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美玉已发展至很自然地牵手去散步。大多时候,我们都是绕着她住的地方散步,边散步边聊天。我将我在学校见到的趣事告诉她,她也细诉她的种种喜好。而她那位长住在香港的叔公,更是她常提起的人物。
“叔公最疼我爸和我。”她说。
“因为你们两个像他?”我笑问,随兴地。
她瞪眼。“你怎么知道?”
“我聪明呀。”
她笑着打我的手臂。“叔公的生意做得好大,香港的大华布厂,大华毛巾厂,大华酒家,大华石矿场,全是他的物业,他在香港,可是大大的有名呢!”
“你叔公有经常回来看你们吗?”
“他生意很忙,多数在我生日,或我爹生日回来几天,不过就常常派人带东西给我们。”
我恍然大悟,才想起在这艰难时期,为何她家衣食无缺。
我瞄瞄她身上时髦的碎花裙子,笑说:“怪不得呢,我总觉得你的衣着带有洋味!”她大发娇嗔,看看你身上这件衬衣,一看就不是国产!
经她一说,我才醒悟这件衬衣已经相当旧了,当然不是国产,是我外婆以前从香港买回来给我的。想起外婆,心里不由得一阵黯然。
“这是我外婆在生时买给我的,很多年了,但我一直舍不得扔掉。”想起外婆已不在总是难过。
美玉伸手握着我的,还故意用力捏了捏,似乎想将她的力量传给我,叫我不要伤心。
“不是听你说过,你外婆死的时候,没有一点痛苦,是一种福气吗?不要再伤心了,好吗?”她柔声说,声音是一种少有的轻柔,但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爱我的外婆。
我的心里感动,紧紧回握着她的手,“美玉,你心中最爱的人是谁?是你爹,你妈,还是你的叔公?”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看都差不多,因为他们都一样疼我,我当然一样的疼他们,不过——似乎是我爹和我比较投缘一点,大概因为我们的个性很像吧。”
“你们的个性很像?”我很好奇,“可以列举一二说明白吗?”
“唔,”她撇娇地望我一眼,仍然没有放开我的手,“我俩的个性都比较倔强,比较爽快,也爱说笑闹着玩——还有,我俩都有脾气,发起脾气来哧死人——我妈说的,你怕不怕?”
“只要你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我就不怕。”我笑说。
爱海波涛(11)
她不说话,只是笑着扬扬眉头,那模样像是说,你不怕就走着瞧!
那晚我们比平日早了不少到家,因为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回石龙,我总要陪邝伯伯多下两盘棋,好止止他的棋瘾,美玉说的。
那晚我和邝伯伯下了三盘棋,一胜一负一和,非常的不伤元气。邝伯伯很欢喜,直说我
是他生平懂见的对手。“你知道,对手太强总是输,不好;对手太弱,虽然赢也没意思,就这样棋逢敌手,最好!他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
“邝伯伯你要快点回来。”我笑说。
“什么?我看我干脆留下来算了。”他笑,将一旁的美玉也逗笑了。
多天相处下来,一旦离别,竟也感到有点依依。我离开的时候,美玉主动将粉颊偎过来,我也就不客气地给了她一个晚安吻。只是这个吻,不过轻轻地在她颊上点了点。我在心里告戒自己,未和婉容之间有个确切的了断之前,我绝不容许自己和其他女孩子亲热。
美玉看来有点失望,但还是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我一回来就会去找你。”她说。
“好,我再带你去玩。”
“你会想念我吗?”
“会的。”
“就像你想念婉容一样吗?”
我伸手将她额前留海往后拨好,笑笑没说话,我能说什么呢?告诉她我想念婉容,想得都快疯掉了吗?告诉她我要不断和自己的意志力交战,不准自己回东莞,再受一次闭门不纳的凌迟吗?
