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此去无多络,青鸟殷勤为探看。
她念着念着; 早己泪眼模糊了。我亦己泪眼盈眶。
我乖乖的回到原先的座位,将手帕塞在她手里,静待她渐渐止住眼泪。“他——他对你可好?”
她擦干了泪,望着我点点头。“好,他对我很好。”
我细看她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在说谎,心稍稍宽了些。“你的孩子,长得像你,还是像他?”
“男孩子像我,女孩子像他。”
我有点失望,如果女孩子像她多好,我可以将她小小的,温软的身子抱在怀里,像疼自己女儿似的疼她,未常不是一种阿Q式的补偿。
“你在想什么?你才刚结婚,还未有孩子吧?”
我摇摇头,忽然想起也许我和美玉该生一个,可以耗尽我的爱,可以止住我对婉容的思念。也许生一个长得像她的?看我想到那里去了?
“你怎么老爱胡思乱想?都这么多年了?”婉容看着我摇摇头,笑了。这是自重逢以来,我第一次见她笑。
对呀,我向来爱幻想,以前在中山医学院,念书念累了,就用思念婉容来做奖赏自己的礼物,有时我会暂且将书本放下几分钟,闭着眼睛幻想以后和婉容结婚成家,儿女成群的情景,幻想她夜夜蜷伏在我怀里,任我搂抱爱抚她的情景——
幻想总是甜的,而现实总是苦的,现在婉容就坐在我的对面,伸手可及的地方。但我连对她幻想的权利也没有了。什么时候,连我想念她的权利也没有了呢?
我长长的叹气。
“她好吗?她对你好吗?”婉容问。
“有时好,有时不好。”
“为什么?”婉容皱起眉头:“那你对她呢?好不好?”
“我不知道。”忽然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我对美玉好吗?我真的不知道。“也是有时好,有时不好吧?”
“怎么可以这样呢?”婉容的眉头越皱越紧了。“我看美玉美丽、聪明又善解人意,你应该对她好一点——”
我承认美玉美丽聪明又伶俐,可是——可是,我们这段婚姻——我又长叹一声。“婉容,我们难得见面,不要去说她吧,告诉我你这几年的近况好不好?”
于是她告诉我,现在过的是典型家庭主妇式生活,早上为丈夫儿女作早餐,送儿女上学,晚上督促女佣做丈夫儿女爱吃的菜,假日则一家大小出游,生活过得平静而满足。
“你快乐吗?”我想问,但不敢问。我不想她不快乐,而她的快乐无疑令我感到难堪。因为那些快乐,原来是属于我的。
我们吃完晚饭,又一起踱步回我住的饭店,然后她打电话叫她先生来接她。我陪她站在酒店门前,等他先生开车来接她。
她先生准时来到,非常热情的邀请我到他们家作客。然后殷勤地为她打开车门,从他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他是爱她的,一颗心头石,终于放了下来。
一九六七年六月二十日,由香港乘机到加拿大,先在某台大旧同学的招待下,在温哥华(Vancouver)逗留玩了四天,这里居民的祖先多来自英格兰;保持着传统的英格兰作风。彬彬有礼却自视甚高。这太平洋岸边的花国城市;真是美得迷人。我们住在海边的英格兰港弯大道的公寓里;窗口正对着太平洋。旁边就是那世界闻名的史坦利公园(Stanley Park),那里百花齐放;鸟语花香;层叠着浓密的枫树;可惜那时是六月;看不到那红似艳阳的枫叶。但春风过处;一丝丝的树枝在轻轻摇曳;远看如一缕碧绿的轻烟在舞弄着。。眺望远方就是那蔚蓝天空下无尽的太平洋。
我们还去了离温哥华50哩的世界有名的维多利亚植物园( Victoria Botanic Garden)。那里种着世界各地来的奇花异草;万紫千红;美不胜收。我们在园中整整逗留一天;傍晚才回温哥华。
温哥华实在是太美了,以至我多年之后,仍找机会回耒到温哥华总医院访问进修时;特别回到当年魂牵梦系的英格兰港弯大道,还在一幢面向太平洋的公寓中订下一个单位,作为以后度假之用。美玉也极为喜欢。只等大厦委员会批准便可成交。等了一个多月,才接房产经纪来电:
爱海波涛(35)
“ 恭喜你,方博士,你的申请获得大多数委员通过,批准你入住该大厦。真为你高兴,你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华裔加拿大人!”
