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搀住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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搀住落日-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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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而废了。酒,你这个精灵,我对你真真是个爱恨交加、弃留难择呵。那日上级部门领导莅临,我被指派陪同,恰去视察的乡镇乃我家乡。午间用餐,作为“半边东道主”,我义不容辞、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紧要关头一口气吞下半斤五十度的名酒。当时的感觉也颇好,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悲壮意味,自以为给家乡父老立下了汗马功劳。傍晚打道回府,承蒙领导体恤,“随意随意”,我便真的只沾了沾唇。

  时值秋尽冬来,夜的脚步不觉加快,天黑得较早,看电视到十点多,我便睡意朦胧,只得宽衣上床。怕电视吵得我睡不着,妻子和女儿关掉电视,也睡了。市嚣很快便被夜色湮没。她俩一会儿便进入梦乡。夜愈来愈深,我倒新鲜了,睡意似乎随夜的游丝而飘逝。夜,静静的。万籁俱寂。先是感到鼻子里不大通豁,痒痒的,糊糊的,想抽鼻子,但怕响动吵醒了刚入睡的妻,因她有极难入睡又极易醒的毛病,我忍着。鼻腔里仍痒痒的,糊糊的,且暖暖的,我依然忍。慢慢地换了个体位,指望有所好转,仍然不行。我想可能是饮酒太猛伤了免疫力抵抗力,伤风感冒了,流清涕,不碍事的。继续忍着。就这样,强忍着鼻腔不适,尽量不出响声地把涕泪咽下去,咽下去。约摸两个小时过去了,痒痒的、糊糊的、暖暖的涕泪不仅未感减少,反而觉得其频率愈来愈高,且口中另增了咸咸的、甜甜的味觉。咸?甜?蓦地,当过医生的我意识到不大对头!迅疾坐起,穿衣,未敢开灯,趿拉着鞋,走出房门,摸黑穿过客厅,歪躺入书房的沙发里。顺手打开书房的灯,眼睛下意识地朝客厅的水磨石地面上一扫,愣了!

  ──血!鲜红的冒着热气的血!象面对一只猛扑向我的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我毛骨悚然,心缩成了一团。

  一条筷子粗的血痕,从我足下穿过书房经客厅,一直延伸到卧室的床前。视线收回,只见一股毛线粗的血流,鲜鲜的、红红的、粘粘的、热热的,涌泉似地从我的右鼻翼的方位汩汩流出,呈抛物线状洒向地面,一刻也不断线。见此,我的心像被一只毛茸茸、恶狠狠、强有力的魔爪死劲地攥住,死死地掐着、掐着……完了,完了,完了!

  死亡之神的狰狞面目就在我眼前晃动,得意的晃动。本来体壮如牛的我,一下子就被它吓坍了。

  求生的本能驱使我使劲睁开双眼,朝着卧室颤抖着声音有气无力地急唤:“快来呀……”妻被唤醒,见状,惊恐得脸发白,身发抖,觳觫着开门大叫:“快来人呀,快来人呀!”哭腔中满载着恐惧。

  多年从医的经历抛给我一束救命的稻草:也许是单纯的鼻腔出血?于是,像溺水者死死抓住救命草,我急迫地用冰凉的手狠劲挤压右鼻翼,力图压迫止血,血涌量似有减少。几分钟后试着放松,血流象先前样仍汩汩涌个不停,感到喉咙里也似乎有血流过。又一手压鼻翼,一手堵鼻孔,结果血流涌进口腔,分两路从嘴角流出。压、堵的同时,又调动上腭组织缩紧鼻咽孔,调动咽喉组织关闭喉咙口,紧紧闭住嘴唇,结果血流在口腔中左冲右突,倾刻间撑满口腔,迸涌而出,“哇”地喷了我满身。随后,那股红毛线依然汩汩淌下,一刻也不断线……

  死亡之神紧紧地攫住了我!我连抓一根救命草的可能都没有了!

