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高乌不过几天就一定能走到……
然而第二天我们又在榕树下遇见高乌。
他的那似乎永远也挽救不回的落魄样子使我相信,他一定没有足够的力气离开这个城市半步。他只能呆在这笨重的石凳上悠然歇息,有时挺胸昂首地站起来并威风几下——这都能成为一种奢侈,这种奢侈在毅力与固执的共同支撑下仍然无济于事。那时,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头朝着一个手里挥弄着红布的斗牛士徒劳冲撞后,脊背上被插有几根小樱叉的力不从心的公牛而已。
高乌微微张着嘴巴,半闭着双眼望着我们。我们几乎都这样认为:如果高乌觉得昏昏欲睡就请钻到三伍的房间去暂宿一眠,若不嫌弃——那里绝对可以招架一下;如果高乌觉得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饭就请来到三伍的厨房指指点点,要是不嫌弃——那里绝对可以对付一下那巨大的胃口;如果高乌有什么难言之隐和不尽人意的苦恼就拿出来与我们分享,倘若不嫌弃——我们一定在旁洗耳恭听。
“你到外面去闯一闯一定有混头!”三伍说。我说高乌你一定相信三伍所说的话,你一定能够辉煌腾达的。
可高乌已经睁大眼睛继续望着我们,甚至显得莫名其妙——他一定在嘲笑我们那无知的自作多情。我们是否应该对别人的品头论足收敛一下,自我反省。或者应更多地同情自己,改变一下自己被什么压迫似的变成的这副模样——在高乌苦苦支撑着的威武之下我们为什么不更多地去可怜一下自己。(而你们则难以做到这些)
可心力交瘁的高乌,你非得对自己虚脱过甚的躯壳作出同情不可。你的癫狂只是一个尊严的幌子,根本无法有效地治愈那无知的创伤。你会感到精神上无休止的恓惶以及身体上积重难返的折磨。当你觉得一切都只是云烟从眼前掠过——那是癫狂已经把你变成一个透支生命的能手,你的厚颜无耻你的阴谋骗局你的横行霸道你的慵慵懒惰——一切一切都由癫狂呼来使去。最终你只能沦落到力不从心的痛苦境地,连癫狂的意念也消失殆尽。你回不到以前以及去不到将来和只在残酷的现在茫茫不知所措。你将在亲人的期望、朋友的讥讽、女人的鄙弃、债主的冷眼、同学的排斥、住宿的尴尬、工作的困阻、健康的威胁中苟且偷生。
然而在学院的榕树底下,我们看见高乌猫在那里,他一声不响,似乎在想些什么——那段骤然消逝了的光辉岁月值得缅怀抑或对那种不可挽救的日积月累的创痛记忆挥之不去。
无论如何,那仅仅是炎炎夏日无法逆转的一股热浪,一定程度上印证了高乌的满胸热情和改过自新。实质上他早应该在生活的道路上摸扒滚打,不应该死皮赖脸地苟同一帮无知的长毛小子雄赳赳地招摇过市。他甚至显示了奇迹般的勤劳与勇敢,任凭恶魔太阳毒辣辣地煎晒——癫狂已经把他带上目无他物之境。他忘记自身的筋疲力尽,全身上下无数个细胞皆亢奋跃动。他手舞足蹈、风驰电掣,直到最后一刻仍然吼声震天。他喜欢舞台下面人头攒动的人们的欢呼,喜欢陶醉其中不愿清醒。
不知为何——不知不觉,阳光、休息、躺下、人、究竟、商场、惶惶、音乐、声音、摇滚、广告牌、鼓手、一个鼓手、跌、一个手攥鼓棒的庞然大物就这样乘势倒下。
那时三伍气急败坏地对我说:“你——你知不知道,高乌在街上休克了,昏倒了。”
“不会吧!什么什么?昏倒了?”
