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初出道的年轻医师虽然挣钱不多,但因为前途好,不少富有人家都想招医生为女婿,所以医生们在婚姻市场中非常吃得开,尤其是台大毕业的医生。我也不例外,常有人主动为我做媒。
我和美玉的感情,不能不说是相当稳定,在周遭友人心目中,我们更早是公认一对,但,因为她曾在从中国偷渡到香港时弃我而去,加上后来因为君望亲自来台求婚而左摇右摆过。我对她,实在没有当初热烈,因为心里始终放不开。
与她刚认识时,也爱拌咀吵架,但那时的吵,只是情侣间无伤大雅的争执,事过境迁后不但不会记得清楚,感情反而更加甜蜜,不像这两条刺,一直横亘在我心里,只要想起就感到不舒服。
我们后来常常吵架,不是无伤大雅的吵,而是吵架的吵,美玉当初给我的警告,说她脾气像她老爸,非常大,原来并不是讹我的,而脾气大倒也罢了,最难令人忍受的,她是那超凡的记性,两人一有争吵,必然将八百辈子前的积怨也抖出来,谁受得了。
所以我偶尔会接受其他年轻女孩的约会,在美玉不知情情况下,以图调剂我在医院过度疲劳的压力,和缓解我和美玉之间紧张关系;虽然我紧守分寸,从未做出越轨的行为,多年过去,我仍心存歉疚,也对自己起誓,不能再犯这个错误。
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九日,我和美玉在台北广东同乡会举行了一个简单而隆重的婚礼,只有茶会,没有婚筵招待,但来宾多为政商界名流,主婚人士名单更是一时无俩。
美玉的家长代表为第一任南京市长广东同乡会会长马先生,我的家长代表为亚盟主席谷先生,而我的救命恩人安全局长顾将军则为我俩作证婚人。来宾中有台湾大学及政治大学校长;司法及教育部长。翌日中央日报也有报导婚礼的消息,这全是谊父的主意,他笑说要让调查局的人好看。
谊父在台湾银行任顾问,上班地点也离台大医院不远,婚后我们就暂住在他家,每天早上我和他步行出发,先送他到银行,然后自己穿过中央公园到医院上班。
美玉因为工作关系,暂住在老地方,而在周末才来谊父家住两天,周一再回去,因为不是天天见面,反而不常吵架,日子过得很恬静。
没多久,医院来了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孩;她是来内科照料我的病人考试院长程老先生的,对人很温柔,对环伺在她身旁的年轻医生们却是不假辞色。令一些想追求她的医生个个心痒难熬,他们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冰美人]。
于是医生们相约打赌,有谁能约到[冰美人]去吃饭或去看电影就算赢了,而其他输家得轮流请赢家吃饭。我也跟着一起凑热闹,并且马上采取了行动。
冰美人对我好像又不一样;每次我入病房;对我总是笑眯眯的;令我心痒难禁。这小妮子真会撩人;一会儿叫我教她量血压;一会儿叫我教她看〔眼底镜〕;有一次还故意叫我握着她的玉手;和她一起看程老先生的〔眼底〕。
〃〔眼底镜〕孔那么小;只能一个人看;〃 我说。
〃 你看一下;再叫我看一下;告诉我你看到什么;然后看我看到的是不是一样;不是很好吗?〃 说完还对我放电;用媚眼瞄了我一下,我即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香水味。我的灵魂一下子被弄得出了窍;几乎把眼底镜碰到程老先生的脸上。
〃 好;我们仔细地看〃 我说;故意叫她看得长点时间;好有机会多闻一下她的香味;并和她的俏面多亲近一下,回到医生办公室;我迫不及待地把这艳遇告诉我的同事;可他们却不信。
〃横看竖看我看不出你这土包子有什么好看处;我不信那〔冰美人〕会对你有兴趣〃 一个说。
〃 她连我都不看一眼;怎么会看得上你 〃 一个自以为英俊的同事说。
〃 你不是程先生的医生; 你没有机会〃 我说。
〃 谁说的; 你不在时;我经常到他的病房…〃
好家伙; 原来这小子趁我不在; 想借机会偷香却碰了一鼻子灰; 活该!
