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还没有完成——或许永远也不会完成。
房间里除了一个斜面三角窗之外,其余的窗户都是帷深幕重。在窗外树林的掩映下,我看得到苏萨黎多城的灯光映落在山边。
“好风景,”我说。“我把窗帘拉上,可以吗?”
“请便。你是认为他们正在外面看我们吗?”
我看着她,发现她是认真的。
“你的意思是……”
“杰瑞、苏珊跟那个小男孩。”
“不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可是我一直有被人监视的感觉,就是今晚。把窗帘拉上也没多大用处,不管在外头的是什么东西,它有一对透视眼。你称它是上帝也好,魔鬼也好,其实都无所谓。”
我从窗口转身对着她,再一次注视她的脸。她的脸庞有种赤裸裸的坦诚,不过并不习惯他人的炯炯逼视。
“抱歉我一直让你站着,亚契先生,你请坐。”
她指着一张厚重的直背古董椅。
“我希望到一个比较隐秘的房间坐,让人看不到我们。”
“其实我也希望。”
于是她带我穿过前廊,进人楼梯下头一间像是办公室的小房间,这房间小得让人联想到幽闭恐惧症。天花板斜斜的,最高点几乎连我的头都容不下。
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盖瑞·史耐德的诗:《四种改变》;旁边成对比的,是一张老旧的雕刻像,画里一条捕鲸船正穿过滔天巨浪,环着崎岖幽黑的合恩角前行。角落里放了一个老旧的铁皮保险柜,门上写着一个名字:“威廉·苏东木材公司”。
她倚着电话旁的桌子,我则在一张摇摇摆摆的旋转椅里坐下。在这个隘密的空间里,我闻得到她的气息。她的味道很好闻,可是没什么生气,有如木屑或枯叶。我有点想知道,曾经驱使她和礼欧·卜贺携手上山去的那股激情,是不是还在她体内燃烧。
她注意到我的眼神,却误解了它,不过也没太离谱:
“我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与世隔绝。我是有过一两次神秘的经验,我知道,每个夜晚都是永恒的初夜。”
“白天呢?”
她立刻回答:
“我在夜晚作画画得最好。”
“我听说了。”
她转头看我,很快就明白过来。
“玛蒂跟你谈过我?”
“她说的都是好话。玛蒂说她年轻的时候,你帮助过她。”
她听了似乎很高兴,不过并没有得意忘形。
“你知道我跟礼欧·卜贺的婚外情,要不然你不会提到他的名字。”
“我提起他的名字,是为了让你知道他的孙子。”
“我是不是很一意孤行?”
“也许有一点。你就是因为一意孤行才弄到独居的地步。”
“你怎么这么清楚,医生?”
“我不是医生,我也是病号,我也独居。”
“是自愿的吗?”
“不是我的自愿,是我太太受不了跟我住在一起的生活。不过我现在习惯了。”
“我也是。我爱我的寂寞。”可是她说话的神情让人难以置信。“有时候我整夜作画。我做的这一行不需要阳光,我画的东西不必反映出光线——我刻画的是心理状态。”
我想到另一个房间墙上挂的那几幅画,那些有如严重撕裂、洞开的伤口。我说:
“玛蒂有没有告诉你杰瑞出了意外?他的一双臂膀显然是断了。”
她善变的脸交织着悔恨与不安。
“他可能到哪里去了呢?”
“还在路上,除非他想到更好的地方可以投靠。”
“他在逃避些什么?”
“你应该比我清楚。”
她摇摇头:
“我已经十五年没见到他了。”
“为什么不见他?”
她做了一个手势,似乎在说“我的一切你早就知道了”;做这种手势的女人,花在沉思和幻想的时间要比说话和过生活多。
“我先生——我的前夫,因为礼欧的缘故,一直没有原谅我。”
“我一直在想,礼欧·卜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是。我到雷诺去办离婚,他应该到那儿跟我会合的,可是他没来。他就这么放我鸽子,很无情。”她的声音苦涩但是很轻,像是一股已经凑不全的愤怒。“我离开圣德瑞莎以后,就没再见过他。”
“他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他从来没有捎来只字片语。”
“我听说他出国去了。”
“你听谁说的?”
“玛蒂·葛兰多说的。她说是你告诉她的。”
她似乎有点迷惑。
“或许我是说过那样的话,礼欧常说要带我到夏威夷或大溪地去。”
“他说的多,做的少,是吧?我知道他订了两张英国客轮的船票,打算经由温哥华到檀香山去。那艘客轮叫做天鹅海堡号,大概是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从旧金山出航的。”
“礼欧上船了吗?”
“反正他买了票。你那时候没跟他在一起吗?”
