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能说这样的话呢?不叫叔婶,还直呼人家两口子的名字。”母亲对人总是善良的。
“妈——,我这不是在咱家里说吗?”马宏楠又对着杨凤娟说:“以后芬花婶来了,你别理她!”
杨凤娟看了看两位老人,又看着马宏楠点了点头。
半天没开口的父亲说道:“楠楠说的对。芬花那人闲话太多,还是少招惹为好,民胜也说不到好处,助红灭黑,看人的走手(方言,意为笑话)。邻家,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还是我大清白。”马宏楠对父亲的恭维惹得杨凤娟“噗嗤”一下笑了,险些把嘴里噙的饭菜笑出来。
“怎么就你大清白,这样说,妈是老糊涂了。”母亲不满地说。
“妈——你和我大一样清白,你们二老都清白。”杨凤娟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母亲听高兴地笑了。
“我爷和我婆就是好。”马宏楠的女儿雯玉边说边撞了一下小弟弟。
马宏楠的父亲哈哈笑着说:“瞧这小猴精,嘴多甜!”
女儿马雯玉抬起头看着马宏楠和杨凤娟,爷爷的表扬使她喜形于色,得意地摇头晃脑,口里嚼饭的声音咂得蛮响,惹得马宏楠和杨凤娟相视而笑。
祥和的家庭氛围犹如一杯醇香的陈年美酒,似清新剂般喷洒在马宏楠的五脏六腑上,涤荡去他多日的烦恼和灰色的心情。父亲的宽厚、母亲的慈祥、妻子的温柔、儿女的天真,使马宏楠深深感悟到人之所以眷恋生命的原动力和热爱生活的内驱力——爱父母、爱妻子儿女,由此推及爱你周围所有的人。眼前这看得见,摸得着、现实而具体的真实与快乐,淹没了马宏楠平日里斤斤计较的名利之心(岂止是淹没,名利之心早已无踪无影),胸腔内产生出的一股强劲的冲动直往脑门上窜去,他恨不得马上提笔写一篇散文(一篇真实而自然但却震憾人心的生活美文),将自己的情感倾注于笔端挥洒于报刊来和众人共享。
面对摊开的纸张和手中握着的钢笔,浑身的激|情却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来。马宏楠不断用左手叉开的五指将头发向后捋去,两眼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握笔的手将笔在纸上敲敲放下,放下后拿起来又敲敲,刚才的感悟和激|情逐渐被焦躁和无奈所代替。落寞和惆怅使他放下笔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回想起自己从小就酷爱文学,阅读了那么多的中外名著,也曾豪情万丈地梦想过长大了要当一名作家。参加工作后虽说没有朝着自己心中的理想去奋斗,但却在单位以笔杆子而闻名,成了写材料的行家里手,虽说也发表过数十篇专业论文,而且名噪一时,但却与文学创作无缘。“作家梦”犹如马宏楠的“初恋情人”,从他的生命之中怎么也拿不走也剥不离,对“初恋情人”的难以忘怀时常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如今,马宏楠在单位连写材料的机会也没有了,虽说学识不高但一肚子的文化却派不上用场。他低头看了看右手中指第一关节靠着食指的侧部被笔杆磨出来的老茧,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袭上他的心头,在事业和仕途上,从未经历过的挫折感几乎达到刻骨铭心的程度。眼前,无法用笔来表达情感,无疑对他又是一个打击和挫折。多年来,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和认识到自己只有激|情而没有才华,只善于幻想而不善于动手,他突然间明白了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以往的自视清高竟一文不值。自我否定使马宏楠感到无比沮丧和懊恼,他不仅为自己刚才写不出东西而自暴,更为构思文章或认真思索时总感到力不从心而自弃。于是,他切肤地感到自己本是平庸之辈,毫无天赋和特长,他甚至想起了程立业、冯哲、王强、赵宏洲、梁建锋等许许多多自己熟悉或认识的人,绝望地感到所有的人都比他强。马宏楠就是这么一个神经质的人,情绪忽高忽低,头脑忽冷忽热,早晨起来自命不凡,晚上睡觉时却异常灰心和自卑。
