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眼睛失明的人而言,屋里的任何地方都必须是固定且安全的。记忆中的家具摆放位置若被任意更动,对于只有在家中能舍弃盲人手杖、自由行走的视障者来说,很可能会因此而撞伤、跌倒,更可怕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唉,其实最好的方式,应该是不要让景泱一个人独居,若是他能留在白家哩,几个兄弟们也可就近照顾他
症结在于景泱不愿意。他认为自己已经与白家断绝关系,就不能再继续住在白家大宅里,于是抽出自己那笔丰渥退休金(这也是白老爷子聊表心意的安排)的一部分买下这间房子,其余则作为日后的生活费用。
彷佛怕给他们兄弟添麻烦似的,不管是到盲人重见中心适应、学习必要的生活技能,或像现在靠着写作维生,景泱都没让他们兄弟代劳、帮他安排,全部由他自己进行。
他老是说:「我知道你们有多忙,别忘记以前我也是你们之间的一分子,所以别再为我这个不属于「白锦」的人浪费时间了。你们有空来家里走走,这样我就很高兴了。」
景国真难想象,这些话都是出自那个家中最小、也最爱闯祸的弟弟口中。
管他还在仔细检查帮佣的工作绩效时,景泱已经灵巧地摸到厨房,倒了两杯查,回到客厅说:「大哥,别净站在那儿了,到这边来坐吧!」
这又是另一个神奇之处。景国走到沙发边坐下,问:「你到底是用了什么魔法,才知道我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站』在旁边呢?」
「沙发没有发出声音啊!」
理所当然地笑着,景泱也跟着坐下。「仔细听,你会发现我们四周有很多细微的声响,告诉着我们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有时候我认为现在的我『看』得到东西,比过去还要多呢!过去总会被色彩、形状、模样所误导的事物,在失去了那些易受外在影响的困素后,我看到了更多事物的本质。」
「……你不必在我面前逞强,景泱。我知道你适应得很好,可别讲得像你认为现在过得比从前更好、更棒。你因为失去视力被剥夺掉的东西,不是只有光明而已,我们都知道那是数也数不尽的。」景国不想太强撑,自欺欺人很伤身的。
张着无神的眼,景泱摸着杯缘,小心翼翼地喝了口茶,才道:「但我真的这么想啊,事情总要看光明面嘛!失去视力是很麻烦没错,但不至于活下去。人的潜力真的太强了,好比喝这口水来说,以前我动不动就会灌到鼻子里去,但现在我知道该慢慢来,这不就是种进步吗?况且最大的好处是,我绝不会被水呛到。」
拉过景国的手,景泱拍了拍:「大哥,你才是一直很逞强吧?我刚刚一摸就知道你又瘦下来了。每次一到夏天你就会失去食欲,加上工作量又大,没有补充足够的营养,瘦成这样,雅空哥不念你才怪。」
「等我病倒,才轮得到那家伙说话。」景国趁他主动提,于是说:「我今天来的目的,恰巧是和雅空有关。他叫我来提醒你,明天记得到医院做定期检查,看看脑里血块有无异状。」
柔柔一笑。「我记下来了。」
「景泱,你有没有意思动手术?」
歪着脑袋。「雅空哥不是说风险性很高?是很困难的手术吗?」
「都一年多过去,现在和那时后状况不同了。」景国一顿,想想还是不要隐瞒地说:「好吧,我招了。是雅空先提的,他一直努力帮你留意这方面的消息,最近他看到某篇刊载于医学杂志上的报导,撰文的德国知名脑外科医师皮得森·霍夫曼,发表了一个他开刀成功的个案。那名患者的情况与你极为类似,皮得森医师利用新开发的微型针刀在无须切开头颅的状况下,抽除压迫神经的血块。抱歉,我听得模模糊糊的,总而言之,风险大幅降低,值得你一试,我可以去联络看看。」
「……不了,大哥。」
景国难掩失望。「你不必现在回复我,仔细考虑一下吧!手术的费用,老爷子会很高兴出的,他一直在抱怨没有好的艺品经纪人可用,他说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说景泱没有办点想恢复视力,是骗人的,可是……
