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店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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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咖啡店之歌-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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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的城市里,这样的闲耗叫做虚掷、荒度、浪费,因为在那里万事具足,独缺时间和空间。而这里的人几乎一无所有,连手表都没有,所以有用不完的时间。人是种子,被播种到这里,播种到那里,所谓风水、土质、气候都是运气。不变的是,这里的人和那里的人,各自想办法找到了存活的姿势。    
    孤独的马达加斯加岛,满载异于他方的生物,存活在时间的河流里。外面的世界是否不一样,或者外面到底有没有另一个世界,似乎都无关紧要。其实,那真的无关紧要,物种在这里自生自灭,枯荣消长,优胜劣败,物竞天择,惟一紧要的是它们齐声对着天籁发出的呼喊,生存,生存。    
    人的生命不也是一样?走过遥迢的长路,又从文明中淬炼了各种价值观来搭筑成休息站,这些价值观,不论是善恶、是非、贵贱,也不都是为了最终极的目的,生存?如果生存的目的就是生存,再延续物种的生命,再生存,那从头到尾生存这件事的意义又何在?人类和一个岛屿有什么不同?它的生灭就是它的生灭,在它自己之外,一片沉静,无关紧要。    
    难怪人是容易寂寞的动物。为了填补寂寞,人发展艺术,人探索感情,人用尽方法伸出手缔结友伴,聚集得越拥挤,就发出越大的呼喊,生存。终究这都是苍凉的努力,终究这改变不了事实,自始至终,人都活在一场自生自灭的旅程。    
    想到这里,马蒂就迷惘了。太阳刚刚落到地平线,远方的狐猴传来海妖一样的歌唱。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方,独坐在阔野中,她只觉得空虚。当然,脱离了三十年来的身份重担,在异乡里流浪,她的身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只是这种奇异的轻松感很难以形容,大概只有在失重的状态下的太空人才能了解这感受吧。很讽刺的,失去一切压力的结果,也是窒息。    
    从北半球的那个大都市出走,想为自己找到一种全新的生存价值,现在坐在莽莽荒原的小山丘上,马蒂发现到自己渺小得近乎零,和风中的一颗尘埃一样没有意义。我到底在做什么?马蒂在红土上写下了这一排字,看了看,看出这问题本身也没什么意义,就又用脚把字迹擦去。    
    马蒂离开了借宿的帐篷,背着她的行军背包。留宿她的安坦德罗一家人都伫立在风沙里良久,静静目送着马蒂渺小的背影消失在荒辽中。


第四章最美的祝福

    摘一朵花盆里的茉莉花,戴在乐睇的头上。乐睇只是个不到一岁的小婴儿,头发还太稀软,戴不上花,所以小梅就把茉莉插进自己的发鬓。    
    “香不香,你闻闻看?”小梅问乐睇,偏头将鬓角的茉莉花迎向乐睇。    
    “咿——咿。”乐睇说。    
    那是蚂蚁的意思,乐睇很喜欢这个发音。    
    小梅从发鬓上拿出茉莉花,仔细地看,上面真的有一只红色的小蚂蚁。小梅于是把花朵抛回到花盆里。    
    暖洋洋的初夏时分,小梅抱着乐睇,坐在娘家里的花台上。她们刚才玩罢了秋千,现在母女俩都很满足地享受着阳光。    
    娘家的院子很大,庭院外围种了一圈槟榔树。高高的槟榔树影,在一层层更高的水泥丛林包围下,变得瘦小了,在落尘中显不出绿意。    
    小梅和乐睇趴在地上,找到了一排红色的蚂蚁。它们从大门外穿缝而入,爬越宽敞的前庭,蜿蜒地向后院而去。好长的一排蚂蚁,在阳光中踩着忙碌的步伐,有些合力扛着小虫,有的独力顶着一个透明的虫卵。其中还有体形巨大的兵蚁,来回穿梭在队伍中,保持蚁行的秩序。    
    “咿!”乐睇高兴地尖叫了。    
    “对,蚂蚁。”小梅抱着乐睇在草地上坐下,她也开始觉得有趣了。她柔声在乐睇耳边说:“这些是工蚁。工蚁的一生都在工作。它们做什么呢?找食物啊。每天都爬来爬去,把可以吃的东西都搬回巢里,存起来,再出去找,再存起来。这样它们才不会挨饿。它们要喂小蚂蚁。小蚂蚁也都是工蚁,被喂大了以后,就一起工作,再养新的小蚂蚁。什么?你问它们会不会无聊?那也没有办法,全部的蚂蚁都是这样啊。    
    “有的地方食物很多,蚂蚁就排成一排来搬了。蚂蚁都很听话,因为他们是蚂蚁。有的蚂蚁很勇敢,敢一只爬到很远的地方,要找更多的食物。它爬得太远了,爬到别的蚂蚁窝去搬别人的食物去了,就被关起来。其实它很可怜,它只是想要搬多一点食物回到窝里。蚂蚁看到食物就要搬,为什么呢?因为它就是被训练成搬食物的工蚁啊。妈妈告诉你,世界上没有真正坏的蚂蚁……”    
    停了一下,小梅又说:“有的蚂蚁受了伤,怎么办呢?就住在蚂蚁医院里,等病治好。病会不会好呢?妈妈也不知道耶。乐睇知不知道呢?”    