〃 我敢打赌;你是骗我们的〃 第三个说。
爱海波涛(32)
〃 你们要怎样才会相信我的话呢?〃 我说。
〃 除非你能把她带出来吃饭看电影;我们才相信〃 第四个说。
〃 才见鬼呢!〃 我说; 你们不是知道我有女朋友的吗?如果我真的把她带出来; 我女朋友不离开台湾才怪呢!〃
〃莫要怕〃 第五个说;〃 如果你真的做了; 我们大伙儿请客;把你女朋友一道请来,我们大家向她解释; 还说你是天下第一专情的大情人; 连〔冰美人〕这样的美人儿都打不动你对她的真情; 那时你的女朋友不把你爱到骨子里去才怪呢?〃
〃 那一言为定!〃 我被好强心驅使;决定冒这个险。
我趁着教曼如看眼底的机会;:〃曼如;〃 我轻轻地说;心里砰砰的跳〃新生戏院正放映一部名叫〔大地〕的电影; 大家都说好看得很;我想去看;不知你能否赏光陪我去呢?〃
她用那双勾人魂魄的大眼瞄了我一下; 故作神秘的问程老先生:
〃干爹〃 哦;原来是她干爹! 〃 方华大夫想请我看电影;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答应他呢?〃
我莫名其妙; 但不敢出声。,只见程老先生也露出一副神秘的表情:〃曼如你自己的事;怎么问起我来了呢?〃
〃我的意思是; 他只请我看电影; 太不够意思了,他们那些大医生有那么多钱; 又拿不少红包; 怎么只请我看电影?〃
我惊喜之余; 却像受了委屈的大公鸡:〃曼如姑娘〃我急急地说;但又怕得罪她:〃你误会了; 第一我只是个小医师; 是一个小得不能最小的小小医师;第二,我的薪水每个月还不够买一套西装;第三,我是不收红包的……〃
曼如头也不回地仍是望着她的干爹:
〃我说干爹;方华大医生穷得连一套西装都买不起; 那我就替你送一套给他好吗?〃
程老先生依旧神秘兮兮的:〃 当然了; 我看他穿上白大衣像一个小和尚;看来还是穿西装神气些 ;那你就替我送一套给他;这样才配和你一起去看电影〃
〃我不穿西装……〃 我说:〃 况且; 我不是说过不收红包吗?怎么我能接受你们的西装呢?〃
〃西装又不是红包; 如果你不接受;那我就不和你去看电影!〃曼如这回却对着我说;眼睛睁得大大的 。
〃好好;不过下不为例〃 我勉强地说。〃不过;〃 这小妮子得理不饶人:〃 他不是说很穷的吗?〃 她转过头来对程老先生说。〃我看还是由你干爹出钱; 请我们两个先到最好的餐厅吃饭; 然后去看电影好吗?〃
〃那当然〃程先生说。
〃不!〃 我赶紧说; 面都红了 :〃吃饭我还请得起〃
“你又来了……由你出钱; 我不去……〃 这回她简直是用命令的口吻!
我只好臣服了; 谁叫我和同事们做了那个倒霉的〔赌局〕呢!
我和曼如约好下星期天去西门町先吃饭; 然后看电影; 她订的是西门町最好的美丽华大餐厅,星期五那天她把一套漂亮的西装交给我。
〃又没量身;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我好奇地问。
〃这你就不用问了; 反正我一看就知道你的身材。”
我更莫名其妙了; 但又不敢问,反正我不常穿西装;合不合身无所谓。
但回办公室一试;却合身得很; 同事们一看之下,把他们都吓呆了!
〃你说她答应了和你看电影,还和你吃饭, 还送你这套西装; 你不是骗我们吧?〃一个说。
〃鬼才相信呢;我看他九成是向艮行贷款买来的西装; 是借钱充好汉的……〃 第二个说。
〃 她连我都看不上;你这土包子是不是给她吃了迷魂药了……? 〃 第三个说。
〃不信;不信……简直难以置信〃 第四个说。
我却不回答他们; 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穿西装的模样; 满帅的;居然认为自己突然变得英俊起来了!
星期六六時未到; 我依约到美丽华大酒店; 曼如已先到了; 只见她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套装,颈上配着一串雪白的珍珠项练;真是既漂亮又高贵!
