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日子过去,我交到几个比较谈得来的朋友,如张俞,林兴文;钟照和梁宁等。林兴文耒自香港;是一个开心果。钟照来自印尼;性情随和;是一个大好人。而梁宁和我性情最接近。他也是解放后从内地去了香港。再来台大。他本来考取台大哲学系;因父母反对;故再重考医预科。。他聪明好学。性情温厚。尤酷爱哲学及中国古典文学。他告诉我哲学他崇拜罗素,文学是苏东坡和张若虚。。有一次我和他同游野柳,面对滔滔太平洋海水;在美丽的月光下轻轻荡样。只见上下天光,一碧万顷,长烟一空,皓月千里,一时心有感触,想起张若虚的 “春江花月夜”,我轻声低念:
“ 春江渐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他不假思索接著念。
“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 人生代代无穷巳; 江月年年只相似。,…”
“ 不知江月照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 可怜楼上月徘徊; 应照离人妆镜台,“
念着念着;想起婉容;我巳戾眼模糊。宁轻轻的说:“ 看来华弟你满怀心事;是否想着家乡慈母及初恋情人?其实你有美玉在身边。正是才子佳人。不知羡杀了多少人,好应该欢怀乐道才是,何况上天有好生之德;以你的聪明才智;终有一天你会衣锦还乡。慰望令堂大人的。”
知我者莫若宁兄!但他又怎能体会我心中对婉容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呢? 我心中的秘密;我又怎能向老友倾诉呢!但纵然如此,人生难得一知己良朋。故我说:
“ 听君一席话;知我者莫如君。人生难得有一知己;但愿我们以后能长相叙首。诗酒共和。”
“ 我亦有同感;望我们竭尽所能;互相提携。今后无论海角天涯;都要设法去同一个地方做事。”
后来我和宁同去加拿大的哈里法斯(Halifax)的医院实彐。之后他去美国进修精神科,我们经常互相探访;我们相约退休后同住一处以慰平生。。
张俞却出身于香港富有人家;又与我感情最厚。他身材高佻;眉清目秀,为人内向憨直,向来是永不说大话而又藏不住心事的人。也因为这种个性,第一次见美玉的时候,就闹了个大笑话。
有一天,本来约了美玉去做‘免费娱乐’,逛公园的,因临时有一份作业要赶而进退两难。美玉建议不如两个人一起到图书馆看书做功课,累了停下来谈谈心,吃点零食,也算聊胜于无。
“可是图书馆内是不准吃东西的。”我笑着调侃她。“除非你偷偷地吃而又能做到不出声。”
她故意凶着眼睛。朝我叉腰说“不准你吃东西出声音,如果因你害我也没零食享用,小心我扁你。”说完就笑了。因为觉得在台湾新学到的扁字很滑稽。
“那如果你害我没零食吃呢?”