  妻叫来机关同事,他们把我背着、掳着、抬着、拥着弄进了吉普,送进了医院。同事分头去请值班的医生、护士,时已转钟一点多,医生们也熬不住了。妻守在我身旁,不时用纸盒接住我鼻孔里一直未断线的血流,从她苍白的脸庞上滚下的泪珠,不时滴落在我脸上、手上和身上。

  死神把我的心即将掐死,它老鹰样的尖嘴已然衔住我的魂灵,苍灰色的巨翼振翮欲飞……

  医生、护士先后赶到,一边抢救止血,一边作常规检查。“啊?这么高的血压!”“高血压引起的鼻腔后动脉破裂出血?”医生轻声交换着臆断。可能是死神把我拽到了阳界边缘的缘故,我对阳界的声音格外敏感,再加上这种急症并不影响神志的清醒。

  科主任、副院长会诊来了,“高血压致动脉破裂出血?”“饮酒过量过猛诱发?”“出血的动脉部位虽未在颅腔内,但较深,难以压迫止血,也难以靠手术结扎动脉止血。怎么办?”业务权威也被难住了。

  那股殷红的、暖暖的血仍汩汩涌流着。妻身旁的白桶里已堆满盛了血的纸盒。从医的经历冷静地告知我:肌肉注射、吊瓶注射的止血剂已用了几个小时,而出血未得到丁点缓解,说明止血剂对抢救我已无能为力。折腾了几个小时的鼻腔压迫止血、药棉局部给药止血均未奏效。抢救室墙上的石英钟已指向六点,也就是说这股殷红的血已无情地涌流达六小时之久了,这还不包括在家中睡在床上时的所流。若各种止血法均难奏效,则这股鲜血将长流下去,直至流尽我生命的最后一滴浆汁?!天啦……

  无望的我真欲仰天长啸:

  阎王爷呵,我才三十四岁,正值青春季节啊!

  我的身体棒棒的,还可为人间做多少事啊!

  我向来正直善良,可没做过应遭天轰雷劈的缺德事呵!

  然而,阎王爷正鼾声如雷,它像我一样酒喝得太多,因而睡得太沉,它听不见。死神苍灰色的巨大羽翼正“扑漉漉”扇动起来,向地球那一边的阎罗殿飞去。我彻头彻尾地绝望了,身心坠入万丈深渊……

  最残忍最狠毒的是,它在把我挟至阎罗殿之前,让我神志清醒着,让我睁着眼睛走向不归路。这更加重了我的绝望和痛苦。已然失神的双眼,透过急救室的前窗,只见夜黑黑的,黑得腥红腥红,偌大的天穹上寻不着一颗星星,即使是一颗闪着微光的星星也没有……

  我的魂灵已随死神而去。靠着尚未来得及流尽的最后一点儿血液维持着的心,在无法抗拒的事实面前已渐渐安静下来。因为我已在绝望和痛苦中顿悟:反正是活不成了,不如认了帐来静静地紧紧地拽住这死前的时辰,充分享用这几个时辰。还有短短的几个小时,便要与亲人永诀,与这个世界告别。命运已经敲定,你愿永诀也得永诀,不愿永诀也得永诀。阳寿既已完结,名字既经勾去,活下去已不可能,倒还不如坦坦然然地、男子汉似地面对它哩。在命运面前,我只得低下倔犟的头,心便也安份了。

  眼看就要离开可爱的人世,我该有多少事要做啊,可天使们、亲人同事们岂能放我下床,把我拱手相让给死神?哪怕尚存一线希望,他们都是要全力去争的呀!既做不成,那就同他们各说几句诀别之言吧,可他们此时正揪住最后一线希望不放,忙得团团转,再说我岂忍心直言!那么,我就用这弥足珍贵的最后几个小时,抓紧梳理一下三十四岁的人生,以免藏污纳垢去会*吧。就象一位冷静、公正的人间导师,来把这个正一步步走向“奈何桥”的我评说,以出具一份客观公允的鉴定邮寄给那一个世界。