    乐睇当然没有答话。她只是个小婴儿,世界对她来说,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大房间,从小婴儿的眼睛看出去,没有参与感,只有旁观者的惊奇,惊奇。乐睇尖声叫着。她所看到草丛中的蚂蚁群太有趣,太可爱了,乐睇非常开心。    
    对了,乐睇,人生是一场快乐的注视和谛听,多么希望真的是这样。小梅亲吻乐睇的脸颊,轻轻地这么说。知道吗?乐睇,你的名字,是一个最美的祝福,来自一个最美的人。    
    小梅抱着乐睇回到秋千上。太阳快下山了,一阵阵晚风送来了怡人的清凉。


第四章一路攀升到达天庭(1)

    马蒂在小湖边洗澡并洗衣服。很美的淡水小湖,令人难以置信地出现在靠海的岩质干地上,可能是涌泉造成的吧。湖底长满了笔直成尖塔状的绿绒植物,从湖面上望下去,就像是鸟瞰一整片沉入湖底的棕树林。马蒂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裸体,飞行在棕树林梢。她瘦了一些,全身晒脱几次皮后,呈现着均匀的亮褐色。她已经独自在西萨平原旅行了四十一天。    
    马蒂的身边有一个安静的安坦德罗人。她并不闪避他,因为左近不远还有几个安坦德罗男女,也都脱光了衣服,用这湖水擦洗身体。他们用勺子舀起水冲洗,并不直接跳入湖中,也许湖里住着什么不可侵犯的生物吧,所以马蒂依样舀水泼洗身体。    
    安坦德罗人窃窃私语着,但一与马蒂的眼光接触,他们就又害羞地转开头。马蒂和他们完全地语言不通,双方只有靠着天赋的善意互相观望。其实马蒂越来越发现到交谈纯属多余。要用多少词汇,才能取代一个友善的注视?现在她对身边的安坦德罗人笑笑,用灰袍子擦干身体,再穿衣服。她先穿上两层自己从城市带来的衬衫,再裹上袍子。已经是深秋时分,平原上刮来的大风渐渐令人难以忍受。    
    马蒂把肥皂用油纸裹起收回背包中,她取出水壶灌进淡水。一阵风飙来,将背包中的物品吹散四处,身边的安坦德罗人伶俐地凌空接住了马蒂的小笔记本,又陪马蒂匆忙捡拾,但还是有一支笔和一卷卫生纸滚入湖中。    
    马蒂正忙着把东西塞回背包里,一抬头,看见那安坦德罗人皱着眉,盯着他手中的小笔记本,脸上有迷惘之色。马蒂接过来一看,是那张夹在透明塑胶页中的耶稣照片。    
    “你,认识他吗?”马蒂用眼神询问。    
    语言并不重要,他们双方都了解。安坦德罗人抬起头,说:“耶稣。”    
    而他用的是非常不标准,但是清楚的法文。    
    “他在哪里?”马蒂问。    
    安坦德罗人用笔直的手指向一方。离他们不远处,那个方向只有碧绿的海。    
    碧绿的海,海上有白色的浪花拍击着陡峭的岩岸,一来一往,偶尔有拍得太高的浪头,整个袭上了近海的一个礁岩小岛,在岛上迸碎成千道白瀑。马蒂坐看海潮,她想,总有一天这海浪会把礁岩小岛磨蚀光,大约要一百万年吧。一百万年以后,不知道是谁会亲眼目送这小岛的海葬。    
    马蒂坐在海岸上。粗糙的岩岸离海平面有几尺的落差,她不禁走到岸边朝下探视,下面是狞恶的礁石,和汹涌的海水,左边是蜿蜒荒凉的海岸线,右边是隆起的礁质山崖,没有人,连生物都没有。她回望不远处的淡水湖边,安坦德罗人也走光了,在这海边生存而且呼吸的,就只有她了,她不能明白那安坦德罗人为什么说耶稣在这边。是误听吗?又不可能。海风吹得她全身战栗,马蒂坐下,撩起袍子的下摆,开始捉虱子。    