〃 对不起; 我来迟了〃 我很有礼貌地说。
“不迟 ;不迟 ; 是我早到了〃 她一变以前的口吻;变得客气起来了。
〃咦;怎么是三人的座位? 是不是侍应弄错了?……〃
曼如笑而不答; 只望着门口出神……
〃曼如〃 我说;〃 我们点菜好吗? 迟到看电影不好〃……
〃不迟; 不迟 ; 现在才六点; 电影是八点开场〃
〃我怕买不到票!〃
只见她往皮包里拿出两张戏票:〃 我早已买好票了。〃
〃不是说我请的吗?〃
你们大医生很忙; 所以我先买了。〃 她说话时; 把医生前面的大字加重口音; 好像非得我承认是大医生不可;但她仍不想点菜; 又对着我傻笑。
〃你喜欢我吗?〃 她却突然发问。
〃你这么漂亮; 谁不喜欢呢?〃 我说的是真话。
〃 假如你真的喜欢我; 而我又喜欢你; 我们两个人爱得不得了; 你却突然看到一个更漂亮的女孩子,你会抛下我去追那个女孩子吗?〃
〃 绝对不会况且〃
〃 况且什么呢?〃
〃 况且天下间哪有比你更漂亮的女孩子呢?〃
〃 谁说的; 我姐姐就比我漂亮!〃
〃真的吗?〃 我好奇心大发。
〃所以我把她也请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向餐厅门口招手;我顺着她的眼光向门口望,不望还可;一望之下; 我整个人好像被抛到冰窑里去了…
爱海波涛(33)
〃 我的好姐姐〃 曼如神气得很;〃 怎么你来迟了?〃
〃 你不是说先电他一下;才让我来的吗?〃美玉说;〃 我的女朋友!
〃你不是说是你姐姐来的吗? 怎么变成美玉了?〃 我期期艾艾的;半天才定过神来。
〃 她是我的姐姐呀!不过不是亲姐姐; 是结拜的; 我们俩同一个誼父。〃
〃 那程老先生……? 〃
〃 不是;是丘先生〃
〃 那程老先生呢?〃
〃 他也是我的誼父呀!他和美玉也挺好的哩!”。
〃 那可怪了; 怎么不见美玉来探望程老先生? 〃
〃 看你对我色迷迷的; 所以我叫美玉不要来,我和干爹约好先考考你的定力。〃
〃那我的定力怎么样?〃
〃不合格;零蛋〃!
〃那也不一定; 我是和他们打赌来的。〃
〃谁是他们?〃
〃我那一群年轻的同事呀! 他们说若我能把你约出来;他们会请我吃饭。〃
〃原来如此〃曼如说:〃美玉; 你就不要生他的气了罢!〃
〃不过; 美玉;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你提过曼如呢?〃 我好奇的问。
〃 她刚从德国回来; 是专程赶来看程先生的;程妈妈那天因程先生住院;怕起来;程先生就叫她打电报催她回来;怕以后见不到她了!。〃
〃我们两个当中;他还是疼曼如多些……〃 美玉说来有些酸溜溜的。
〃也不一定;干爹一直叫我请你来;后来还是决定先逗你一下……好了;我们看完戏;一起去看他好了。〃 说完再从手提袋里拿出三张戏票。
〃不!〃我赶紧说〃 还是你一个先去,他们认得美玉; 拆穿了;我们的一顿饭就泡汤了。〃
〃你说的也是。〃 曼如说;满脸得意的神气。
好个美玉,这次将我整垮了,事隔多年回想起来,她始终是在乎我的。而这一次不快经验,在我们的婚姻来说,无疑埋下了一枚炸弹。
一九六七年二月;时逢谊父六十大寿;在台北园山饭店大摆宴席;各地的政商名流均前来祝寿;美玉跟曼如和她们的谊妹丽娴忙着招呼客人;我则独座一旁;面对桌上鲜艳的春菊;想起外婆寿筵的情景;想起了婉容;心中百感交集;正是: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心中默默的念出一首诗来:
渡海辞家已五年; 他乡改岁借华年;
觞飞满座人皆笑; 酒濡愁唇窈自寒。
眼内新菊香有恨; 闺中芳蕙露应泫;
形损都因人远去; 伤心春色盼归船。。
