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头街口靠西北的百货大楼倒还健在,可已被分割成若干个小块块,叫做“柜台承包”吧,各人顾各人,柜台杂乱,每个柜台里的货又大同小异,像不同机关里的不同公文和不同官员,你说气也不气?当年的堂皇与霸气今安在?
东街的集贸市场架子尚存,仍保留着几十米的纵深。我曾挤在人流里选购过鲜藕、芹菜和葫萝卜的场儿,如今没有了街市买卖的那股经典味儿和买馋卖慨的那种洒脱气派。闻名遐迩的猪行里,空旷萧索,猪味笼影和枯坐四顾的老板,构成一幅人去楼空明日黄花图。
在东街找着了父亲和三弟,三爷子又去觅婆婆鞋。这时专进“订做皮鞋”店,三个店是女老板,一个店是男老板,竟害同病,称“无婆婆鞋模子”,需婆婆自来量足,半月后再来试穿。看来,此行真是完不成任务了。
断了买鞋的念头后,比较从容地以十字街头为圆心,朝东、南、西、北再画了一次半径。此遭一走,心一惊:书店呢?啊,当年最令我流连忘返的处所,竟被“市场经济”魔口给生吞了?!尽管当年这书店是没什么像样的书,可就那一本淡蓝色封皮的《沸腾的群山》和红黑相间封面的《保卫珍宝岛》,不是害得我其实是乐得我匍在玻璃柜板上脸贴着冷玻璃过了好几回“眼瘾”么!难道,那情那景只可成追忆,三十春秋后归来圆一梦也不允了?!
太多的遗憾,太出乎意外的失望,害得我懒得去拜谒宝塔和白龙尾,再见吧。
一位古稀之年的羊角洲老人,母鸡呵雏样地领着他的一个四十*、一个四十挂零的两个儿子,徒步出洲涉河,在腊月忙年的日子里,完成了拥吻老城的随和吉祥的旅行与圆梦。
老城,你好自为之啊,我的血肉相连唇齿相依的精神后花园。
冬裹子外传(1)
1。“焖木络子”(少小篇)
冬裹子兄弟姐妹六个,他是老大,所以他的家打他儿时起直至他离开老洲之前,一直比较穷,羊洲人称“遭越巴沙”。他姓吕,学名吕华乐,乳名“冬裹子”,大意是“冬天里捡到的一裹儿”,因为他是农历冬月生的。
儿时的“冬裹子”特逗人爱,白白胖胖地像粉冬瓜。一双大眼晶晶亮,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的探询。两个小酒涡不笑即存,一笑开花,人见人喜,都要伸出双手接过去抱抱。因为是老大,起初还享受了几年被宠的家庭待遇。后来,随着阶梯式诞生的弟、妹下地,他逐渐被小弟淘汰出局。这样一来,他自然有失落感。慢慢地,他适应了“局外人”生活,可性情却发生了消极变化,由起先的活泼开朗走向了沉静腼腆,由喜欢疯呀闹呀走向了喜欢独处静观默想。
那时,吕家的三间芦壁瓦屋,坐落在大路东侧的高台子上,羊洲那时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台子,多是就近取土筑就,而取土之处则变成了坑堰。
冬裹子常于做完家庭作业与家务事之后,搬把楝木椅子,打堂屋的后门出去,穿过猪栏屋垱头,闲坐于歪嘴桃子树巨大的树冠下。观母鸡带鸡雏觅食,观两只红公鸡为一只黄母鸡而跳斗,观桃树干上粘“打巴糖”样的桃膏,观桃树后竹林里轻灵敏捷如诗的斑鸠,观猪栏屋茅草顶上叽叽喳喳如一群女生的麻雀。有时索性搬椅子下台子,躲在竹林的北缘,观紧靠竹林的生产队牛栏屋与养牛场的牛:有一条浑身腱肉鼓涨、毛色发亮的黄牯牛,粗长的脖子上如狗儿一样挂着一个大铃铛,铃铛如铜贼亮,上挂一红漆铁牌,有“玄洲一号黄牛”字样。