「你也知道我有多怕死,大哥。要是会死在手术台上的话,我宁可就这样活下去,直到有人敢跟我打包票,说手术绝对没有危险为止。」
「套句雅空的的招牌话,天下没有不危险的手术。」摇着头,景国说道:「你该不是拿这借口搪塞我,事实上你是因为……仍在意着高毅,以及曹小姐的眼角膜,以为要持续着失明的状态,方能对得起他?」
愣住,失笑。「不,当然不是啦!那都多久以前的事,我早就忘光光了,你怎能还会提起他呢?」
「希望你是说真的。」
「我干麻要撒谎?」
「因为你怕我们会担心啊!」
景泱扁了扁嘴。「唉,从那一天之后,我根本没有半点那个人的消息,只不过从新闻得知他因为伤害罪被起诉、被关的事。我们之间已经过去了,真的!」
能这样是最好。景国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是顾忌到景泱心中可能还残存着对高毅的情。「前阵子他已经被放出来了,应该是提早假释吧!」
「……那很好啊,祝福他喽!」
讲到高毅的伤害事件,也是件让人遗憾的事,景国认为他确实是个真性情的汉子、痴情种。起因就是自己交给他的那纸名单,根据事后见报的消息与辗转听到的事,景国勉强拼凑出个草图。
那名被高毅打的,是演艺圈颇有名号的张姓制作人,也就是间接制造出悲剧的关键关系人。
可能因为涉及名人隐私,八卦周刊疯狂追逐这消息好一阵子,只差没把高毅的祖宗八代都扯进来。上面详细描述着张制作人数年前网罗高毅未果,想从高毅的女友身上施力,结果她们「请」曹金彩上车会谈之际,却让她误以为自己被绑架,脱逃时不幸发生车祸亡故的整个经过。
高毅是在某间PUB约张制作人谈这件事,高毅动手打断了对方的一颗牙齿,张制作人一状告到法院去。原本是能和解收场的,无奈高毅坚持不肯向对方道歉,导致入狱服刑数个月,连他开设的设计公司也因此关门大吉。
现在修完监狱学分的高毅在做什么,景国就不知道了。如果高毅不是那样的固执、执着,也不会把大好的人生糟蹋成这样。但愿此人在监狱中有机会反省,早日走出阴霾才好。
「对了,景维说他寄了修正版的语音软件过来,你有收到吗?」放下有关高毅的话题,景国想起这件事。
景泱眉毛扬高。「真的吗?我等好久了!现在用的这套,里面有好多BUG喔,每次都要劳烦雅霓、编辑们帮我润搞,很不好意思耶!」
「喔,讲话越来越有作家的架势了。我在书店看到你的小说放在架上,还很纳闷有谁会买?不料竟然大受欢迎,出乎我的想象呢!」景国自豪地说:「我真想告诉大家,那个大家以为是个神秘网络文学『女』作家的『采秧君』,是我弟弟呢!」
「我是男或女都是他们乱猜的,我一次也没说自己是女性。」
「因为你的第一本书《玫瑰花床》是以女性的口吻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当然每个人都会假设你是名女性阿!」笑嘻嘻的,景国一眨眼。「倘若在网络上卖出你的相片,想必会引起一阵哗然吧!」
景泱双手合十地说:「千万不要!你这么做,就会把我现在唯一有的乐趣都破坏掉了。我现在有的娱乐不多,你别闹了吧!」
哈哈大笑着,景国拍拍他的手。「你以为我真会那么做吗?傻小子,继续努力吧,我会等着看你的第二本大作,也希望它们能继续大卖!」
呼地松口气,景泱现在翻不了白眼,否则一定翻给他看!可恶的大哥,从以前到现在都一样,还是这么爱戏弄人。
有人曾说写作是一种治愈的过程,很多人是为了让自己的心病得以抒发、缓解,因此而写作。景泱不知道这么说贴不贴切,至少在他的身上应验了一部分。在口述文字的世界哩,他没有遇到太多障碍,这与现实不同,而他渴望这份自由。
视障让他的世界不得不急遽紧缩。过去他最爱去的PUB不去了;过去认识的朋友没再联络了;过去为了参加拍卖会到世界各地旅行、游玩的经验,可能永远不会再有。现在的景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足不出户,这已经是稀松平常、没什么稀奇的。