我却不以为然。我早知英裔的加拿大人有他们那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与他们同住一楼并不是件会令人开心的事,于是我答道:“ 谢谢他们那么看得起我,可是我现在决定不买了”“ 为什么 ?”是震惊的声音。
“ 我怕那些英国老爷太太们听不懂我们的中国腔!”说完就把电话挂上。
第三天友人约了几位在温哥华的台大校友到唐人街晚餐。第二天飞去加拿大第一大城蒙特利尔(Montreal),由美玉当时在麦基大学读韦的堂哥接机并招待,也玩了四天,该城风景亦甚美,优雅而富欧洲风味,有北美州巴黎之称; 祖先多是法国来的移民。本地人多操法语。和温哥华不同;他们客气而热情;并无特别的优越感。只要你略通法语;他们就把你当作亲兄弟姐妹。那些年轻女郎热情如火。你在那些露天咖啡店和她们邂逅;一小时后她们便拖着你的手逛街。或坐地下快车(Metro)到世界搏览会跳舞。
二十八日,终于来到哈利法斯{Halifax},趁离去医院报到还有一天的空闲;于是踏着晨曦,漫步游览这个大西洋岸边的小城市,风景宜人,依山傍水,城内花木茂盛、郁郁青青,到你爬上海边的小丘,看那苍茫的深兰的大海,中间点绝着连环的青山,远处的青山被翠微的云层包围着,忽焉似有,再顾若无,最远便是茫茫苍海,长幅横波,海的尽头,不就是天的另一角,我那慈母倚门仰望的家乡么?
一股淡淡的乡愁冲上心头,我默默地念着 John Masefield 的海之恋Sea…Fever: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s again; to the lonely sea and the sky;And all I ask is a tall ship and a star to steer her by;And the wheel's kick; and the wind's song and the white sail's shaking;And a grey mist on the sea's face and a grey dawn breaking。
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s again; for the call of the running tide ;Is a wild call and a clear call that may not be denied;And all I ask is a windy day with the white clouds flying;And the flung spray and the blown spume; and the seagulls crying。
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 again; to the vagrant gypsy life;To the gull's way and the whale's way where the wind's like a whetted knife;And all I ask is a merry yarn,from a laughing fellow…rover;And quiet sleep and a sweet dream when the long trick's over。
我要重下海去; 那孤独的大海与长空,我只要高船一艘,一灿星导航;还有坚硬的舵轮、任海风歌唱、白帆震颤,趁着迷茫海面,寻找那破晓曙光。
我要重下海去,海潮在召唤,它是那么粗犷、清哳,无人能抗!
我要天天疾风劲吹、白云翻滚,还有水花喷溅、浪波追逐、海鸥高歌引亢。
我要重下海去,飘泊如吉卜赛人,像海鸥长空翱翔、巨鲸遨游大海,任海风如利刀;只要有快乐的旅伴与我谈笑风生,在远航后静静安睡,进入甜密的梦乡。
该医院附属设于都候斯大学医学院(Dalhousie University Medical School),有八百张病床,规模很大,急诊部很忙,差不多每天当值时都没时间闲下来。
六个星期后,医院调我入妇科实习,跟随一位从英国来,名叫Dyet的医生。,再六个星期,再被调派到产科,跟随两位资深加拿大医生实习,相处甚欢,也学到不少东西。
再六个星期;则被分派到小儿科,这次的导师是小儿科主任里查。高布隆教授(Professor Richard Goldbloom ),是来自加拿大最有名的麦基大学医学院(McGill University Medical School )的犹太人,对我很好,教得亦很用心。每逢特别病例总要我大胆表示我的意见,再从旁指导,令我得益良多。
有几次,休息时间或下班后,他都抓住机会劝我跟随他深造小儿科,惜我对小儿科兴趣不大,只有婉拒他的好意,回家和美玉商量,她表示没意见,因为到底是我本身事业,由我自己决定好些。
高布隆教授人很好,虽然对我不肯留下来感到失望,却仍然积极为我介绍工作。没多久,经他推介,我获得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Harvard Medical School)的麻省总医院(Mass。 General Hospital)胃肠内科驻院医生聘书,旋即申请美国移民护照。
六个星期后,我被调派到外科,实习一个月,又被调去内科,六个月后毕业,我参加加拿大国家医师考试(LMCC),顺利取得加拿大医生执照。
我拿到美国聘书后,一边继续留在医院实习,一边等美国移民局消息,几个月后,我的兴趣渐渐转向放射学,因放射学包含了各科的内容。当时世界放射学的权威是来自位于蒙特利尔(Montreal )麦基大学的罗勃。弗里瑞教授 (Professor Robert G。 Fraser),他刚巧是高布隆教授的旧同事并好朋友;于是便去请他代为引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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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时麦基大学放射科早已额满(一百名申请者只收五名,而这五名几乎是美加各医学院第一名的学生,外地学生,则每年只有一个名额),弗里瑞教授便提议我可先到麦基的主要附属皇家维多利亚医院(Royal Victoria Hospital )做一年的核子医学驻院医生,第二年再入放射科;高布隆教授也认为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可当我回家和美玉商量,却遭到她的大力反对,她极力主张我立即开业赚钱,因为驻院医生薪水不高。