“一定不会,我会小心不发出声音的。”她笑着伸伸舌头。“念书已够苦闷了,不能吃零食,会要了我的命。”
于是我们两个像淘气的小学生一样,躲在图书馆偏僻一隅,看两页书,剥一个橘子吃,再看两页书,将一粒话梅送在咀里,奇怪的是因为是偷着吃,滋味似乎特别好。
而就在美玉津津有味又鬼鬼崇崇的啜着橘子肉时,忽然用肘撞了撞我,我以为她问我吃不吃,只摇摇头,继续专注在书本上,谁知她又撞了我一下。
“什么事?”我勉为其难地将视线从书本移到她脸上。
“你看,那边有个人一直在望我们。”她悄声说:“不知会不会是那些好事之徒,去图书馆长那里告发我们——”
爱海波涛(26)
“你说那里有人在看我们?”我说完环目四顾,未等美玉明示就看到一对眼睛,没错,是在看我们,而且因为看得太过专心,像老僧入定。
我笑着向眼睛的主人摆摆手,因为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张俞,我最好的朋友。几个月来我的女朋友和好朋友竟然未碰过面,看似奇怪,其实不怪。因为张俞这家伙内向得近乎孤僻,除了课堂、食堂和图书馆,几乎那里也不去。看电影上馆子更是铁定没份。而上述这三个
地方是美玉能不去,就不去的地方,如何容易碰上。
没想到美玉第一次跟我来图书馆,就碰到这位比女子还要深闺的独行侠。我知道他不喜生人,也不喜应酬,是故只是向他摆摆手算作招呼,并没有介绍他们相识的念头。
谁知他却笔直往我们坐着的地方走来,他的眼睛只瞟了我一下,就凝住在美玉身上,纳纳地说:“这位是——”
未完的句子,奇怪的眼神。
“这是我女朋友邝美玉,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张俞”。我简单的介绍完,发现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我,仍定在美玉那儿,像呆住了。我和美玉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换了别人,我一定骂他急色,但老实内向如张俞,不可能,也许美玉的模样像他一个熟人?我在心中嘀咕。
他却终于将目光从美玉身上收回来,又纳纳地说:“对不起,我失态了。”说时眼睛根本不看我们,转身就走。
“这位朋友——”美玉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
“是有点奇怪。”我接下去。
“他是不是和你同宿舍——”
“当然不同宿舍,不然你怎会没见过他。”
“他向来喜欢这般直勾勾地看人么?”
“不,甚至可以说,他向来很少正眼看人。我还一直笑他对人没兴趣,只对书本有兴趣。”
“那他为什么——”
“一定是你长得太漂亮,他才看昏了头。”说完自觉滑稽,嘻嘻笑了出来。
美玉也笑,笑得很灿烂,但却出手捶我,重重的,“你今天怎么回事,老在抢着接话,说话又没一点正经。”
“你是长得漂亮,我说错了吗?”
“是啊。”美玉明知我此刻在逗她,心情仍是大好,顺着我笑说:“因为我长得漂亮,你那位好朋友就看昏了头,对我一见钟情咯。”
“你也那么以为?”我笑。“不得了,我今晚得去他宿舍掀他出来——”我顿住,故意卖关子。
“掀他出来做什么?”
“扁他啊!”我故意大声夸张那个扁字。
一听那个扁字,美玉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向我身上扔橘子核。我忙着嘘,呵她好痒,两人闹成一团,只可怜我那分作业仍然茫无头绪。
心里念着该做的事未做,天未全黑便和美玉分了手,一个人窝在宿舍里,预备痛下苦功,挑灯夜战。张俞却在这个时候摸上门来。
张俞人很好,对我也好,只是因为个性较独僻,相交以来甚少主动找我,所以打开门看见门外是他,着实哧了一跳。
“来,进来坐。”不必问他为什么来,因为这人向来快言快语,心中藏不住话。
“那位邝美玉小姐真的是你的女朋友?”果然他劈头就问:“我——我是说,是认真交往的女朋友吗?”
我点点头,“你以前见过她?”
他摇摇头,接着伸手搔头,一脸的苦恼。“我想我是完了,我竟然喜欢你的女朋友。”
我张大咀巴,半天也合不拢。“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完蛋了。”他颓然坐在我的床上,脸上的表情何止苦恼,简直痛苦万状。“我喜欢上你的女朋友,这可怎么办?”
我哑然失笑,却是慢慢地待咀巴合上了。“你不是说笑?”
“你看我像说笑吗?”他又大力抓头,我真的担心他会把头皮屑掉在我床上。“这种一见钟情的蠢事,怎么发生在我身上。”
对呀,这么聪明的人,做了一个这么蠢的事,叫我能说什么?何况,这个聪明人还是我的好朋友?我只能傻傻地盯着他看。
“你不会怪我吧?”他也呆呆地望着我,歉然地。
“我怪你什么?”我说:“感情的事,是控制不来的,而对这种控制不来的意外,我向来不怪罪,除非——”我很快地望了他一眼。
“除非什么?”