就在那时候,景泱收到了景维的礼物。那是一套能替视障者阅读计算机信息的语音辅助软件,它亦能帮助景泱写文章,方面他回电子信件或MSN传讯息。如果没有这项礼物,景泱也无法开启生命中的另一扇窗。
一开始,他用阿彩的谐音「采」,凑上自己的名字泱的谐音「秧」,连成了「采秧君」这笔名在网络上发表短文。
那是有关于一个七岁女孩到他人生的十七岁,在一个个寄养家庭中,寻找亲情、友情与爱情的故事。她仔细地观察每个家庭中的喜怒哀乐,恬淡中带着热情笔触,很快地引起许多回响。
点阅人次创新高,出版社于是决定将它集结成书,而销路则意外地拉出长红,说是年度催泪大作。结果,就被大哥取笑为「无心插秧,稻满田」。不管怎么说,有人愿意阅读,甚至花钱收藏,对景泱而言都是件惊喜与感激。
很遗憾,这套语音系统还不是万能的,里面经常会出现错字,这些都要劳驾他人帮景泱更正。雅霓会在每天晚上抽个一小时来帮他校对,再贴到网络上。编辑则是在要集结成书前,做第二次的检视、编排。
失明后,景泱过着极端规律、简朴的生活。
平常作息都是固定的。七点整起床,用早餐,听新闻,接着工作到中午。下午他踩跑步机,到附近的公园散步,返家后上网收信、查资料,并为明天的内容拟大纲。晚上用餐后,雅霓会过来陪他一起校对,洗澡、喝杯小酒,边听音乐边准备上床睡觉。
规律的生活,与以前的自己截然不同,称得上相当封闭,但习惯之后倒也算得上怡然自得就是。
今天早上一起床,景泱就察觉到不对劲,屋里的桌椅被移动过了。他僵站在卧房门边,无法跨前一步。带点气急败坏的,他喊着:「玛莉亚!玛莉亚妳在哪里?」
隔了一会儿。「白先生,真是对不起,我搬动了你的家具。」
「对,我要问妳的就是这个!为什么未经我允许就挪动家具?妳该知道这个家的规矩!」景泱虽然知道盲人手杖的方便,可是他不想连身在自己家中也得忍受那根辅助手杖的多波段哔哔感应声,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残缺不全」。
「立刻把家具放回原位!」
「白先生,我也很想这么做,可是……您不知道,刚刚好危险喔!上头的天花板掉了一块下来,几乎砸中我呢!我现在挪开家具,也是怕又有东西掉下来,伤到您。请问您,我该怎么做才好?要去通知另一为白先生吗?」印尼籍的女帮佣回道。
啧,买到一间中古屋就是要承担这种风险。以这屋子四十年的屋龄,都远超过他的岁数,已经不能叫做「中古」,根本是「老古」屋了。
「原来如此,很抱歉刚刚凶了妳。这样吧,我门先去找木工师傅来鉴定,假使可以修理得好,就麻烦他们修理。妳能帮我到厨房的抽屉找一找吗?我记得丢了一本黄页电话簿在那儿。上头应该有木工师傅的电话,随便找一家离这边近一点儿的,叫他们来估个价。」
「好的,白先生。」
「阿毅仔,有个外国查某在电话里头叨叨念,你来跟她讲。厚,偶要听狗语已经很难听懂了,啊又是满口怪腔,害偶很想抓狂!」手拿着话筒,年近半百的老师傅扯开嗓门叫喊着。
从手边的画线工作中抬起头,高毅边以毛巾擦去额边汗水,边应声。来到这名专门替人做手工订制家具与木工的师傅这儿拜师学艺,已经快三个月了,每天都在敲敲打打、切割、磨平等基础功上努力。和别的徒弟相较,自己算是起步晚的,想迎头赶上的话,他得付出比别人多一、两倍的心力练习。
替老师傅接电话,弄清楚对方想说什么后,高毅转头问着:「师仔,她的意思是说,她家天花板掉下来了,有没有可能修理得好?问我们能不能去她家看一下?」
将铅笔夹在耳朵上,一边嚼着槟榔的老师傅,抠着脸颊说:「原来悉安呢喔!这年头还有人会住到天花板倒倒落来,这稀奇,我来去给她看一下好了。伊厝迪叨位?」
将老师傅的意思转达给对方,并问出地址,纪录在一张便条纸上。「我都写在上头了,师仔。」
「你记好带在身上丢A塞啊!去把我的道具箱整理整哩,等会儿你就跟我开车作伙去吧!」
老师傅的话在这儿就是钢铁命令,是不可以违抗的,因此哪怕高毅手边的磨平工作还没完成,他也得等晚一点而后再回来加班赶工。虽然没有人会逼他这么做,但高毅并不想太过纵容自己,三十岁大关在面前了还一事无成,再不知奋斗的话,要到哪一年才能重新开设自己的设计公司?