正当马宏楠陷于神经质的发作而不能自拔时,腰间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他掏出传呼机犹如不会游泳的人抓住一块木板一样似有解脱之感,看了下上面的电话号码和姓氏代号,他知道这是冯哲打给他的,就急忙到村里商店的公用电话处回传呼。冯哲在电话内邀请马宏楠下午四点钟和他一块去野外赏雪,并说赏过雪后去附近镇上的酒楼吃狗肉喝烧酒。马宏楠听了后连声说好,并提议把车间的王强和赵宏洲也叫上。冯哲在电话内顿了下说:“王强和赵宏洲跟咱俩说得来吗?”没等马宏楠回答,他又说:“既然是老哥的意思,叫上就叫上吧。”马宏楠放下电话径直就走,商店老板喊他回来,他才反应到自己没有支付电话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顺便买了盒烟作为弥补。
他低着头,边走边胡思乱想,突然间想起不知是那个名人大概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不可能人人都去当诗人,但人人都有可能使自己的生活充满诗意。想到此,他深感自蔚地笑了笑,重重地踩了踩脚下的雪,心里想:“和义气相投的朋友一块赏雪言志,饮酒抒怀,不正是充满了诗意的生活吗?”
这正是马宏楠的悲剧所在。一个文人气质很浓的人,总是幻想着要当作家的人,何以能在仕途上有所成就?整个官场充满了虚伪和欺诈,而文人的秉性是正直和诚实。问题的症结在于马宏楠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客观上的他又不是一名作家,所以仕途上的跌落难免给他造成痛苦和创伤,主观上的文人气质又使他较普通的仕途失意者更加忧郁和悲凄。在这双重痛苦的折磨之下,他又以文人特有的心理素质来寻求超脱和发泄,并聊以自蔚、自解和自嘲。
上篇(八)
八
现代黄河不像史料上记载的那样气势磅礴、汹涌澎湃或一泻千里,而是水面不宽、流速缓慢、毫无气势而言;遇上旱年,往往会出现断流。整日生活在母亲河岸的人们,丝毫感觉不出她的神秘和伟大,只是恣意地无休无止地在河床上挖沙,在两岸的山上开矿取煤,开山炸石烧灰烧水泥。政策放活以后,私人开办的小型煤矿、水泥厂、灰石厂漫山遍野,像无数的星星一样拱卫着月亮般国家开办的大型工厂。大片大片的植被遭到破坏,荒弃了的耕地和裸露的山体如患了皮肤病似地满目疮痍和癣疥。但是,没有人在乎这些,除了坐车偶尔经过的外地人把头伸向窗外怀着激动和向往的心情一瞥黄河之外,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只顾狂挖滥采,赚大把大把的票子。近几年,围绕煤炭、建材、有色金属矿的开采,雨后春笋般地兴起了运输、修理、机械加工、冶炼、制造等相关行业。村连着厂,厂连着村,公路、铁路运输川流不息,各色人等络绎不绝,商业和第三产业也异常活跃,一个小小的行政镇所在地,其繁华程度远远大于一个农业大县的县城。发达的工业加上星罗棋布的乡镇企业和私营企业,吸纳了来自全国各地贫困区的劳动力,伴随着的是高物价和高消费。由于分配不公和收入差距的悬殊,造成了部分人们心理上的失衡,凶杀、抢劫、枪杀、盗窃、绑架、诈骗、吸毒、贩毒、卖淫、嫖娼、赌博等犯罪活动及丑恶现象也被衍生出来。