一九六七年三月,美国纽约附属医院又来信催我去上任,但我一心只想回香港,而台湾甚至美国医生都不被香港承认。我左思右想,决定先接受下加拿大维多利亚总医院的聘书任实习医生,一年后先考加拿大医生牌,再将英国医生牌拿到手回香港发展。
心里只想着尽快去香港;只有这样我才能再次见到婉容。
一九六七年五月,我终于得到台湾当局批准出境,得出境证拿到手。一九六七年六月,教育部陈秘韦设筵为我饯行,老实说,在席上向各人举杯的一刹那,我并没有风光的感觉。只感到多年的奋斗,享受小小成果的满足。
所以回到家里扭开电视,看见自己的模样出现在新闻节目上,报导员在一旁介绍说:“这位方华先生,就是我们国家致力培养的,第一个由大陆来台的青年,变成优秀医生的成功例子——时,”感到有点啼笑皆非。
美玉倒是很开心,一直笑着调侃我:“唉,嫁给你以来,这才尝到与有荣焉的感觉。”
一九六七年六月十五号,我记得清清楚楚,终于由台湾飞到久违了的香港,见到了我朝思暮想的婉容。
她身段窈窕依旧,容颜清丽,但那对令我魂牵梦系的单凤眼已无复当年风采。来接机的人很多,舅父舅母,姨丈姨母和表弟妹等都在场。我只能对呆呆地站在一隅的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美玉只瞄了我和婉容一眼,便忙着打点行李,并和各人寒喧,表现得十足贤妻良母,我面带笑容,和每个人握手打招呼,在轮到握住婉容的手时,心头一阵酸,阴阴掉下泪来。
舅父将我安顿好在一酒店里,神情严肃地拿出台湾及香港两份报纸给我看。原来我出国深造的消息,两地都有报导。为避免麻烦,舅父嘱付姨丈一直陪着我,除了家人外,一概不见客。
十六日晚,婉容来酒店找我,而美玉刚好不在。在开门那一刹那;我深深感谢美玉被她姨妈拉去见叔公去了,不然我又那有机会和婉容相对尽诉心中情。
我俩为怕碰到熟人,特意不在酒店内餐馆用餐,而是随意沿着海旁踱步,感到饿了才找个小馆子坐下,边吃边继续我们的谈话。
“你这些年身体都好吗?旧病没有再复发吧?”一直牵挂着她的健康,此刻才有机会当面询问。
她轻轻摇头,“许是生了两个小孩,月子坐得好,体质比以前强多了。倒是你,还是这么瘦,身体没有毛病吧?”
我见她斜钭地依靠著椅子上;用手托着晕红的脸庞;神色娇媚无限而双眸又带着深情,
我望着她关切的眼神; 我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就想伸出手去,像以前一样,握着她的手吃饭,边吃边揉,心里又踏实,又温暖,但手伸出一半就停了,她已是人家的妻子,人家孩子的母亲,我怎能造次。
爱海波涛(34)
她却主动地伸手过来,很快地握了握我的手,又放开了。“你的身体没毛病吧?”她又问了一次。“尿里再也没有血了吧?”她又问了。
连我自己也不记得,许久以前的旧患,她却仍悬念在心里。这么一个真心爱我,真心关切我的人,为什么不能常常伴在我的身边?
我心酸难禁,像个女儿般地低下头来,强忍那欲从眼眶涌出来的泪。以前和她种种相依相偎的片段,又匆匆地在我脑海里翻滚一遍,我大力摇头,不能再想啦!
抬头看她,却见她在悄悄拭泪。我再也顾不得了,从我坐的卡座绕到她那边,不敢抱她,但紧紧握着她的手,取出手帕为她拭泪。“噢,好婉容,别哭!”我自己的眼角却也湿了。
“你——”她哽咽着:“你坐对面去,让——让人家看见不好。”
一句话,顿时将我惊醒了。婉容已是属于人家的,不再是我的,我不能,也没有权利将她抱在怀里了。
我突然想起李义山的无题诗。我轻轻的说: 婉容; 还记得我们以前常念的那首李义山的无题诗吗?
她点头; 轻轻的念着: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络,青鸟殷勤为探看。
她念着念着; 早己泪眼模糊了。我亦己泪眼盈眶。
我乖乖的回到原先的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