这是我俩来加拿大之后,第一次起争执。但我不肯听她的,坚持到皇家维多利亚医院上班,任核子医学驻院医生,为此美玉赌气找到一份蒙特利尔艮行打卡的工作,说是我薪金太少,要贴补家用。我想医院工作繁重,她去上班也好,不必整天闷在家里。
但她上了三个月班便说太累而停了下来。我也不去勉强她,只要她不要找我吵架,或逼我开业就可。其时核子医学只在萌芽阶段,我到任后才知只有我一个驻院医生,而导师却是世界有名的珍。布查教授(Professor Jene Bouchard)。他是放射治疗学权威,并写过几本神经肿瘤放射治疗的书。但对核子医学他却是门外汉,与他的专长并无直接关系。那整整一年,说来滑稽,我只能自己钻研,自己训练自己。同时在麦基大学医学院修习博士后课程。
皇家维多利亚医院,是麦基大学的主要附属医院,有近百年的历史;世界上许多有名医生都出在其中。如世界内科学鼻祖阿司拉(Dr。Osler)是该院第一任内科主任。。世界神外科杈威朋非( DR。Penfield)为当时的神经外科主任,而将我带入医院的佛里瑞是世界的胸腔诊断权威。他的六册的胸腔疾病诊断学是医学界的经典著作,全世界的大型医学图书馆均可找到。曾到我国贡献毕生精力的白求恩大夫亦出身于此处,到现在仍有他的后人在本院服务。说来也是缘份;我在哈里法斯实习的维多利亚总医院;院长就是白求恩大夫的侄儿。
皇家维多利亚医院的设备非常齐全,在驻院第一年,虽然没从布查教授直接学到什么,但他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令我十分感激。对于书籍仪器;他对我有求必应。我一边看病人,一边自己做实验,可也获益良多。像全球第一台核子加马线摄影机(Gamma Camera)就从我们的实验室开始。
整整一年,我除了看病人,就埋头在实验室里研究,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而美玉,却仍为着坚持要我开业赚钱,常常找我吵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使我不胜其烦。
一九六九年三月,我的研究略有小成,用了好几个月时间,完成了第一篇学术论文——肾脏移植的示综原子研究。
外界反应相当不错,除被挑选在华盛顿核子研究年会公开发表宣读外,跟着更被采用刊登在核子医学杂志上。
四月,约汉普金斯医学院(John Hopkins Medical School 的核子医学系主任享利。华纳教授 (Professor Henry Wagner ),来麦基访问作客座教授一周,整整五天,我跟随在他左右,向他请教医学上问题,得益匪浅。他亦很喜欢我,邀我跟他做研究,但被我婉拒,因为我志在放射学,而这个理念从未放弃过。
但因为我和他的相识一场,又一次证明了我生命中特旺的贵人缘。后来他破例推荐我参加第一届美国核子医学专家考试,我亦一举考试成功,成为一个只受一年训练而取得该专科文凭的人,没有令他失望。
但事业上的顺利,对我的婚姻却没帮助。我和美玉之间裂痕越来越深,除了吵架和冷战,鲜有围炉共话,或携手出游的时刻。
她变得脾气越来越暴躁,以前的伶牙利齿会逗我笑,现在的伶牙利齿是用来骂我。 我工作太晚不对,我太早上床不对,我早上起来,赶不及吃她做的早点也是不对。
她变得唠叨,爱骂人。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不久,我又认识了一位异性知已。她知道我有太太,亦从来无意介入我的家庭,并没有给我一点压力。我俩都知道没有将来,因为她毕业会离开,而我早就说明,我不会考虑离婚。
也因为这样,我们把握每分每秒的相聚时间。我们非常谈得来,有时两个人和衣坐在她家饭厅,谈理想,谈我在研究中遇到的难题,有时谈到深夜,但从没有肌肤之亲,可是有另一种的痛快。
美玉大概看出我的异常行动,虽然她深信我不会做出越轨的行为,但换了一个花样来烦我,她要搬家。
我请她给我时间,但她不肯,只要我一回家就和我闹,我越发心烦,不免对珍妮发起牢骚。珍妮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不久她便离开麦基;到美国康乃尔大学攻读博士。失去她,我不但失去一位精神上的恋人,也失去了一位知己好友。有好一段日子,我都感到怅然若失。
因为我俩刚开始认识时就相约,分开后不会再联络,所以她并没有给我留下联络地址,我也没有尝试找她。但那种失去她的怅然感觉,却总纤绕我好一段日子。
一九六九年,我顺利地成为第二年放射诊断学驻院医生,前一年得到这个机会的是一位香港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医生,他人非常聪明;作风正派;成绩佳,英文好,可惜这人太洋化;和中国人在一处亦讲英语;和我可是格格不入。
机会虽好,在佛里瑞教授手下工作却并不容易。他对我们的要求极严格,不能稍有失误,而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从世界各地来的客座教授来开会讨论,如果我们准备不足,在被提问题时就会大出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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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严师出高徒,我们这班幸运入室弟子,从不后悔跟随佛里瑞教授学习,因为在这几年学到的东西,再怎么辛苦也是值得的。
学习生活虽然非常辛苦,但我从小养成学会苦中寻乐,从书本杂志中找寻乐趣的习惯,在会议上我从发表自己见解得到自慰,从错误的判断中吸取教训,从正确的思维里获得轻松和愉快。从完成责任中取得满足。古语说的好:“严师出高徒”。弗里瑞教授门下充满着严
格的科学精神,严格的工作作风,和严格的训练规律,在他严肃的外表之下却处处表露出无比温柔和体谅、无比的包容和友善。他的人格、品德在潜移默化中感染着我。我从他身上学到的不但是日常灌输的学问和由他编写的那六大册经典著作中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