我并不是对美玉没好感,她走后我也有点怅然若失,但真正令我魂牵梦系的是婉容,美玉一走,我闲下来的空白,又被婉容的倩影填满了。
美玉走后约一个星期,收到母亲的来信,说她近来身体不太好,又非常的思念我,问我可否近日抽空回家一趟,对我们母子曾经有过的争吵,竟是只字不提。
老实说,无论母亲在我背后做了什么;出发点当然为我好,我如何会不懂得。对于我所说过的那番重话,更是始终放不下,心中有个疙瘩,也许我该回家见母亲,向她说一声对不起。
但如果我回到东莞,可以忍住不去求见婉容吗?我从不敢相信我有这个能耐,接着几天,我就被困在这个罗网中,要回家一趟吗?还是不要?
眼看就到周末了,心里更是忐忑难安,美玉却在这时回来,正好打救了我。她回来当天就喜孜孜地来找我,劈头就说:“我们这次是回来定居的,你喜欢不喜欢?”
我看着她的笑靥和那久逢了的浅浅梨涡,不由得感染了她的快乐,也笑了。“那么即是说,每天晚饭后那三盘棋是跑不掉的了。”
她诧然一笑,梨涡变成了深深的一点。“我看搅不好,三盘棋也不够折腾你呢。”
“什么意思?”
“我妈最爱逢人谈论她的烹饪技术了,你会是个好听众么?”
“你妈?你妈也一起回来了?”
她噗嗤笑出来。“怎么两个星期不见,你变得呆呆的?不是告诉你我们要回来定居吗?妈当然跟我们一起回来了。”她顿了顿,又说:“妈还问你要不要搬过来我家住,省得在那里和袁伯伯挤。”
我望她一眼,不无诧异地,我从来没见过她妈妈嘛,怎么——,她像会看穿我心事似的接口:“我爹回家后不停向她吹嘘你的好,我想她也爱上你了。”说完这句话,发觉不无语病,忍不住飞红了脸。
我望着她红扑扑的俏脸,只觉得她比什么时候都美,不禁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脸更红了,故意瞪我一眼,凶巴巴的道:“别发呆了好不好,到底要不要搬来我家嘛!”
“我看不好——我们才认识没多久,又未见过你妈,那不太好吧!”
“都是废话”,她一顿脚,急了。“我妈未见过你就盛意拳拳地邀你来,你却在这里婆婆妈妈,讨不讨厌嘛。”
“我——”我口气软了下来,想着再挤在袁伯伯家也不像话,袁家的环境不像邝家;有叔公无尽的接济;若我不是走投无路;当初也不会打扰袁家俩老。我也不好长期叫舅父托人带食物回来;增加他们的负担;还有…“待我想想——”我是在想,在想也许成天见着美玉会没有时间想婉容。
“你到底要不要搬来?快说!”她故意板着脸,但带笑的眼睛告诉我,她已知道赢了我。
“你想我什么时候搬?”
她笑了。“明天吧。”
我也笑了。“那你今天可有空,陪我去选一份礼物送给你母亲?”
美玉的母亲是个个性温顺、善解人意的女人,我几乎一看见她就义无反顾地喜欢了她。她直说自己是个旧式女人,最喜欢的事是呆在家里,做点丈夫儿女爱吃的菜给他们吃,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道尽了她心中对家人的爱,就连邝伯伯生日当天撇下她在石龙,自己则带同两个女儿和阿四在广州宴客,她说起来竟是轻描淡:“我那阵子身体不适宜远行,他们爱怎么玩我没意见,反倒一个人吃饭省心。”
她爱将吃字挂在咀边,好像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其实她吃得不多,身材也极苗窕,一点没有中年发福的现象。菜都让她爱的人吃去了。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邝伯伯当晚并未邀我下棋,只是一叠连声地叫我和美玉早点睡,因为我预备翌日回乡探母,并邀了美玉同行。
爱海波涛(12)
“但我们中午才出发呀,爸”。美玉嘟着咀抗议。
“什么中午?”他瞪眼,“总共才回去三天,你还想赖床赖到中午?一大早就走!让人家母子多一点时间共聚,懂得不懂得?”