  人常说“三十而立”,这事业上的事,恐怕最难向那边的孔老夫子交待。降生这个世界后没几年,遇到“三年自然灾害”,长身体的季节连小命都难保,何谈为将来事业打基础的精神营养?十来岁时遇大“革”文化的“命”,长知识的季节又碰到文化的荒芜,教育的荒废,且一荒即达十年之久。“高中”毕业后回乡接受“教育”、锻炼,“推荐上大学”,怎轮得着与大队干部“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老上中农”的咱?二十来岁时,身为长子的我正欲成家,以挑起家庭的重担,恰逢恢复高考,不甘心一辈子耍“犁尾巴”,将丢了六、七年的功课,捞出来胡乱翻了几页,碰运气居然还读上了中专,赶了个简陋、寒酸的末班车。终于当上了“国家人”;拿上了薪水。几年后改行入机关;做上“工作同志”,从此便误入险径。因了善良,因了平和,总欲在隔膜的两边搞疏浚,求平衡,结果两边遭谗言;为了事业,为了名利,写则写它个出类拔萃,做则做它个鹤立鸡群,结果庸庸碌碌之辈背后齐把我声讨。既禁不住名利的诱惑,又做不出世俗的乖巧,结局自然是忧烦丛生,一败涂地。该有多累呀我!三十又四,一事无成,要名无名,要钱无钱,要地无地,要房无房,撒手西去,又怎地对妻、儿交待?!该有多愧疚呀我!身为老大;蒙父母养育多年,尚未尽反哺之义务,弟妹们先后踏入社会,做兄长的尚未司导引之责任,就此诀别,该有多窝囊呀我!二十几岁前习农务,种庄稼的子丑寅卯未入门,改行学医疗,医道刚刚触及皮毛,又被文学美女给迷住,八小时以外“为伊消得人憔悴”;如今是茛不茛莠不莠,论“武”,早忘农艺,论“医”,已无医术,论“文”,未结出果,真应了俗话说的“艺多不养家”,……

  “快,拿气球来!”“充气,充气!”“轻点儿,轻点儿,莫让气球堵塞了喉门!”

  ──白衣天使依然忙活着。她们明知敌不过死神的魔力,却一面抓住我的肢体,紧紧的、紧紧的,从死神的魔嘴里把我拼命往人间拽,生怕有丁点闪失和松懈,一面千方百计竭尽全力驱赶死神,唯恐漏掉任一种对策,失掉最后一线希望。事后我才知道,这气球的得来费了多少功夫哟。在压迫止血和药物止血难奏效,手术止血难下爪的情况下,医生们想到了塞气球入鼻腔充气压迫止血的办法。我的同事赶紧窜至丰坪巷,摸黑挨家敲门,问别人可有气球卖。非年非节的,为这玩意儿也真苦了他们,直敲到近百家,才如获至宝地捧回店家年初卖剩的几只花花绿绿的气球。

  气球塞进了我的鼻腔,首次充气堵住了我的喉头,让我陡然窒息了一瞬间,要在平时准得把我吓成个半死,当时却已木然,只是本能地用右手扯出了塞在鼻腔里的充气管,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吧。然而倒把医护人员吓着了,医生训斥护士的话并未避开我。第二次谨慎而又准确地充气操作终于成功,使鼓鼓囊囊的气球堵住了那股血流的出口。旁溢血流转而倔强地流入口腔,这就使我的嘴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又要苟延残喘,又要为血流提供通道。好在有妻在身旁帮我,把我安顿成右侧卧位,让血流自动从右口角涌出,她随时用纸盒接住,用毛巾擦除我嘴角的鲜血。这样,我残余的呼吸便能通过左嘴角、口腔、咽喉这一通道自然而然地维持下去了。血流与呼吸各行其道,倒也相安无事。

  因旁溢的血流未见被截止的迹象,我对让气球令我出现奇迹已不抱丁点希望。梳理了人生,维持着残喘,望着妻满怀生还希望的脸,我不忍吐出诀别之言。死神死神你别急,带着满腹悔恨作行装,我这就随你而去。在一派坦坦荡荡、安安宁宁、平平静静的心境中,我象一朵轻飘飘的浮云,被死神的巨夹尖嘴紧衔着,把一幕黑得腥红的夜甩在脚下,随着死神“扑漉漉”扇动的羽翼悠悠地恋恋不舍地离去。

  …………

  “醒了,醒了,终于醒过来了!”

  仿佛穿越了漫长的黑魆魆的隧道,仿佛经历了漫漫几个世纪,远远地,耳边飘来惊喜交加的呼唤声。

  我慢慢睁开似乎被母体的羊水浸泡过的惺忪的双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这个呼吸,对于守候在我身边的亲友同事,以及他们所生活的这个人间,宛若新生婴儿“哇──,哇──”的第一声啼哭!