从此,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在语论纷纷(你们势必是舆论的精神领袖),那是茶余饭后值得讪笑戏谑的话题,高乌以生命的折损为代价迎来一个使人津津乐道的笑柄。人们(他们和你们)很少出于怜悯之心来建立某个体面的观点,只有在想象中让高乌如何地从那张鼓椅上慢慢地甩跌于地,像一头肉猪被屠夫们扛着然后随手扔下那样,啪的一声响——立即四脚朝天。这才是读者们关心的焦点——简直过瘾致甚,他不仅被晒成一条黄澄澄的烤鸭,连头发也烫卷了。那是一种不可多见的奇观,一个长有一双大脚的虎臂狼腰的汉子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个倾倒。他似乎感到疲惫到极点才如此可笑地躺下去。之前一定没有很好地睡上一觉,以致在炎炎夏日不堪一击,然后一点也不能动弹,看起来他还睡得香喷喷似的。他手里依然紧紧攥住的那双鼓捧,刚开始它们自以为有多么嚣张蛮横,凶狠残酷地在那群桶鼓上敲击,可最终只能随着高乌的倾倒一败涂地。当大伙惊颤颤地把他扶起来的时候,它们才脱离高乌瘫软的双手并零落地上,任凭慌乱脚步的践踏。
然而那个堂堂汉子久久未醒,长毛小子面对一个庞然大物难以招架,一切都沉浸在慌惶忙乱之中。只有那麻木不仁的大鼓岿然不动地静观看风景,它显得威风势利——鼓着身经万捶的胸脯表示对那个用踩锤击打它的主人恨之入骨。它诅骂他的陋习成性,讥诮他的不自量力。他为什么如此铁胆无情,对它如此心狠手辣,无休无止。他迎来应有的报应,成了一头毙命的河马被人从台上扛下去。
一大群观众满怀好奇地簇拥而上,没有面无表情,有的口瞪目呆。那老板的下属大声吆喝——他们应尽快把高乌抬到教练车上,他忧心匆匆和马不停蹄仅仅出于一次宣传活动的一团乌糟。那昏厥不省人事的家伙也仅仅是一个可有可无但忠孝卖命的刽子手,这刽子手显得使人生恶,竟让所有热心的行人、尊敬的观众、神圣不可侵犯的顾客们一扫雅兴,大煞风景。他用倾倒之一刻间就把闲逸的人们置入人心惶惶之中,以致曲终人散。
在那轰隆的鼓声还未停止的时候,狡诈的烈日在高乌癫狂之下无法得逞,他整个身体无休止地上下颤动,硕大的屁股,在鼓椅上叽叽作响。他忽而狮吼一声使主唱与他在乐队灵魂人物的争夺上拱手相让——其他人的表现已经黯然失色。人群的欢腾把高乌的风采推至独一无二的位置,一百双一千双一万双眼睛只贪婪地停留在他身上。整条街道站满了人群——整座城市的市民都在挥手呐喊,整个古罗马竞技场的人们、整个奥林匹克运动场上的人们、整个地球上站满着的热血沸腾的人们,他们统统为领略高乌伟大的一抹风采而举旗高挥。那个时候,高乌暮地跌倒。
他似乎感到力不从心才如此无奈地躺下去。他之前一定是没吃过什么东西以致在这炎炎夏日不堪一击,然后用湿漉漉的脸庞贴到地板,看起来像在仔细地聆听着舞台底下有什么东西似的。好心的长毛小子立即冲过去,他们用尽吃奶的劲头同心戮力地把高乌高高抬起。可是一切都变得摇摇欲坠。人们(不是你们)个个目瞪口呆,有的像缺堤之水一下子簇拥过去——有两位保安跑起来像追贼逐盗似的。台下摆放成整齐的宣传产品因受猛烈的碰撞而四处飞溅,一切都陷入乱七八糟的境况中。只有那几片铁心铜肠的吊镲踩镲,仍然在那里悠然吊立,它们觉得眼前的一切可笑致极,啪的一声一只硕大的物件就这样与它们擦身倾倒。他从此别想重拾鼓棒——竟使它们在可恶的人潮中痛苦呻吟。它们讥讽他的弱不禁风——从此他威风扫地,再也没有人在乎一个手无抓鸡之力的曾经作威作福的坏蛋——看到他赤裸肩膀,四处横行,四处伸出令人颤栗的贪婪的双手。
石桌那边你们的同伙们拍手称快,无人会让一点点怜悯之情在脸上偷偷呈现。在高乌身躯与灵魂上所发生的一切遭遇都是理所当然,已经愚愚可笑。他跌落下来的样子诚然耐人寻味、不可思议,一点征兆一点准备都没有他就自欺欺人般横倒而下,像一盘软水被泼到地上那样一去难返。他再也没有力量,没有一点意识去伸手攀护着什么,以使他能依据一定的程序一暂一暂地在与万有引力的抵抗中跌摔而下。那仅仅成为一个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的趄趔,高乌或许还能用修长的大腿把整个身体支撑起来,然后扬去身上的飞烟尘垢,继续满怀激情让那振奋人心的鼓声轰隆响起。可他已经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连那双原本被紧握住的鼓棒也没有自始至终地殷殷相随。