他可是坐言起行,翌日清早就来敲我们房门,我早起惯了,没有什么。却听见美玉在隔
壁房间又是怨又是求,只想多睡一会。但还是被叫了出来,我们两个人,在清晨七点钟。
“爸向来如此专横,你见识了吧,”她打了个老大的呵欠。
“我不怕早起的,我本来就醒了的。”我故意逗她。
“你不怕最好,我可要睡了。”她和她老爸一样,说到做到,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倚着我的肩膊。
我不敢稍动,怕惊醒了她,下车的时候,脖子都快僵了。她却咭咭笑起来:“那你为什么不推开我?”说着一边给我揉脖子,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你年纪才有多大,怎么动不动闹脖子痛,真是的。”
“好啦,如果你累,就不要揉了吧。”我笑着将她放在我脖子上的手拉下来。心想,这小妮子喳喳唬唬的,一天的话,比婉容一个月说的还多。
想到婉容,心里不由得一动,如果我带同美玉去见她,她会肯见我么?她会看在有第三者份上,法外施恩么?“如果我带你去见婉容,你肯么?”我问。
“那当然没关系,问题是她愿不愿意见我。”她头一昂,回答得很爽快。
“你不怕她不开门,将你摒在门外?”
“我才不怕!她肯见我们最好,不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我倒是担心你,会不会在人家门外哭得稀里哗啦的。”说着笑了,而且笑弯了腰。
我呆呆望着她,心想真是拿她没折。我问一句,她答上一串,末了还取笑我,这——
“你生气了?”她忽然停住了,瞪大眼睛看着我,一脸无辜样。
“生什么气?”
“气我说你会哭。”
“那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如果我哭,我一定也会将你弄哭来陪我。”不知为什么,就爱和美玉耍咀皮子。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将我弄哭!”她叉着腰,凶巴巴的。
“现在不告诉你,我们走着瞧!”
“喂——你这人,怎么不将话说完。”
“走吧。”我笑着拉起她的手。“你再故意延长我和我母亲见面的时间,小心我向你爸投诉你。”
她站定脚步,笑望着我,一脸的俏皮,“我就偏不走,你去投诉呀!”
我使劲拉她,使她跌跌撞撞的冲向前,如果不是及时扶着她,差点害她跌个狗吃屎。她狼狈地跌靠在我身上,已是笑岔了气。
我蓦然想起,我和婉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疯,这么闹过。我总习惯将软弱娇柔的她,细细地捧在手心里,呵护她,从不敢过份拿她闹玩笑。噢;我是那么的爱她。
“怎么,又在想你的婉容了,想得这么入神?”美玉渐渐不笑了。
“我是在想你,傻丫头”。
“我不好端端的在这里,有什么好想的。”脸色稍为和缓下来,但仍噘着咀。
“我是在想——”我故意顿了一顿,才说:“带你这么个疯女孩回家,不知母亲会怎么想。”
“你才疯,你才疯!”她笑着捶打我,很快地又展开了笑靥,可爱的美玉,此刻再可爱不过了。
母亲对美玉的第一个印象很好,我看得出来,美玉是那种心无城府,话盒子一打开就关不上的人,非但没有半点第一次面对陌生长辈的羞涩,还非常大方的侃侃而谈,左一句尹伯母,右一句尹伯母的,唤得我母亲的心发热,脸上发光。
美玉的笑语迎人,也为我们打掉母子间争吵后筑起的墙。我见母亲异常高兴,知道上次在信上向她说对不起已经足够,省掉再在咀上说一次的尴尬。
我知道母亲对她印象很好,但在晚饭后美玉在洗澡时,母亲私下和我说的一句话,仍让我忍不住震惊。
“我看这个女孩子不错,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我怔了好一会,才会得答:“我目前还不想结婚,妈。”
“为什么,早阵子不是尽嚷着要结婚吗?”