    其实马蒂的布袍上并没有虱子,一切都因为莽原里长的一种极难缠的植物,呈细铅笔状迎风招展,只要人兽经过,它那像米粒一样大小的种子就附着上身,甩也甩不掉。头钝尾尖的种子,底侧有几根坚硬如针的细芒,整个种子的外形完全像一只虱子,用脚爪一样的细芒顽固地攫住衣摆,有时手一拂过,刺得马蒂惊跳起来,刺伤处随即血丝长流。马蒂每天都得在日落前,仔细抓净这些虱子,夜里才不至于如卧针毡。    
    抓了一会儿,又从袋中掏出干粮吃,马蒂大致感到很悠闲了,她哼起歌来。面对着海,正是瑰丽的日落时分,没有了手表的马蒂想到,假使一个人不看表也不看方位,将如何分辨出日落和黎明?    
    真的分不出来。眼前的海平面,被曙光一样的夕阳映照成柔和的玫瑰红色,一整片灿烂的玫瑰海洋中猛凸出一根黑戟,那是一道黑影,从海面上矗立正好像匕首一样戳进了落阳的心脏。马蒂眯起眼睛,逆着刺眼的夕照,一直到那黑影攀爬上岸,走近她的眼前,马蒂才看出这个人,赤裸着全身,正是照片里的耶稣。    
    比印象中年轻健壮,耶稣从她身边走过。虽然没有穿着那件灰色袍子,马蒂还是一眼就肯定这是耶稣。他的发须削短了些,眉目爽朗。亲眼目睹之后马蒂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这耶稣,简直就是海安的翻版,荒漠里的褐色版本。    
    耶稣从马蒂的身边走过,对于马蒂,他完全地视若无睹。    
    好像马蒂是一颗存在于海岸边已经有千万年的石头,耶稣与她擦肩而过,既不避开她,也不望向她。耶稣走到一块岩石后头,找出他的灰色袍子和草鞋穿上,背起一只灰布的褡裢,离开海岸。    
    为什么呢?马蒂也说不上来。没有开口叫唤耶稣,可能是因为太静了,静得她无能突围。耶稣的眼神、身姿、脚步都是这么无比奇异的宁静,像是被一团异质的空气笼罩,她感觉到了缄默的必要。    
    同时又因为太吵了,吵得她无法发声。这耶稣走向远方的一排足迹,很奇怪在马蒂看起来像是唱片上的钻石针尖,一路刮擦过大地,发出太吵的,没有人类能听得见的高音。    
    马蒂爬起来,用双肩背起背包,远远地跟随上去。    
    在淡水小湖边上,这叫耶稣的人停足,跪地舀取了一皮袋的水,之后又继续前行。马蒂远远地跟着。两个人都不急不缓,太阳在背后一寸一寸浸入玫瑰色的海平面。    
    无尽的荒原,除了偶有几簇短草,或是一两棵戟张的刺针树,没有任何可供辨认的地标。天色明晦交际,星子还没有现身,但是耶稣在旷野之中转了个九十度的弯,好似他正走在一条隐形的小路上。马蒂没有取巧,她也走到转弯处,才向右转继续跟随。    
    又是几个毫无头绪的转弯,他们现在沿着海岸线走了。地势渐渐上扬,叫耶稣的人和马蒂,一个前一个后,差距大约有二十公尺,爬上了海边的一座和缓的山崖。    
    最后他们来到了面向着整片大海的山壁上。头上是凸起的巨岩,形成了山壁上一个走廊形状的掩蔽处,约有两百平方公尺那么宽敞。显然,耶稣就住在这里。    
    宽敞的天然洞穴,可是又非常拥挤。马蒂张大了眼睛向里侧的岩壁探视,那上面住了无数的鹬鸟。不只在这洞穴里,外面的风蚀凹凸的岩壁上,也住满了娇小的鹬鸟,大概有十万只之多。天光晦暗,看不出它们的阵容,可是十万只鹬鸟齐发出的啁啾声已经足以惊心动魄。


第四章一路攀升到达天庭(2)

