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来到三清宫,老道长已领着一班的师兄在做道场,丝竹音乐阵阵响起。女施主熟练地在一蒲团上拜下,默默地念咏着她自己的经。妙音用手触了我一下,示意我走过一边,接着说:“等会儿挑时机让施主捐些香火钱,我和她熟络了,你开口说吧。”我抬眼望了她一下,不吭声一一怎么让我化缘啊!交待完,妙音自去加入到道场的行列中,披上白袍的她如广寒宫中的仙娥,舞起来的她端庄而婀娜,使整个道场顿时有了生气起来。早课完了,师兄们鱼贯的退出,只有师太还在敲着木鱼念着经。那女施主也是一脸前虔诚,久久地在喃喃念着经。
妙音脱去披风,换了一身装束过来了,她让师兄去膳房知会一声,准备午膳,又到师太跟前跟她耳语了一番,许是请她一起用膳,但师太的脸上有些歉意,显然她是回绝了。我们于是又请施主一起去用膳,施主脸上笑着说:“太客气了。”
还是那个雅间,小琴早已在那里沏好了茶,摆好了糕点。我们几个入坐,请施主坐了上首,大家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施主说,真羡慕我们,可以无拘无束,与世无争。绕了几道弯,她又说:“哪日把俗事了了,也来这里过上那神仙日子。”
菜上来了,上了满满的一桌。小琴过来帮着夹菜,施主笑着客套着,小琴又帮妙音和我夹上,最末又在师兄碗里夹上鱼,虾,师兄忙欠身道谢。我让小琴坐下一同用膳,小琴看了看妙音,妙音笑着说:“坐下来一起吃吧。”小琴乖巧地在我身边落坐。
席间,师兄起来帮大家夹了一轮菜,施主忙说:“自己来,自己来。”后来师兄只顾帮我和小琴夹了。今日,妙音又和我对着坐,席上,她不时用目光示意我开口,但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头,开不了口,只是苦笑着,末了,看见妙音恨恨的眼神。
这次吃饭,没有了院长和师太在座,我们都感觉自在了些。施主又谈到了自己家中的事,大抵是生活富足了,却还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我也渐渐听出了她家道殷富的样子,施主对这桌素食称道不已,说难得有机会吃到这么好的饭菜。吃得差不多了,小琴又去为大家续上了菜。
品了几口茶,施主自己说:“这位师兄,我想给院里捐些香火钱,怎么捐啊?”我稍一怔,随及反应了过来:“难得施主大方。香火钱么,随施主的心意捐吧。乐善好助的施主有捐一万两万的,也有捐四五万的。那长明灯塔上面一层的也有认捐十万的。”那女施主也不作任何声色说:“那我也捐十万吧,以后还要时常来打扰你们,来吃你们的斋饭呢!”我忙说:“谢谢施主大方,施主与我们有缘呢!要乐意,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施主忙说:“好,好,好!”我抬眼向妙音看去,只见她眉尖上挑,似是一丝得色。
完了,我又让师兄到宾馆打理上房去,好让施主休息。师兄应声而去。
我们出素食馆来,施主说,她要自个儿四处走走,我和妙音都说陪着她。她说“不必,不必。”我们拗不过她,让她一个人四处逛去。
一会儿,师兄回来了,说:“院里留着的五间客房都有人住呢,是赖子他们几个。宾馆老板说,从夏日开始,他们就每晚住那里呢,将近住了四十来天了。”我向妙音看去,看她怎么处理。妙音坐在她自己的位子上,头也不抬说:“我早知道了,师兄,你说怎么办吧。”
我马上让师兄把宾馆老板叫上来,师兄扭头就走。我自己坐在妙音财务室的沙发上。小琴去上了两杯茶,还拿了两盒烟放在茶几上。烟是未开封的“中华”,我撕开封条,抽出一支,径自点上。妙音靠坐的旁边是一只大保险柜,身边是一排书架,架上摆满了书,封面墙上挂着的是一幅山水画,俨然便是道院座落的北山。那画理得远近疏密有致,主次分明,却是大家手笔。我站起来走近前去,仔细地观摩起来。
“师兄,师姐。邓老板来了。”却是师兄领宾馆老板来了。
我转过身,邓老板笑着搭讪着。
我“哦”一声,没再理他,径自在沙发上坐下。
那邓老板又掏出烟,敬来,我示着手上点着的烟,没接。邓老板讪讪地在一旁坐下。妙音开口了:“这是院里新来的管事师兄,以后院中的事务都由他经管。邓老板,宾馆里那几间客房是怎么一回事呀?”