  妻子、女儿,岳父岳母,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内弟内姐内妹,同事、朋友,医生、护士,呵护了我几个世纪的可亲可爱的人们,个个脸上无不绽开阳光般的笑容:喷涌的血柱终于被气囊镇住,破溃的江堤终于被白衣天使填堵完好!

  从急救室明亮的窗玻璃上,洒入一束束温馨的、氤氲的、明媚的阳光。妻子告诉我:在我昏睡的三个多小时中,气球的压迫缓缓发生了作用。她们一直未打盹,在密切关注着我从死亡线上往回挣扎。我的脸上感到阳光之手轻轻的、暖暖的抚摩。呵,真欲高声大叫:

  白衣天使帮我从死神的魔嘴中夺回了一个人生!

  我捡回了一个人生!

  我赚得了一个人生!

  确实难为了医护人员和亲友同事,我将终生打心底感激她们。然而,她们并不知道经她们抢救回、经她们的心呼唤回的这个我,已全然不是出“险情”前的那个我。那个我,已经作为沉重的行囊被我扔进了上界的垃圾堆。前生的名枷利锁、荣烦辱扰,统统随那个忧郁、愤激、拘谨、执著的“旧我”而去了。这个我,是新生的婴儿,是羽化的蝴蝶,活脱脱、赤条条、鲜爽爽,这个我从此开始了一个崭新的人生!

  这一回我可洒脱多了,这一回我可聪明多了!什么名呀利呀,什么宠呀辱呀,什么争呀斗呀,什么官呀禄呀,统统见鬼去罢。我就是我,象星星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行,发出自己应发的光,休管他人的眼色!象小草由着自己的性致生长,献出自己应献的绿,休管各色虫子的谤语!医生告诉我,我其实早就患有高血压,这次猛饮烈酒之后动脉破裂出血,是“高血压魔”给我敲的警钟。好在我“命好”,动脉破裂得“是地方”,又遇上医护人员抢救及时得力,才得以“捡回这一条命”。医生的话简直像谶语,两年之后的腊月二十,我的亲弟弟(紧挨我的排行老二的手足)即猝亡于酒后,那么壮的小伙子硬是生生地被“高血压魔”一口吞噬了,呜呼!生命的脆弱竟至此!

  自己的侥幸脱险和弟弟的不幸猝亡,犹如两声当头雷轰,在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电离子贯注我的周身之后,我是彻底地醒悟了。

  我深知,这新的人生仍有坎坷,仍有磨难,仍有冤屈,仍有缺憾,但我再也不会在意,因为我的这一回人生本就是捡来的。

  珍惜这新的人生吧,好好地享用这短暂的人生吧,充分地利用这难得的人生吧,记住那黑得腥红的一夜吧,免得此生到头时,再背负悔恨的行囊去会上帝,再带着哪怕一丁点儿积垢去见*。

  冬去春来,寒暑几易。我的身体仍如罹险前一样的健壮,只是身后站着那位“高血压魔”(出险前它站在暗处窥视着我),它虽未使我生出各种高血压症状如头晕头痛、恶心目眩,却害得我每时每刻都不能松懈,每日服药防它作乱,饮酒当然更得小心;我的精神比罹险前更超逸,只是人们难知这个我已非以前那个我。因而,我的身板、容颜和神情举止可能显得与年龄尤其是与沙漠化了的头顶形象严重不符。这常常让善良的人们费解。如今也有朋友常向我戏讨“养生秘方”,不知我“五六十岁的头顶和额头,三四十岁的面容和生机”究为何故。因此,斟酌再三,我决定将我的“死神嘴丫脱险记”如实写出,聊供诸君一哂,也是为了免得善良而又戏谑的人们再费猜疑。   。。

本命年长镜头
癸未年十月十五日是立冬,早起,忽见遍地黄叶,仰首观枝,法国梧桐青叶凋零衰叶稀疏如吾头,加之大病住院初愈,倏尔有感:

  东北风紧落叶飞,枝头青稀衰欲坠。浊世俗务迷黄尘,人子五十郎当岁。

  当年红日何声威;满目青山纵情挥。孰料南柯一梦醒,瑟瑟秋浓严冬随。

  冬日枝颤心头碎;退恋衰叶一二没。熬得几度霜冻去; 枝枯干皱徒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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