秀丽,她陷入庞杂的倒影之中,直到水没过头顶,一切重新回到原点,变得安静。不再有流光剪碎水面的倒影,只有游云欢快地滑动。 
轻微看见坐在那里的马格丽特,肩膀微微抖动,想必是哭了。散场,轻微走过去。 
“你长得真好看,你的披肩也特别神气,还有你的纹身也好看。” 
马格丽特看着她,她拥有激动而不夸张的表情。搜索脑海,发现这之前她们并未讲过话,可是仍然感觉到了亲切。 
“那你愿意听我讲故事么?” 
轻微欣喜若狂,憨憨笑着,忙不迭地点头,帮马格丽特把披肩裹好,一同来到了杨佐罗房间的向日葵屋顶上。 
那里有两把藤椅,一个旧的木箱当茶几,视野很好,地面上的人像一个个长条形状的纸牌,由远及近或由近及远地交错着。在以后的时光里,她们也经常来到这里,极目四望,可以对一个模糊的身影进行揣测,那些纸牌立即从四角平铺的卡片里竖立起来灵魂,有教师、小贩、职业妓女、运动员、盲人、相声演员……这么想的时候,欢城顺便变成了一个牌盒,只是仿佛这个盒子里没有大毛二毛,有的不过是4种花色,每个花色中存在着13个角色而已。她们几乎没有交流过对这座城市的共识。而对陌生灵魂地猜测使她们感觉到一瞬又一瞬地愉悦。 
马格丽特皮肤真白,在太阳底下将其他的一切都衬托出安详且慈悲的模样。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串新买的迷你积木串成的项链,颜色新鲜。 
“谢谢你听我讲故事,这个送给你。” 
轻微把项链戴在脖子上,她看见那些颜色穿过光线,扑入质朴的背景里。看见眼前美丽苍白的女人,将眼睛闭起来,周身还隐约伴随着奶香。 
一瞬,她好似想起这许多年的辛酸苦辣。在这样一个灿若珍珠的时刻,暗涌在胸口的噩梦般的过往,犹如一弯镰刀。她脑中一直冥响着一个句子:谁能交付我的故事? 
马格丽特看着戴上积木项链的女孩儿,面色暗哑,一时语塞。她将披肩取下,有些热了,拿起壶去沏咖啡。她边走边想到底要不要给这个女孩儿讲她奇怪的童年冷酷的剧本。后来她觉得这该是个秘密,尤其不该告诉这么迷人的女孩子。 
轻微今天穿的墨绿色工装短裤和很短的紧身T恤,配以黑色棉袜过了膝盖,男靴。她的腰又细又长。面容年轻伶俐。因为正对着阳光,所以她变换了一点儿角度,为了更清晰地捕捉到马格丽特讲述中的闪烁。 
马格丽特的声音不大,温和的。伴随着轻微摩莎着手指的动作,开始了讲述: 
刷牙鬼每天都要不停刷牙,牙膏用光了,他就要磨牙吃人。 
有一天牙膏真的用完了,他上去就咬了一口房间里的男人。男人痛不欲生。就在这时,鬼妈妈买回来了牙膏,他看见牙膏来了,就去刷牙,顾不上再去理会男人一下。 
男人因为被他咬到,得了一直刷牙的病。没多久,他就交上了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就是他的牙刷。 
他时时刻刻都在刷牙,都在亲吻他的女朋友。 
有一天他的牙膏也用完了,去便利店买。在便利店的外面,他遇见了一个梳妹妹头放烟花的女孩子。他爱上了她。 
回家之后,他是绝对不会跟他的牙刷女朋友说他移情别恋了。他是固执的人,要对爱过的东西负责,而且他也希望那只是一时冲动,很快就会复原。 
可是他的分裂日益加剧。他没有办法控制伤感,只得拼命刷牙。牙刷哭了,问他为什么吻她时那么用力,温柔不再。而且他的气息已变,心绪已乱。 
男人不做声,很心疼牙刷。 
牙刷磨损得很快,掉光了刷头。他很沮丧,并不想扔掉牙刷,可是牙刷越来越虚弱,很快就死掉了。 
他为了不再爱上别的牙刷,而决定不再使用牙刷,只是咀嚼牙膏来代替刷牙。 
他去超市买来新味道的牙膏。在怀念死去的牙刷的同时,始终无法遗忘那日遇见的放烟花的女子。忽然,牙膏现出了女孩儿的人形。她就是那个放烟花的女子,她是个牙膏鬼。 
男人欣喜若狂。于是,每天都把女朋友含在嘴里。他的口腔是温暖的,湿润的。 
可幸福总是短暂。牙膏一点点地被消耗掉了。快死的时候,牙膏对男人说:“被你宠过,我便满足。如若死是爱的归途,亦无妨。” 
刷牙鬼的故事讲完了,轻微听到最后竟然眼睛红了起来,托着腮看着隐隐抽烟的马格丽特。 
“怎么了,你难道不觉得很温暖么?” 
“那个男人多痛苦噢,独活于世。” 
“是啊,他是很悲剧的,对着毛巾肥皂说话还不够,还要孤独地不停刷牙,不过他的牙刷和牙膏都可以爱上他。”马格丽特也用手拖住腮,她突然回复到19岁时的俏皮。看着轻微。 
轻微抿了下嘴,沉思了片刻,说:“为什么要让牙膏死?牙膏是鬼,怎么会死?” 
马格丽特观察轻微的表情,她的认真打动了她,回答说“因为被消耗掉了。” 
“你是说牙膏么?” 
马格丽特:“不,我是说爱。” 
轻微一直回忆这个午后,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知道为何马格丽特这么认定爱被消耗,死才是归途。这是和一个人的身世有关的。 
外婆没能在死后放过她。她的脑子里写满了诸如此类的故事,悲剧结束,平静讲述。 
当然这都是后话。听完刷牙鬼的故事轻微背过脸去掉了几滴眼泪,她暗自骂自己还是不够坚强。她沾在睫毛上的眼泪,阳光下晶莹剔透。 
马格丽特把披肩取下来,给她披上,不好意思地用手握了一下她的肩膀表示宽慰,轻微的脸突然红了,心也狂跳。 
“你真香,牛奶味道。”轻微低下头去闻披肩,微笑地说。 
马格丽特也觉得头脑热热地发昏:“不是,大概是我搽的粉的味道。” 
“我在欢城里从来没闻见过这种味道。” 
“这是我外婆最喜欢用的粉,我们是异乡人,大概欢城没有这种味道吧。” 
轻微:“你叫什么?你是和外婆来的吗?你来这里多久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你不开心?你住哪里?你喜欢吃什么?你知道欢城有一个游乐场里面有一种游戏,把人关进去,然后让你找钥匙并且走出去吗?……” 
轻微太好奇了,她睫毛上的水分已经蒸发干净,阳光开始暗淡,天气变冷。她希望知道马格丽特的一切,而马格丽特在她的疑问中捕捉到的,就是那个游戏。 
马格丽特:“你的问题真多,真像个孩子。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认为我是凭空而来的人,我喜欢没有缘由的故事,就像那个刷牙鬼,我编了它,却从来没想搞清楚,这个鬼是怎么死的,活着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死了变成爱刷牙的鬼,而爱刷牙能不能代表他活着时很忧伤……这些我曾经日夜都在考虑,而我实在无力找寻到根源,于是就变成了简约的人,不去妄想事情的缘由……” 
轻微打断她:“那每件事都会有个结果的是吗?” 
“对,我相信结尾学说。” 
“什么是结尾学说?” 
“我的这套结尾学说就是讲……嗯,打个比喻,今天我给你讲了故事,你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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