想要赚取金钱之余建立人脉、砥砺基础,所以高毅才选上手艺、名声在业界都很吃香的老师傅,拜托他让自己在这儿工作。性格爽朗的老师也不像社会上多数人一样,一看到有前科者就胃胃缩缩、满心偏见,根本不给人机会,即使听到高毅说出「伤害罪」这三个字,也是哈哈大笑地说:「骗肖A!少年郎谁没打过架?你没杀死人就没要紧,好好在这边工作。嗯搁要粉打拚喔,偶非常严格的,宰某?」
在这边,学徒期的薪水不高,但是有师娘提供三餐给他们这些没出师的徒弟,算是减轻不少高毅肩膀上的压力。他正等着三个月后的师傅考试,只要师傅满意他所做出的成品,薪水就可以三级跳了。
……很多认识高毅的人,都说他是个傻子。不过是一句道歉的话,干麻不识时务一点儿,搞得自己身败名裂,被抓去坐牢。可是高毅实在无法对那样无耻的家伙开口道歉,纵使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他也认为人不能没有原则。
那个姓张的家伙,在他跑去质问阿彩的事的时候,刚开始还拚命否认,一等到高毅骗他说有证人指证,才又见风转舵地说那不是他的错,是阿彩自己紧张兮兮地跳车。他说他没想到阿彩死了,那时听高毅这么说时,还觉得有点儿抱歉,不过高毅怀疑他是口头说说而已。一个真心抱歉的人,岂会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死不承认?
那记拳头,高毅揍得理直气壮。不管法律怎么规定,有些人一定要给他个教训,否则日后谁知会不会又有无辜的人受害。
「喂,阿毅仔,走啰!」
提着师傅的工具箱,高毅跟着他身后坐上货车。
平房的外观看起来没有那么老旧,他们站在大门边一按门铃,就有位东南亚血统的女性替他们开门。说明身分与来意后,女子领他们进了客厅。塌落在那块天花板扔掉的原地,因此屋内显得相当凌乱。师傅蹲下来检视木板,嚷着:「拢被蛀成这样子,不倒下来才怪。偶看这整个天花板都要掀开来检查一下喔!」
高毅也跟着拿起一块破裂的木片,确实,上头白蚁的咬痕清晰可见。
「天花板如果掀开的话,我恐怕就没办法住在这边了,是不是?」
蓦地,清朗的声音自高毅身后传来,他一怔,心脏扭绞成一团,对于转身去面对声音的主人,感到一点点恐惧。
「阿你素谁?」
「这间房子是我的。不好意思,因为我眼睛看不到,不知道目前状况有多严重,你可以仔细地说给我听吗?」
果然是他。而且当年的伤所造成的「结果」,已然揭晓答案。高毅咬着悔、忏交织的苦涩滋味,无言地回头。老师傅正在描述状况给白景泱听,而白景泱……白皙脸蛋和记忆中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只是头发稍微长了些,双眼则缺乏昔日灵活、伶俐的动感,像是摊不动的黑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