尽管政法机关经常采取严打措施,但却无法杜绝,给绝大多数人们带来了诸多不便,特别是使人们的安全感和正义感得不到保障和肯定,虽说衣食不愁,在普遍富裕的基础上还有许许多多的款爷和富婆,但却很少看到有人脸上挂着轻松明朗的笑意,很少听到有人在开心而爽朗地开怀大笑,更难觅得有人在黄河岸边悠闲自得地散步。浮躁!到处都被浮躁所弥漫;不满!似乎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不满之感,几乎每个人都在心里喊:“挣钱啊挣钱!发财啊发财!享受啊享受!头疼、头疼真头疼!心烦、心烦好心烦!”奔流不息的黄河之水日复一日地向东南流去,忙碌的人们各怀野心一天一天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在这芸芸众生之中,少数的成功者在各自的天地内呼风唤雨,尽极享受着现代物质文明提供的一切方便。贾送欢就是这少数成功者之一,他从一名技术员一步一步成为这个单位的主宰,确也来之不易。回想往事,感触颇多,他最深刻的体会就是无毒不丈夫,要不择手段地反其道而行之。忆往昔,和自己相比,周民科是何等人物?在自己人生的最低潮时,可怜得只当个挂名科长,在自己被当作周民科的陪衬也被提为副厂长时单位的小轿车几乎与他无缘,任何好事与他一点不沾。但他却能将自己的愤怒深埋心底,以深不可测的城府寻求机会,以常人不可想像的虚伪给所有的人陪着笑脸,尽极所能笼络人心,最为灵验的办法就是将厂党委会议上的有关内容私下里告知相关的人员。除此而外,贾送欢高出周民科一筹的是把马宏楠牢牢地抓住,使其不离自己左右。因为他深深地懂得,马宏楠是这个单位有名的才子,且性格上刚直不阿,在单位的政治圈以外,马宏楠是个最有知名度最有影响力的年轻人,有他在自己身边,正面影响可想而知。事实上,也正如贾送欢所料,他在马宏楠身上受益无穷。
象以往每天早晨上班一样,贾送欢先站在窗前眺望远处的黄河,甚至把目光投到更远的黄河对岸的晋南大地,等到太阳略有刺目之感,他就闭目凝思,良久之后才缓慢地睁开双眼,将目所能及的厂区建筑一一浏览,从炼钢车间高大的烟囱到焦化分厂,从焦化分厂到其它附属分厂和车间,依次再把目光投到铁路和公路专线,厂里的宾馆,办公大院的园林花草和亭阁台榭,还有一溜排开的十多辆档次不等的小车,然后才收回目光坐在自己宽大舒服的椅子上欣赏自己办公室里所有的摆设:空调、冰箱、音响、饮水机、保险柜、花草盆景、真皮沙发……尽管一场大雪之后室外异常地寒冷,他自己的办公室却温暖如春。看完眼前的一切,贾送欢甚感惬意地用手敲敲桌子,然后起身放杯温开水服用补肾防衰老的保健滋补品,喝下之后用手抚抚自己的腹部,照照镜子,摸了摸脸蛋,“发福了,脸色红润而有光泽,唉!头发却越来越稀疏了。”贾送欢默语的同时用手捋着自己的头发。但他却没有为自己稀疏的头发而悲哀,反而为自己年龄感模糊的面部特征而兴奋。已到知天命的年龄了,看上去才四十出头,给那些漂亮的女人往往造成了年龄上的错觉。加之自已养生有道,并输以高档次的壮阳药物,和他在一起的各色女人没有不惊叹他的床上功夫和房事质量之高!想到此,贾送欢对着镜子开心地笑了起来。记得有一次他和赵科长在一起时,他问她:“以前你是不是嫌我个子矮,眼睛小、脸又黑?”她笑着摇了摇头。“那你为何从不主动呢?”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接着问:“你是不是跟周民科也好过?”“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家把什么都给了你,你还用刀子捅我的心。”赵科长边说边捶着他,眼泪也落了下来……贾送欢眨了眨他的三角眼,掐断了记忆的思绪,从抽屈内取出上千元一斤的茶叶和中华牌香烟来只自己享用。桌子上放着的普通茶叶和香烟只是用来摆设和招待。
慢慢地呷着香茗,缓缓地吐着烟雾,微闭着眼睛想眼前单位的人和事,这是贾送欢除了开会和出差每日必做的功课。