“没有,那时候我在雷诺已经等了起码一个礼拜了。他一定是跟其他哪个女人一块儿走的。”
“或是一个人走了。”我说。
“礼欧不可能一个人走的,他受不了孤单一人,他非得有人跟他在一起才会觉得真正活着——他离开我以后,我之所以会回到这间屋子来,这也是原因之一,我要证明我可以一个人过活,证明我不需要他。
“我在这房子里出生,”她说,仿佛十五年来总算等到了一个听众。“这房子是我爷爷的,我母亲过世以后,是我奶奶把我养大的。回到你童年的家挺有趣的,但也有点诡异,像是同时变得很小又变得很老,像个在房子里阴魂不散的鬼魂。”
我心想,穿着古式长裙的她,看起来就是那副模样——非常小又非常老,既是孙女又是祖母,带点分裂的人格特质。
她做了个敏感的自嘲手势。
“你觉得我很烦吧?”
“一点也不。不过我对礼欧·卜贺很好奇,他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坦白说,我也是。有好几年时间,我每天晚上都是想着他入睡,每天早上醒来都盼望可以看到他。可是后来我醒悟到,我根本谈不上认识他;他只是个表皮,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不大明白。”
“我的意思是,嗯,他这人是没有内涵的。他把事情做得很好,可是那些就是他的全部了,他做的事情就代表他本人。”
“他做些什么事?”
“他在太平洋参加过九次还是十次的登陆战役,战后他就跟人赛船、参加网球循环比赛或打马球等等的。”
“那他哪有多少时间追女人呢?”
“他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她的回答带着挖苦。“没有内涵的男人通常都不需要花时间追女人。我知道这话听来像是恶意中伤,其实不是。我曾经爱过礼欧,或许现在还是,如果他现在走进来,我不知道我会有什么感受。”
她望向门口。
“他现在可能走进来吗?”我问。
她摇头:
“我连他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你有没有任何理由认定他已经死了?”
“没有。可是我一直告诉自己他已经死了,这样会好过一点。他连打电话到雷诺找我都嫌费事。”
“我想你一定深受打击。”
“我哭了一个冬天。不过后来我悄悄回到这里,让岁月把这段往事冲淡。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现在全在画布上了。”
“你从来不觉得寂寞吗?”
她对我冷厉地看了一眼,看我是不是想动她的脑筋。但她一定看出来我没这个意思,因为她接着说道:
“我一直都很寂寞——至少过去是这样,直到我学会了如何独处。如果你一个人住,你就会懂得我的意思。那种无法委过于人且只能责怪自己的羞辱和自怜,是很可怕的。”
“我懂你的意思。”我把话题转回她的婚姻,因为她的婚姻似乎是这案子的重心所在。“你为什么离开你先生呢?”
“我们的缘分已尽。”
“你难道不想念他跟儿子吗?”
“我不想念莱恩。他对我动粗——一个男人一旦对你动过手,你是不可能原谅他的。他威胁我,说如果我想把杰瑞带走就要杀我,连去看他都不行。我当然想念我的儿子,可是我已经学会去忍受没有儿子的生活。在生理上,我什么人都不需要。”
“精神上呢?”
她的笑既深沉又浅显,好像同时瞥见了她脑海里的光亮和阴影。
“精神上是另一回事。当然我会感到被世界遗弃,可是我感受到最深刻的寂寞,却是来自我那些孩子身上。我指的不只是我自己的孩子,而是我学校里的学生。我老是看到他们的脸,听到他们的声音。”
“例如玛蒂·葛兰多?”
“她曾经是一个。”
“还有艾尔·席纳、佛兹·史诺。”
她望我一眼,仿佛大梦初醒。
“你对我调查得真不少。相信我,我没那么重要。”
“或许是,可是艾尔、佛兹、玛蒂还是不断地冒出来。我猜他们是你执教高中时的同班学生。”
“很不幸,的确是的。”
“你为什么说这是不幸呢?”
“他们三个在一起,是个爆炸性的组合。你可能已经听说过他们那趟有名的洛杉矶之旅。”
“我不太清楚他们三个人当中谁是带头的。是艾尔吗?”
“当时法院也这么认定,他是三个人当中唯一有少年犯前科的。不过,我想当初是玛蒂出的主意。”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玛蒂也是下场最好的一个——如果你不得不嫁给一个年长的人算是好下场的话。”
“她怀的是谁的孩子?是艾尔·席纳的吗?”
“这你得去问玛蒂她自己。”她话锋一转:“艾尔真的死了吗?玛蒂在电话里说他死了。”
“他昨天晚上被人用刀杀死了。可别问我是谁杀的,因为我不知道。”
她忧伤地俯首低望,仿佛死者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她的脚下。
“可怜的艾尔。他这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他大半的岁月都被关在牢里。”
“苏东小姐,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尽可能跟他保持联络。”她迟疑了一会儿又说:“事实上,他上个星期还来过我家。”
“你知道他是逃犯吗?”