“那是……”邓老板又将身转向妙音说,“那德福来时说,院中的客房反正空着,大热天的,就让他们住住。”
“当初,院长是怎么跟你说的?”
“当初,院长是说,若没有院中管事来说,就客满也不让我开出的,可是……”
“那不就得了,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总是你们院中自己人住的,师兄,你说呢?”邓老板又转向我。
我又抽了几口烟,不紧不慢地说:“照理说,你开出房间,该按你们自己的房费算。要不,你把每天的空房都让院中的师兄们住好了?是么,邓老板。“
“可五间房,四十来天,我也认不起呀!那可要四万块呢?”
“你认不起,院中可认得起。院中就算没这家宾馆也照样过下去。”我又抽出一支烟,续上。
“我这是怎么了,每天还要帮忙搞卫生,真是见鬼了。”
“你是以后还这样,怕真是要见鬼呢!你相信么?”我丝毫不饶他。
做生意的人,脑子当然转得快,得罪院中人,他的生意还怎么做,何况,每年都要向院中承包一次。
“师兄,能不能原谅一次呀!我就赔个理,房费少赔点。”
“你先把各房钥匙收好,把房间收拾清爽,今晚就有客人住的。至于怎么善后,我同我师姐商议再说。好了,你先走吧。”
邓老板走了,我同妙音,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不作声。
最后还是妙音开了口:“师兄,你摆谱摆得好气势哦!真服了你了,两盒烟放着,居然不递一根过去。”
我顽皮地一笑,其实我是特好商量又特心软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赖子惹我,我真想好好地善待每一人。我心里对自己说。
不久后,师兄来敲我的门,身后随着邓老板。邓老板说,房间收拾好了,他又去知会了赖子。我“哦”了一声,示意他好走了。邓老板出门前又掏出了两条中华烟说:“师兄来了,没有来拜会,不好意思。”我让他拿回,他放下就逃一般地去了。我让师兄等会儿去安顿那女施主。他走时,递了一条烟给他。师兄讪讪着不敢接。“拿着,不抽白不抽。”师兄感激地走了。
晚膳,我们又五个人一起吃,菜照样还是很丰盛。女施主谢过了菜,又说那房间很清静,布置得也很不错。我们都说不客气,让女施主好好休息。完了,妙音又让小琴陪施主下去。待剩下我和妙音时,对她说:“我收了邓老板两条烟。”“不拿白不拿。不过以后的烟可以从院中招待费中拿。没了就叫小琴买去。”我说了声“谢谢”。
那女施主在院中住了三四天,在住的日子里,她让家中往院中的帐上汇了十万元的香火钱。在女施主走时,我和妙音,师兄一起送她到山门。妙音和师兄在送走了施主后,还在山门外的香火铺里转了转,我却立在山门上,再也不肯往外迈出一步。
回转山上,我们往水库边上走,也就是往万圣阁一边走。待走到万圣阁边,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香味,是桂花香!果然,万圣阁边上有两棵大大的桂花树,树身有半围粗,树长势很好,墨绿的树身中泛着点点的金光,花大都还含苞着,到盛开时,大概会香飘千里吧!
妙音和师兄也走到树底下,和我一起享受这天赐之香。
“很喜欢桂花么?”妙音问。
“好可闻的香味!”我说。
“我窗前也有一棵大桂花呢,只是还未开花。”
“哦,好有神气哦。”
妙音很有些得色:“哪天开花了,请你们来赏花。”我看她一付天真烂漫的样子,与先前的冷若冰霜迥然不同。究意是什么原因使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投身道门,与青灯为伴呢?