那个时候它们显得宁愿千刀万剐也要争得一份尊严的样子;它们是刽子手中的不惜一切代价为人卖命的刽子手;它们如此受庞于高乌——这是他昏迷倒地的究竟。在你们眼里他只是一条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的可怜虫,你们甚至已经意识到,无论何时何地——他展开乌稍蛇般的腰肢漫无目的地爬行,没有安神闭目的一宿就挨家逐户地爬;一旦胃囊空饥就寻锅觅灶地爬;一旦身无分文就抄家袭店地爬;一旦有事可干就追街逐巷地爬。处处充满无限生机,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阻止他的坚毅前行,无论风雨烈日如何骤变,只要双腿力所能踏之处无不足下生辉。
我说,那是纷繁杂乱的世界里的一种无形锁链,它们沽名钓誉地在一个人的眼前摇来晃去,像个时间的摆钟。你们说,为什么不继续麻木下去、自作多情,伸出被铐的双手,让青面獠牙的它们感到羊入虎口。
那些迂腐不已的人还在用呆滞的目光窥视什么,黑夜里高枕地妄想着什么,一切都显得如此这般地自我迷恋、不自量力。有时,当我们欲求举望天空阔展双臂的时候,竟又被无情地靠上那铮光的铐链,竭力挣扎,懊悔——正如你们所言,当初为何不继续麻木不仁地、得过且过地飘荡下去。
第十九章 01 蚊帐下的王国
第十九章01蚊帐下的王国
如果到了那一天,我已离开这间画室,离开这所挂着艺术幌子的学院。我也许会试着让一切重新开始,还努力装作去缅怀一些东西:那两棵供人纳凉的大榕树、一尊《扭曲的生殖器》……诚然我对它们依依不舍——还会有大艺术家在美术馆里上玩可爱的装置艺术,把一堆硕大无朋的废物扔到树荫底下,所有空洞的残骸都会无法幸免地被中专部的小生们称作为猪笼。
你们莫须质疑我在藐视一切,我的“离开”已把我领进城市的任何一角——厕所,一个梦想之地,你们得立即开怀大笑,而且,绝不相信那就是涂鸦艺术的殿堂了。我想着突然被一个老清洁工掣衣抓襟,他用友好而赞赏的目光看着我——那些涂抹在墙上的东西也没有被当成捣蛋的视觉垃圾,这是我痛快的源泉……当我经过一个废墟般的建筑工地,就会听到工人们叨叨谈论那些伟大的艺术的事,他们知道米开朗其罗对西斯庭的贡献。全城的人们都在闲暇中把古典的艺术倾心沉醉,他们知道指挥家是如何舒畅地演绎那些交响曲。这是可笑的乌托邦。
我从不在你们的虎视耽耽之下止步——在每个伟大的时刻都得迈开稳健的步伐,朝着人群欢呼的地方走去。用腾空翻滚的方式一定能攫取掌声,许多日子以来它将引领我走上压倒一切的殿堂——当我睁大眼睛,真真切切地俯视着脚下的影子,才发现,某一天,我还没有离开这画室——长久地呆在学院,哪怕在晚上我也不会拼命地逃避什么,甚至竖起耳朵,继续捕捉更多可疑的东西。
我得继续坐在这个窄房子里,他是一个礼物并分秒记录我的“日暮途穷”,在某个夜晚,当音乐楼那边的魔鬼之声不再袅绕传来的时候,我真的感到自己已走到尽头——你们尽可能地想象那是生命的尽头,并怡然自得。我因此设法远离你们——远离所有人。我漠视一些无关痛痒的声音——渐渐隐退而去的孱弱的声音,一切都尽在我的掌握中。不时有车辆从楼下那巷子驶过,灵敏的耳朵就会跟着呜呜作响。我注定不能在这样的无聊之夜成眠——这是你们精神上的告捷。
蚊帐永远被吊放下来,这样就能让身子轻易地得到很好的庇护。有时我一动不动,让一切天籁之音依稀可听,闭上双眼的时候仿似还可以看见灰灰泛着微微白光的幻影,不愿再忍受因置身黑夜而相应作出的可怕幻想:一个手持匕首的疯子把我追杀于林林总总的坟地;一切都由你们指使——可怕的黄昏,一个穿着蓝衣的人在田野与我相遇……毛骨悚然,不一而足,许多并非灵异的真实骇俗的故事也会不断踊跃脑海。无法奢望从中得到一丁点无知觉不省人事的睡眠,不可自控的思想蛀虫般咀嚼兴奋的头皮,永远使人筋疲力尽。你们会生气地说:“你此刻已经安然无恙了!”我回答:“不仅如此,我还能自由地漫步于这城市的繁华里——高射照灯、闪烁的大厦。”你们却祈祷地说:“让它们立即把漆黑中的你变得毛骨悚然!”