“就算我知道,那又如何呢?”
“你并没有报警检举。”
“我本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市民。”她带点讽刺地说。“这次是他第三次犯案了,他原本要在监狱里关一辈子的。”
“他这次为什么入狱?”
“持械抢劫。”
“那他来你家,你不害怕吗?”
“我从来就没怕过他。看到他我很惊讶,但是并不害怕。”
“他找你做什么?要钱吗?”
她点点头。
“我没什么能力多给他,有好一阵子了,我连一幅画都没卖出去。”
“你还给了他什么?”
“一些面包和乳酪。”
我身上还带着那本绿色封皮的书。我从口袋里拿出书来。
“这本书好像是我以前的藏书。”爱伦说。
“是你的没错。”
我把前面的书笺拿给她看。
“你打哪儿拿来的?不是从艾尔那里吧?”
“其实是从你儿子杰瑞那里拿来的。”
“是他保存的?”
她看来有种欲从她早已遗弃的过往里找些残羹剩屑的渴望。
“显然是的。”我指指他在扉页上的铅笔签名。“可是我想让你看的是里面。”我把书打开,拿出那份剪报。“这是不是你给艾尔的?”
她把剪报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没错,是我给他的。”
“为什么?”
“我想这或许可以替他弄点钱用。”
“这该是一种一石二鸟的慈悲行为。我很难相信你的动机纯粹是出于助人。”
她倏然发火,不过火气并不大,好像其实什么事都不值得生气似的。
“关于我的动机,你又懂得什么?”
“所以请你告诉我。”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
“我想我是出于好奇。整个夏天我一直保存着这份剪报,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我不知道登报纸是谁的主意,而且我那时当然还不晓得礼欧下落不明。我想,或许艾尔可以帮我查出来。”
“所以你让他在圣德瑞莎出事了。这是个关键。”
“为什么是关键?”
“艾尔死了,史丹·卜贺也死了。”
我把详情—一说给她听。
“这么说来,是史丹在《纪事报》上刊的广告了?”她说。“如果我早知道,我就会跟他联络。可是我以为那或许是伊莉·卜贺刊的广告。”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还记得照这张相片时的情景,”她轻轻摩搓着膝盖,仿佛那是一枝她刚发现的珍贵绒毛。“相片是伊莉照的,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我跟礼欧相爱。这张照片勾起了一切的回忆,它让我想起我曾经拥有的一切和失去的一切。”
她眼里有浪漫的泪水,我的眼睛却是干的。
我想到的是伊莉·卜贺所失去的一切。
第27章
第27章
停车道上的碎石嘎嘎响起,是重型车轮碾过的声音。爱伦抬起头来,我走到前门门口,她紧跟在我后面。
玛蒂·葛兰多人已经登上了前廊。她一看到我就变了脸色。
“他们还没来?”
“如果你不躲起来,他们永远也不会来。这地方已经被监视了。”
爱伦·苏东看我一眼,眼神明显流露着怀疑。我请她回到屋里去,也带玛蒂进去。然后我步下台阶,走到雷斯·葛兰多那部青铜色的新轿车旁。
他坐在驾驶座上,动也不动。
“我告诉孩子的妈,这根本就是浪费时间精力。可是她硬是要来。”他冷眼打量那栋房子的门面。“原来名画家爱伦·苏东就住在这儿,我看,这房子都已经快塌……”
我打断他的话:
“能不能请你把车开到看不到的地方?要不然你坐过去,我来开。”
“你来开吧,我有点累。”
他厚重的身躯吃力地从驾驶座上移开,让我把他的车停到房子后头。这案子的几个重要人物已经齐聚一堂,我觉得既拥挤又兴奋——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已经听到第二部车的声音。
我和雷斯绕到前头的时候,停车道的人口出现了一个影子——一个晃动不定、留胡子的头形映在三角形的亮光之中,看来像个警告标志。有部车子往前开近他,前灯的光线将那个身影暴露无遗——是杰瑞·柯帕奇,他的一双臂膀悬在吊带里。
他一定同时看到了我和雷斯,因为他转头就对着驱近的车大叫:
“苏珊!快溜!”
苏珊开的旅行车顿时刹住,随后她往后倒车,在轰然作响的引擎声中开进了大马路。杰瑞惊魂未定的四处张望,跌跌撞撞跑出车道,正好被麦威里跟他的大块头助手哈洛德截到怀里。
等我赶到他们身边时,那部旅行车已经转进汉文路口,车灯扫射在树干上,有如长柄的油漆刷不断挥舞。车子往旧金山的方向跑了。
“我去打电话给大桥管理处,”麦威里说。
我跑向马路钻进我的车,使劲追赶那部旅行车。等我开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