“除非你存心横刀夺爱。”
“我那有这个本事。”
是没有这个本事,不是君子不夺人所好,天,这小子果真憨直得可爱。
“说真的,张俞,如果今天不是发生这件事,我还以为你对女孩子没兴趣呢?”
他瞪我一眼:“对女孩子没兴趣,真是的,我又不是同性恋者。”
我失笑。“有兴趣最好,那天我叫美玉替你介绍一个美女,比她美上一百倍的,怎样?”
他一本正经。“别捉弄我了,比美玉还要美的姑娘,现在还未出世呢! ”说完站起来,“不过,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感觉舒服多了。好啦,我回去了,不防碍你用功了。”
我送他到门口,他却冷不防回过头来,哧了我一跳。“我认她做妹子,总可以吧。”
“当然可以,这个我可以代她答应你。”我笑。她只有一个妹妹,一直希望能有一个疼她的大哥,这倒好,美事一椿。
爱海波涛(27)
“要正式结拜吗?”他问。
我一楞,很快会意过来,“你以为我信你不过?我们相交日子虽然不长,你的人品我却是极清楚。如果你有歪心,何苦将话挑明?暗里使诈岂不更好。”
他啪的在我肩上打了一掌。“好小子,真有你的。”
“我们还是好朋友。”
“当然,以后你还是我的妹夫呢?”他笑了笑,走了。
再见美玉的时候,我将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她,她的反应是一直笑一直笑,显得好开心。“他这个人好好玩,改天找他出来一道叙叙吧。”她提议。
为了庆祝这次的结缘,张俞提议著暑假时作一次盛大的郊游,
我和美玉还未来得及回答,他就抡着说;
“别忧疑了,我怎么能让你们俩只穷光蛋花一分钱啊!”
美玉白了他一眼:”别以为有钱了不起,明晨我找个比你更有钱的哥哥呢”。
张俞急得脖子都粗了:”谁敢抢我的妹子,我不跟他拼命才怪!”
“好啦,”我打完场:”你就饶了他罢?”
“算你啦”美玉我张俞勾了下手指,算是和解,同时用另一只手拧了我一下,抿着咀笑。
我们先从台北坐飞机到花莲,再从花莲起程,经过横贯公路,那是一条当年由荣民开发的公路,龙蛇一般穿过了群山,车子左边是绵延山胍,右边是深谷、前面是极目无限如锦绣的原野、间隔着层层叠叠的郁郁青山,途经大鲁阁,只见青山上点缀着无数断壁与飞檐,朱痕犹在雕阁昼栋之间,阁旁的莲花正开得绚烂,在艳阳下闪着阳光。
车到雾社,我们稍作休息,趁黄昏登上雾社山顶,居高临下,看那幽深奇伟的气势,一片漫漫无际的杉林和柳树,在落日的余晖中轻轻的随风摇曳。那時是阳春三月,樱花先梢來春天的消息,满山遍野地灑滿了万紫千红,那粉红、深红、桃红、橙红、嫩黃、红紫、蓝紫的山茶与杜鵑,正和那奶白、溩系摹⑶謇雒撍椎睦罨ǘ费蓿褂心擎虫玫乃珊汪d金香,在絕阳下隨風起舞,像是一望無际的花海,摇曳多姿,又像是一位千嬌百媚的仙女,把春天的丰彩洒向人间。
忽然天上白雲中飞來一双候鳥,竟相追逐,我仰望蓝天,想起河山是如此多娇,又人生又是如此多艰,想起故乡的明媚,珠江两岸的红花,啊,婉容,你可知此时,我站在这个陌生的土地上,仰望着兰天白云,思念着你么?