我只有作出抗争,把希望寄托于白昼:在画架面前把颜料疯狂涂抹,把夜里手持匕首的魔鬼驱逐远去。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比睡眠来得更重要一些,应美好地进入梦乡,一旦得以入睡——明天将是清新、舒逸、爽朗、神圣的一天——或许,对于我的那些贪婪的同性来说,那无疑是充满女生的一天。
闭上眼睛——她们的笑颜继续令人砰然心动以及她们的声音继续令人热血沸腾。只要明晨一到,我将踏上新的征程——我再一次在这微微泛着白光的漫漫长夜呼唤黎明的尽快来临。
可那永不冻息的狂想依然制造着一个匕首闪烁的黑夜——一定是你们之中的某个人攥住它……睁开眼睛,灰蒙蒙的蚊帐使我目不转睛、全神贯注,这样我就镇定一些,又不断地滚动眼珠——想到一堆画面、一摞画家、一筐思想、一捆情感——一切一切——一地珠宝、一车垃圾——它们混集一起,真假难分。
我刻意要把一个东西塑造出来,它必须淋漓尽致,它绝不飘浮,它飘飘然、华丽、像肌肤,神圣不可侵犯、理想、快感、冲动。在这样平凡的夜晚——你们熟睡如墩——没法把我看清之时,我已清楚自己如何度夜——一个人麻木地躺于床上,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血液般侵染全身——像一只迷途忘返的紫色水母似的沿着大腿游摩而去。
似乎是谁又在这平静的夜里送来黄褐色的幽光,让我在凌乱的思绪中找到一瞬温馨,慢慢地,一切都已鸦雀无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整个身躯圆融成一具沉寂千年的木乃伊。以致我就轻轻地揶动那薄薄的被子,从脚丫扯到下巴处,全身被裹在里面,还有我的那只贪婪且放荡不羁的右手,它只能在某种神秘的感觉的率领下言听计从地迈向神圣地。在还没有把世界忘得一干二净以前,我便会努力寻找一种可靠的方式把最后一点记忆掏空而尽,让身体的每一条筋腱、每一块肌肉、没一个细胞都在为达到那一神圣的境界做出最大贡献。
我就轻轻地把眼脸卸下,一切外界的声音,哪怕任何人的鼾音乃至耸人听闻的哑哑梦呓都将被拒耳膜于千里。同时几乎听到一个阔步前进的声音,它的斗胆行径已经使我深深相信,就是这只毫无教养的右手,它十有八九离繁华喧闹的城堡只有一箭之遥,不久就会成功抵达。
就在这时,一切事情只在须臾之间消逝远去。那些自我拟定的人生憧憬似乎被彻底淹没脑海——它们根本就不复存在,不可能动摇我那舒畅的心跳和一只右手勇往直前的信念。不要想着真实形象的人——伟大的艺术家、如雷贯耳的教授,男人、女人——一切不识时务女人,我是激情的主角,而非愚笨可笑的幺麽——她们可恶但值得宽恕,她们是女人以及她们拥有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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