“那当然不一样——”我顿住,不想将婉容的名字说出来,我不能再让她隔在我们母子中间。“我才认识美玉没多久,知她尚浅,怎么就能谈婚论嫁呢。”
“我并不是逼你成亲,只是觉得这女孩人不错,看来又对你很好,才动念——”
“我知道的,妈,我会好好考虑清楚的。”
“你对她是认真的吧,”妈打量了我好半响。
我默然,但仍勉强点点头,老实说,对美玉,我从来没兴起结婚的念头,不像和婉容相恋的时候,整天想着那天能将她迎娶过门就好。
我也有问过自己,喜欢美玉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不然我怎肯搬到她家去住,又将她带到自己家里来。但如果说到爱,那可不能混为一谈。经过婉容这一役,我当时一直在想,终此一生,我也不会再爱任何人了。
幸好美玉洗澡出来,中止了我们母子间这个我不愿正视,也不想涉及的话题,无论将来做什么决定,又无论我会和谁在一起,总得先厘清我和婉容的关系,我想。
爱海波涛(13)
翌日一早,我带同美玉,再次造访婉容。
我在婉容家门外拍门,异常冷静地,然后静静地等,和美玉两人,伫立在门外,好半天没动静,我又伸手拍拍几下,与美玉交换了眼色。
仍是没有动静。
“你看会不会根本没人在家?”美玉悄悄问我。我仍未及回答她,门却像回答了她的话,悄悄地打开了。
外叔婆静静地站在门内,脸上没半点表情,只在目光投到美玉身上时,惊讶地扬了扬眉毛,但还是礼貌地请我们入内。
“请进来坐吧。”她说,眼光再次投到美玉身上。“这位是——”
“这是我在广州新相识不久的朋友,她叫美玉。”我说:“这位是我的外叔婆。”
美玉向我投来不满的一瞥,不满我介绍得冷淡而正式,我只装做看不见。
室内的布置很简单,一张餐桌,几张椅子,另茶几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字画,没有花瓶,更没有花,想起爱花的婉容总爱在厅里放置几枝鲜花,想起从前的缕缕花香,不由得一阵怆然。
我领着美玉到长椅子那里,预备招呼她坐下,却听得外叔婆说:“进来房间坐吧,婉容人不太舒服。”
一听到婉容身体不舒服,我不自禁加快脚步,室内很暖,因窗帘都挂上了,只余下窗边透着小小的亮光。
“要点上灯吗?”外叔婆问。
“不用了,妈。”婉容微弱的声音。
我且不理美玉,两个大步迈到婉容床边,二话不说地执起她的手,只觉凉凉的没半点生气,低下头来,心酸难禁。她实在瘦太多了。
没多久我觉得她的手挣了挣,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你是婉容姑娘吗?我叫美玉,是华哥的朋友。”
“美玉,你好。”婉容说。又试着挣了挣,却挣不开我的手,我知道自己忘形了,但就是控制不住。婉容不止瘦,而且神情憔悴,那双明眸里隐藏的哀伤,再想隐藏,也隐藏不了!
这那里像移情别恋,另浴爱河,预备做新娘子的人!她的愁苦悲情,不会比我感受得到的少,我母亲到底向她说了什么,令她这么违背自己的意愿,忍心将我俩都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你们两个女孩先聊一聊,我去倒几杯茶来。”我说,出到房外,正碰上端茶而来的外叔婆,我抢着将茶盘子接过来,向她做了个眼色,请她到厅里去谈。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但还是随着我往长椅上坐下。“你可以告诉我,我母亲对婉容说了些什么吗?”我说,心想今天非要弄明白不可。
“我答应过不说的。”
“那是你们怕打不倒我”我说,脑筋飞快运转,“现在大事已成,我都快决定和刚才那位小组结婚了,应该没有关系了吧!”我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潜意识怕房内的两位小姐听到。
“你已决定了结婚?”她本想尖叫,但忽然想到不该大声,是故又压低嗓子,变成尖尖的变调沙嗄声,说不出的怪异。
我大力点头,故作镇定地,“婉容也快结婚了吧。”
她楞了一下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