妙音今天看来特别开心,早已抛开平素做道姑的矜持,完全是一个纯真女孩子的模样。“今天我请两位师兄去烧烤,怎么样?”师兄很是高兴,说:“难得师姐有这份雅致,我们去!”我却思量着刚来不久,希望日子过得越平淡安稳越好,实在不想有什么节外生枝。看他们兴致地走在前面,我却也不由自主地跟随着。我们绕开万圣阁往水库边上走,只见一排素白的平房建在水库边上,许多人在水库边上的烧烤坑上烧烤着,不远处还有几个人在垂钓。众人堆里,有几身道袍很是显眼,分明是赖子几个。妙音显然也瞧见了那赖子,缓步穿过几个烧烤坑,并不向赖子走去,挑了一条上山的路,径自走在前边。
突然,妙音“哎呦”一声蹲了下去。师兄紧挨着她,忙去扶。
“怎么了?”我急步赶上去询问道。妙音坐在地上,双手捧着左脚,显然是扭了脚。师兄慌忙着不知怎么好,又想去扶她,又想去帮她揉脚。烧烤人群中那赖子早已瞧了过来。师兄想去扶她,被她挡开了。妙音要强地用手撑着站起来,勉强地走了几步,但终于又坐下来,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来。我上前蹲下来,扶起她的脚,看那脚踝处已肿得通红。
“师姐,我背你吧!”师兄开口请求。
“我不要你背。”师姐似乎有些在撒气。
我轻轻地帮她揉了揉脚踝,师姐忍着痛,脸上的汗珠密布着,我又取下道冠来,帮她扇着凉风,师姐脸上露出恨恨的笑意。
“师兄,你去叫小琴来吧!”我扭头对弯着腰的师兄说。
师兄扭头就走。
“我背你吧。”师姐扭过头去不做声,但她的眼里分明噙着眼泪。
我小心地将她扶起,蹲下身,将她背了起来,慢慢地向山上走去。不知怎的,那赖子什么时候已站在我们前面的台阶上,在那里嘻笑着,德扬几个都立在他身后四五步远。
“呦唷,师弟背师姐哦。这可是大白天的,这里有这么多的香客哦。”
我不理他,走进他身旁时,喝了一声:“让开!”
“我说师兄哦,我先前说你脸上有花,与道无缘的哦,哈哈哈……”
我气不打一处来,将妙音轻轻地放下,理了理道袍,凛然恨声地对那赖子说:“赖子,你三番犯我,不要欺我太甚!你不让我吃素,我生吞了你。你不要犯在我手里,哪日我让你从这里爬到三清宫前来求我!”
我觉得还不解恨,指着赖子身后几个说:“还有你们几个,到时不要怪师兄我不给你们情面!”德扬几个马上往边上避去。
我又伸手去背妙音,看她脸上有赞许的神色。我背起妙音,慢慢地往山上一步一步地走。身后,那赖子还久久地立在那里。
往山上有三条石阶道,中间的一条最陡。我背着妙音往左边的一条走。石阶并不陡,但我身上早已渗出了一身汗,妙音此时却忘了痛,在背上轻轻地哼起了歌曲。哼了一会儿,妙音又用道袖帮我擦了擦汗,“师兄,我倒真想看看那赖子怎么从龙潭爬上三清宫呢!”
“我只是说说狠话罢了。”
“师兄,周文王抬姜太公抬了几步哦?”
“608步呀!怎么了?”
“那你要背我几步?”
“姜太公可是许了周朝608年天下,你怎么报答我?”
妙音不作声,身子反倒在我背上摇了起来。
“师兄,我出对子你对,好么?”
“你出。”
“聊斋初篇考城隍,试问一人二人?”