“一号黄”歪在拴它的粗脖子柳树旁,睡着后尚无声响,一旦醒来,便“叮铃叮铃”地像卖“针头儿线垴儿顶顶儿颗颗糖把把糖”的老头,人未到到声先至,有如乡间美乐。“一号黄”享受着首长待遇或说功臣待遇,别的牛是吃陈稻草,它则吃“巴颠子、狗丫根草”;别的牛若吃“巴颠子、狗丫根草”,它则吃黄豆饼、棉饼、花生饼。记得是1961年全民“饿肚子”的时候,“一号黄”还享受过棉饼的美味,自然,坐在它近旁竹园里观赏它的“冬裹子”,于垂涎三尺情不自禁之际,也与“一号黄”共进过晚餐。
如此之经历及性情的孕育,可能悄悄地在“冬裹子”心里埋下了作家的种子,然“冬裹子”全然莫知。但这般积极的变化并非主流。长期的内敛与腼腆,令他给外人包括他的父母形成了一个“焖木络子”的印象,以致如今的他,对自己儿时的“焖”颇多遗憾乃至不屑,但因无法挽回而唯有苦笑。
然而,在学校里,他的学习成绩却出奇的好,又优秀又听话,所以一直当着班长。但他有点胆小,需要他发言或组织活动时,虽然壮着胆子、硬着头皮、红着脸地积极,但却较生涩、呆板。有一回班里举办文艺晚会,文艺委员安排他参加演一个“三句半”。他“打肿脸充胖子”地排戏,可正式演出时,老因胆小怯场而忘记台词,被文艺委员脱口批评一句:“班长,你咋这么小的胆子啊?”翌日上午第三节课是剪纸课,刚好坐在他前排的文艺委员遭到他的“即时报复”:伸出剪子朝文艺委员背心上的褂子正中“嚓”地下了一刀!事后,那位高高的女同学即文艺委员找来班主任,班主任自然把吕华乐狠狠地批了一顿,给予严厉警告的同时,命令他把女同学的破褂子拿回家缝补好。尽管把本来就忙得一塌糊涂的妈妈又忙了一阵子,然吕华乐觉得划得来:“以一剪刀换回了一副面子”。由此可见他“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性格之一斑,也可见多年后他对大队一把手“不平则鸣”式的“反抗”,并不是偶然的一时糊涂。
搞正经事(吕华乐认为演节目是“神羲”,即玩玩儿)时吕华乐还是有一定胆量的。他的作文经常被推举到玄洲区去展览,他也不时被拉到玄洲全区的范文赛上去念自己的作文。每逢此时,他大步跨上台,运足气力高声朗读,拘谨畏琐之态一扫而光。正因有了这个垫底,他人到中年之时,在卡拉OK场所成了众口称道的“男高音歌唱家”。小学四年级时,正在聚精会神听课的吕华乐,突被校长叫去。他惴惴地随校长走进以原“老月寺”庙堂做的又高又阔的校长室,刚被按着坐下,校长从校长室深处拽来一位又高又魁的六年级男生。吕华乐认得,是五队的吕华布。吕华布被令立于他和校长的对面。校长在办公室桌角取来一本字典,翻至其中的一页,手指着一字叫吕华乐认。
“戴!戴草帽的戴字。”
“喝!你看”,校长把他拉拢来,往吕华乐面前一推,“人家小弟弟,比你矮一大截,都认得这个字,你还好意思?”
接着,叫吕华乐持钢笔在一张白纸上写这个“戴”字。吕华乐一字不苟地写出。
“你看你看,人家小弟弟都知道这个字的正确笔顺,不像你这么大一筒,尽写倒倒笔!”
“冬裹子”在校外一般难开口说话,别个喊他,他仅仅抬头一扫,又兀自低下头去专心走自己的路,干自己的活儿。他妈妈因为照护小家伙们事多而繁杂,还得按时出工,否则人吃了亏,工分要倒扣,故叫他每日下午放学后须挽两百个柴耙子。柴耙子的原材料,有时是麦秸,有时是玉米秸,但多数情况下是棉杆。挽棉柴耙子伤手,常常两百个柴耙子没挽成,便被划伤手丫巴,但仍须忍痛完成。所以,逼着他每日须专心致志挽耙子,不可去屋后闲观鸡、牛。因他挽耙子的地点在台子上的山墙挡头,近旁便是大路,常有喜欢他的叔伯婶娘们路过时顺便打声招呼:
“冬裹子!你咋这么乖这么勤快,挽了这多的柴耙子呀!”