过不久就是圣诞了,我难得有几天假期轻松一下,于是征得美玉的同意,在平安夜那天约了张俞一起庆祝。事隔多年我才知道张俞为了这个约会,将预定回港过节的日子改后了一天,可见他多么重视这个约会。
他和美玉,比我相像中还要投契。席间两人由中国美术史,谈到西洋美术史,又从莫奈的昼谈到最新的流行服饰。我这一标准书呆子在一旁简直听呆了。
美玉向来爱美术我是知道的,但张俞——真将我唬得一楞一楞的。张俞谈得兴起,甚至脸有得色的揶揄我:“我自小就爱画画,国中时还学过三年水彩,造诣不比你的诗词歌赋差呢。”
自认识张俞以来,从来没见他这么活泼,还如此轻松过,更别说和我开玩笑了。我望望他,又望望美玉,心里忽然有个怪念头——这两个人如此投缘,凑在一起岂非天作之合。
由这天到我和美玉结婚那一天,我都曾分别向两人试探过,也暗示过,我有这个念头。但得到的答案一致,他们感情虽好,却是情如手足,绝不会造次。倒显得我小人之心了。
我也曾介绍了一位美丽女护士给张俞,却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结果是不了了之。这之后一连多年,他都是孤家寡人,连正式女友也未交过。
我知道他咀巴不认,心里却始终有美玉影子在那里。但天意如此,我也莫奈何。但从此我和美玉的二人世界,常常变成三人世界,却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
直到有一天晚饭后不久,美玉忽地找上门来,我见她神情古怪,似有心事,便提议在宿舍附近的林阴小道散步。我牵着她手,静静待她开口。
她低着头专心地踢石子,我也不去催促她,自去抬头欣赏天上的月亮,弯弯的,似挂在树梢,美得很。
“阿华——”她开口了,吞吞吐吐的。“昨天君望和他父亲来找我——”
我仍握着她手,但保持沉默,她顿了顿接着说:“他们说一点也不怪我逃婚,只是希望现在我能改变主意,跟他们回香港——”
“你来告诉我这个做什么?是要征求我的同意吗?”我冷冷地说,很不满意她左摇右摆的态度。
“人家又没说一定要回去。”
“如果你不想回去,告诉他们一声不就行了?来告诉我有什么用”
“但——但他们说,我叔公病重——”又顿住了。
我没答话,但心想她叔公平日最疼她,既是病重,回去探望也属应该,但美玉却嚅嚅地接下去:“他们又说,如果我回去,万一叔公有事,我——我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遗产。”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倏地松开她的手,“回不回香港,你自己决定好了,我没意见。”我气,是气她对钱比关心她叔公的病还重要,至于君望,我倒不感到威胁,如果她真爱他,当初又怎会跟我来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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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凶什么?你不信任我?”看,分明她就有意回香港,还找我商量什么?
我叹气,想着是我变了,还是美玉变了?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得不能沟通了?“我并不是有意凶你,我是真的没意见。”我放缓了口气。
“是你说没意见的,所以以后一定不能怪我。”美玉说。言下之意,不就决定去香港了
嘛。
但最终美玉还是去不成香港,不是怕我不高兴而改变主意,而是警备司令部不批准。美玉很失望,君望亦很失望。但他不死心,着他父亲先回香港,自己则留在台湾对美玉展开第二波攻势。
尽管美玉向君望再三表态,真正喜欢的人是我,却仍不能令君望死心,他甚且反守为攻,效法张俞做法,突然找上门来,我不知道别人谈恋爱是怎样谈的,我只知道被情敌接二连三地摸上门来,我可是第一个。
君望和张俞不一样的是,他是来下战书的,不是来投降的。态度则同样地直截了当。“我和美玉已订婚约许多年了,你这位第三者可否让路?台湾如此多美女,你这个台大医学院的天之娇子,还愁找不到如花美眷呢?”
好家伙,先点明我是第三者,是晓之以义,再提醒我台湾多美女,是动之以利,我只好干笑笑,硬着头皮应战。“第一我想我不能算是第三者,因为我认识美玉在先;第二,你们只是在父母安排下,未见面就订婚,我看不能算是真正订婚——”
他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你是真的喜欢美玉。”
我冷笑。“我虽然穷,却从不出卖感情去赚取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就算现在我只是个穷学生,却也不必贪图别人的财富,因为我有信心在学成之后,一定能出人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