“对不上。”
“你对。”妙音又在背上摇来摇去。
“道院无赖常拦路,可用三戒四律。”
“不通,不通。再对。”
其实我心中早有一对可答,但我忍着不答。
“快哦。”妙音又在催促。
“我真的对不上了。要不,你帮我续上下句了?”
“无赖。”妙音不依不饶。
“那我对了哦。你可不要生气。”
“对呀!”
“三清最底有龙潭,背负有心无心?”
妙音在背上无声了,我也沉默着,我暗自后悔自己的唐突。前边是路口,一边往万竹林去,一边往三清宫。妙音让我停下歇歇。我没有作答,自顾着向前走。石阶旁忽然发现又有两株大桂花树,也隐隐要开花了,到时又该是一条香径了。
往三清宫还有一半路程,我早已累出了一身汗了。妙音取下我的道冠,帮我扇起风来,还轻轻哼起“天山高,天山险,天山就在我面前。”我哑然失笑,“这时的三清道观比天山学真要高呢!”
妙音雀跃般地在背上笑了起来,还使劲地摇着身子。
好不容易到了土地庙,师兄和小琴从后面追了上来。我们绕过相命铺,从三清宫后边回到了禅房。等我把妙音放在床边坐下,我也累得气喘嘘嘘了。师兄忙着去找药水,小琴去泡茶。妙音的房里布置得可真雅致,乍到房里,哪里看得出是修禅道姑的居室呢。书桌上摆着一盆美人蕉,桌前墙上挂着一幅兰花图,窗口正对着一棵硕大的桂花树,那花苞正欲放着,隐隐传来一股芬芳。
一会儿,师兄拿了一瓶红花油上来。小琴仔细地帮妙音脱鞋袜,未脱下,只听得妙音“哎呦”一声,又叫道:“丫头片子,你想疼死我啊!”又作气似的不上药了,小琴委屈的站在那里。
“来,大小姐,我帮你上。”我取过了药瓶子,妙音嘟着嘴,扭着头还在作气。我扶起她的脚,将未褪去的袜子脱了,一只白嫩的柔胰小巧得可爱,脚踝处已是肿得通红。我倒了些药水在足踝处抹匀,又细细地揉起来。师兄和小琴已不知什么时候退出去了。揉了一会儿,我问她:“好些了么?”却看她眼里还噙着泪水,忽然妙音张开双手,左右开弓在我脸上打了两刮子,我抬着两只涂满药水的手不知所措,她却破涕笑了起来。我弄得一头雾水,哑然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第三天,妙音都闷在房里,我也没有去看她,只是在遇见小琴时问了她好些了没有。
天气渐渐凉了起来,各处的桂花也开得热闹了起来。第三日午后,小琴竟然给我插了一瓶桂花枝送来,枝上的桂花半开着,翠黄而小巧,我忙不迭地给小琴道谢。我又问妙音的伤痛,小琴委屈着说:“都在隔壁,你自己不会去看啊!”
“好,我们去看看。”我领头来到妙音的房前,敲了敲门,门未关实。我推门进去,却见妙音坐在书桌前画画。我问了一句:“好些了么?”妙音不作声,小琴立在身后,小声地说:“她不肯上药。”我凑上前,看见她正在画窗外的桂花。我又问一句:“好些了么?”此时妙音眼中又噙着泪水,一颗饱满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滴在宣纸上,细细地化开来。我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小琴帮我搬来一张椅子,又去为我沏茶。
我往那宣纸上看去,已画了大半个轮廓,才明白桂花没有虬劲的树形,很难画得生动,历来画家也很少有画桂花的吧。窗外的桂花已渐渐盛开了,一阵阵幽香随风飘来,我打趣了一句:“哦,原来大小姐是要躲在房中赏桂花呢?也许几日后还在房中酿出桂花酒来呢!”
妙音忍不住“扑嗤”一笑。
小琴端来了茶,我一边品着,一边看妙音画。妙音画着画着,时时扭头看我。我说:“我又不懂作画。”妙音仍作她的画,自始没说一句话。
五
初一及十五,嬉戏莫相忘一一孔雀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