“……”
“冬裹子,你勤快得像姑娘伢呀!挽耙子不是儿子伢搞的事哩。”
仍无反应。
有一回,吕华乐背着书包回家,路旁有户人家的门口在打家具,晒场上坐着一圈闲人在一边看木匠砍刨凿锤,一边“日白”聊天。
“哟!冬裹子,冬裹子,你个哑巴娃!”
兀地一声叫,把冬裹子打一惊,他本能地迅即反应:
“哪个说的呀,我才不是哑巴娃哩!”自我辩白的声音脆生生、崩嘎嘎的。
闲人中爆发出一阵阵“哈哈哈哈”的笑声,冬裹子这才明白别人是“调戏”他的,因而也悟出了别人期待他大方开朗的善意,作出了“看我的吧”的“历史性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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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裹子外传(2)
2。“知识青年”(意气篇)
1973年春,吕华乐高中毕业了。因当时推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制度,吕华乐再无学可上,与绝大多数农村高中毕业生一样,只得乖乖地回乡务农。
“回乡”时已值深冬,天气枯冷,吕华乐身上的一件“棉滚身子”(棉袄)紧箍箍的,袖口仅齐胳膊肘,外露一大节白生生的前臂与皴沟纵横的双手。吕华乐和吕军赫,两个高中生“书生意气,雄姿英发”,然而命不逢辰,遇到了空前绝后的“*”,不容他们一抒抱负。没办法,他俩经过商谋,作出了一个大胆决定:骑自行车沿堤环游兀立浩浩长江水中央的玄洲一圈!
择一晴好日子,二人早早地吃过早饭,斜挎上旧自行车,出征了。
玄洲堤圈长达一百八十里。羊洲在洲尖上。朋友俩打前河上堤,往东朝着太阳骑,颇具朝气蓬勃的象征意义。时值冬末,二人未穿棉衣,有意让身子受点冷,此时也正好。骑车运动的热气正与少穿衣服的冷相抵。
骑至古澌洲附近,便受不住了,脱掉春装夹衣。“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领袖诗词激励他俩拼命往前踏,边踏脚踏板边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歌的空隙也不歇,昂首挺胸向着一旁紧伴着他们的长江分枝东滋河“呜呜——啊啊——噢噢——”地高声欢呼,周身热血沸腾,感觉有着使不完的劲。
太阳当顶时,二人浑身热汗地抵达洲尾的龟尾码头。那儿是长江与其分枝东滋河的汇合处,放眼东去,江面辽阔如海,平滑若镜,白帆点点,江轮悠悠。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充满诗意的景象,把两位本就志向远大的青年,给鼓得像乘风破浪奋力前进的赫赫战舰!
他俩找龟尾电排站建设工地的羊洲民兵蹭了一顿饭,又出发往北。
转过洲尾,便又向着太阳了,不过,已换成西下的太阳公公了。
夕阳尚存半边脸在西南的东滋口时,吕华乐与吕军赫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桩“惊天伟业”,“凯旋”羊洲。
此后几天,他俩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了腰疼背胀腿痠无力的滋味。当然,在他俩此后漫长的岁月中,这样的滋味还有他们受的!
成了“回乡知青”,生产队长安排他随副业队一起到江中沙滩去筛石头。他们住在南沙滩上的一个自搭帐蓬里。男女劳力一二十人,吃住都在里边。吃的多是煮白菜、炖萝卜,极少有荤。偶尔打打牙祭,至少半个月才盼来一回。有回队里送来一块又白又亮的猪板油,炊事大妈尚在锅里炼,熬不住了的民工们纷纷用勺子舀了喝,吕华乐也跟着喝了一勺。起初尚可,夜里刚在铺上睡着,肚子里哗啦啦响,急急钻出帐蓬,挎下裤子便拉,倒把原来的一点剩货都贴进去了。乡亲们笑他:“真是知识青年,还没得喝猪油的肚福!”