    三面是岩壁的宽阔洞穴,一面敞开向着大海,耶稣靠着一侧的岩壁面海坐下。马蒂为难了。壁上攀住着鸟群,很自然地岩壁和平整的地面交壤处,都堆积着不少的鸟粪,其中还夹杂了大量的羽毛,所幸这洞穴呈宽口状朝外展开,猛烈的海风吹去了异味。可是遍地的鸟粪让她不知何处坐起——除非坐在耶稣的身边。这的确令人不解,耶稣居住的地方,那一整面山壁都没有鸟巢,所以地上有一片两坪大接近椭圆形的清净空间。这些归巢的鸟儿十分地不安于室,除了在自己的小穴中挤蹭之外,还不时翩然翻飞蹦跳,四处串门交际。但是它们并不侵扰耶稣的地盘,同时耶稣也不打搅他们。夜方降临,耶稣走到洞口外,面朝海坐下。突然之间,像是有人关掉了某个神秘的开关,聒噪的鸟儿都静了下来,只有一两只年轻不懂事的小鸟,吱吱叫了两声,自己气弱了,讪讪然歇了声。    
    洞外有个向外突出约三坪大的平台,那是他们来时山路的终点。这平台悬空在山壁上,平整异常,像是人造出来一般,可是上面并有没有斧凿的痕迹,只有天然火成岩的纹理。耶稣就坐在这里。马蒂走到这平台上与耶稣并肩坐下,耶稣并没有理会她,马蒂也无暇客套,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面前是大海,他们悬空坐在大海的上方,一轮满月吐露光华,满天璀璨的星斗,如歌的海潮声声推涌,整座平台沐浴在清新的海风中。    
    身边的耶稣是这么地安详。他凝眸望向海天交际处,又好像哪里也不看。他的呼吸长而匀,任凭发须衣袖拍拂紊乱,他安然自在如同一棵树的临风。在马蒂看来,耶稣是在静坐,虽然他的坐姿没有任何一派修行的姿势。所以马蒂也端坐起来,在这海阔天空安宁非常的平台上,不请自来的马蒂和耶稣比肩而坐,直到满月沉入了大海。    
    因为耶稣寂静不语,所以马蒂也就沉默着没有说话。    
    耶稣回到洞里那一方净地,摊开一张毛毯和衣睡了。    
    马蒂打开睡袋,露宿在平台上。    
    这一夜,马蒂梦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她有二十年不曾做过这样的梦。    
    梦里的马蒂只有四五岁光景,她和妈妈住在一栋狭长阴暗的旧式店面住家里。除了朝外的小店面,往里的几进房间都要日夜开着灯才有光,但是妈妈不喜欢开灯。马蒂在梦里回想起来,怀疑她根本上就排斥光亮。    
    就在这一夜的梦中,马蒂又见到了那个天窗。    
    那个天窗,在店面和房间的缓冲地带,是阴湿的洗澡间、洗衣间和往屋顶的小木梯的所在。天窗由磨砂的玻璃构成,圆形,半径大约五十公分。    
    妈妈白天要去摆面摊,而店面属于房东,他们是一对讨厌小孩的夫妇,所以整个白天里,只有四岁大的小马蒂就一个人独坐在黑暗的房间中。所幸在妈妈的洗衣盆旁边有一个小板凳,马蒂竟日坐在板凳上,仰望那天窗透露的一圈天光。    
    寂寥的天窗,被囚禁的小马蒂,她整日等待,等待一两只麻雀来访。麻雀的小脚爪在玻璃天窗碰触出清脆的声音,它们有时候啄啄玻璃,玻璃上有食物吗?小马蒂仰望着,但是麻雀都不久留,它们一振翅就又走了,自由自在,留下玻璃这一边的马蒂。    
    那一年的台风夜,一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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