天黑后大伙儿无事可干,除了偶尔有轮船路过时一块儿“过过眼睛喜事”,再就是躲进帐篷,围成一圈,不分男女,脚伸进被窝里打扑克“坐对家升级”。有位大些的青年会吹笛子,他便拜人家为师,个把月后就能有板有眼地吹奏《扬鞭催马运粮忙》、《挑担茶叶上北京》了。干活,分给吕华乐的就是挑。挑着一担一百多斤的卵石,从筛石坑里往沙滩北缘走,走个一里多远后,再上宽不盈尺的跳板,一颤一颤地挑进船舱。至腊月二十八,离开沙滩、回家过年之前,吕华乐的嫩肩膀已被撕下几层皮,露出红丝丝的新生肉。他从不吭声,只是夜里睡上混铺时嘘一嘘,也不抹药,免得别人又挖苦他“知青”。人也瘦了一圈,黑了一层,但个子却窜了上来,像疯长的棉杆。
春节之后,队长派他一门好活路:到高州肉类联合加工厂去养猪。他甚为高兴,私下以为是对他去年回乡咬紧牙关挺着打响了第一炮的奖赏。他生平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到高州,兴奋、得意溢于言表。
住在肉联厂的民工宿舍里,每个寝室住四人,四张床,自带的被褥、脸盆、碗筷。队里每月补9元伙食费,另借支3元,计有12元可自由支配。同事吃肉包子,他只吃馒头;同事吃两角钱一个的蒸肉,他只吃茄子豌豆白菜辣椒,最多买个五分钱一小碗的炖鸡蛋开开荤。节省出来的伙食费,他用来买书看,买乒乓球裤和运动衫、足球鞋等。
活路很苦,每日早上7:30准时上班,到包给自己的猪舍。猪舍里骚气冲天,满圈猪粪,猪崽或壮猪一见他跨入便拱拱地凑上来。他首先把猪唤到里栏,关上栅门,清扫外栏的粪入猪舍后墙外的集粪池。用自来水冲洗净外栏,再把里栏的猪放入外栏,又关上栅门,清扫里栏。如此循环,每班共需清扫16个这样的猪舍。脏,他已习惯,哪怕脚丫里恶痒流水,夜里见热痒得难以入眠,他也已能忍受。累,一班下地,他腰弓背驼,腿臂痠软,只要一躺上床,便没事了。有位女师傅是武汉知青,人长得挺秀气,身材袅袅娜娜的,常常当众把饭钵里的“剩肉剩鱼”扒拉到他的钵子里,他窘得四脸鲜红,可心里却又暖又痒,受用无比。
傍晚有两个多小时的空暇,他还邀伴去逛高州闹市,进商店,钻书店,腰包里没钱,过过干瘾;,游高州十几个码头,看轮船尤其是“江字号”,看幸福的游客,分享别人的快乐;到电影院门口看海报看剧照看故事简介。有时确实忍不住了,便把手中已捏出汗的一毛钱心疼地交给售票员,津津有味地看一场《白毛女》、《江姐》之类。此后,则要兴奋个十几天,每天夜里躺在床上与同事摸黑讲电影故事。
这个美差没干上一年,队里通知他回去当记工员。
当记工员的日子里,他每天提前手拿记工本站在大杨树下,先是阔嘴大脸平头矮个的队长来到树下,在刚他够得着的树干身上解开铃绳,扯住,以右手举于齐耳高处,前后摇荡,注意节律,“当啷当啷当啷啷……”,上工铃在树颠清脆地叫起来,在高处传遍全队。队长点上一支香烟,“叭”起来,银灰色筷子头大点的烟灰尚未从烟头上落下飞散,便有或扛锄头的女劳力或挑粪桶的男劳力陆续打树下走过。吕华乐打开本子开始记名字与活路。队长的烟吸完,烟蒂往地下一扔,抬起脚底朝它使劲一碾,然后转身离去。至此,再走过去的劳力即记迟到,直至约摸半小时后便没了迟到的劳力,吕华乐则下地干活了。
有时翻田,有时犁地,有时挑粪,这块田里不知“吃”过多少吨他送来的粪水;有时赶牛车拖棉柴,有时堆垛扬掀。一次到北漕去记翻田的工量时,几个中年“男将”搞鬼,硬把他的木直尺拽到预先挖好的深洞处去丈量,他梗着脖子予以拒绝,结果他尚未离开,即遭挖苦:“黑耳朵!那么多书都读到*里去了,踏他爹的代,没出息!”逃也似地溜到一群女劳力那儿,一位嫂子“考”他:“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啊,她瓜子脸,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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