原本以为在单位可以一统江山。周民科已被打翻在地并踩上一只脚(他还为此而在心里讥笑周民科,当初周民科没把自己置于死地而自食其果,活该!),其他几个有头脑敢作敢为敢说话的科长和分厂厂长(包括马宏楠在内)逐渐都被听话的唯他之命是从的人所代替,财务科和供应科已被他牢牢地抓在手里(事实上他就是这两个科的科长),原来和他作过对头的异己分子逐渐都被发配到脏、累、苦、险的岗位上去上班,快要退休的党委书记经过自己的一翻操作早已成了摆设和空架子。当地政府各部门的负责人和附近村庄的支书村长他一概采取不理睬的政策(谁让你们当初和周民科打得火热而把我贾送欢凉在一边?),就连当地的县委书记和县长也把他们不放在眼里(我贾送欢麾下的单位是省属单位,我也和你们一样是正处级,再说,我大学时期的不少同学在省政府各厅担任要职,你们地方上何以奈何于我?),何况自己上任以来市场一年好似一年,加之国家对自己主宰的特殊企业(生产特种钢材)予以财政保障优惠政策 (企业干部套用公务员的工资制度由国家财政负担),一切都显得轻而易举和意想不到的顺利。特别让贾送欢感到开心的是原先那些巴结讨好周民科的人现在像条狗一样爬在自己的脚下摇尾乞怜。每当此时,贾送欢总是以和蔼可亲的面容和他心中的可恶人物话长话短地拉家常,使乞怜者感动得手足无措;当乞怜者巧妙地以示悔改之时,贾送欢总是以博大的胸怀用一种不计前嫌的口吻反过来给乞怜者以安慰,并言及自己也有不足之处,使乞怜者羞愧得无地自容;末了,贾送欢对乞怜者的前途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将馅饼高高挂在空中,给乞怜者以诱惑和希望,但却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当乞怜者走出他的家门或办公室后,贾送欢会非常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近来,随着天气的寒冷,贾送欢的内心世界先于自然界而开始下雪,自大权在握以后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之感铺天盖地般朝他袭来。前两天自然界的一场大雪在涤污荡垢的同时又滋润了万物,而他内心世界的大雪并未洗刷他的灵魂,而是“冷”得他直打哆嗦。外面世界的大雪已停了,而他内心世界的雪仍在下个不停。“谁呢?是谁写的告状信?平时并无突出表现的冯哲何以如此大胆地在职工大会上公开提问,使自己难以下台?”贾送欢猛地站起身来,狂躁地在室内踱来踱去。“妈的,大风大浪都过去了,就凭你们几个摇摇扇子想把我吹倒,做梦去吧!”他又“嘿嘿”冷笑了两声坐在椅子上抽烟喝茶,但却无心翻看秘书早已放好的各类报表、化验单和报纸。
“咚、咚、咚……”不知谁在敲门?贾送欢顿挫了下道:“有啥事下午再来。”
前一阵子省厅工作组的调查和冯哲在职工大会上的提问,使贾送欢不再像以前那样自我感觉良好,而是整日无法平静下来,恼人的思虑总是挥之不去,好像患了顽固性咽炎一样,一时无法根治。虽说事情已经过去,有惊无险,但问题的根本症结并没有解决。“是谁告的状呢?是一个人?还是一伙人?他们下一步会采取什么措施呢?会不会直接上检察院去告?”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由于高度紧张和过于恐慌,想着想着头上就直冒冷汗。令贾送欢更为恼火的是在这次关键时候,供应科的刘科长凭借自己头上那顶贾送欢给戴上去的绿帽子,竟敢来敲贾送欢的竹杠。前几天,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给刘科长后,刘科长说什么也不同意收手,对贾送欢的忠告和以求自保的心理置若罔闻,竟然说他的钱还没有挣够, 这几年的回扣和其他好处费他只得了三成,而贾送欢拿了七成,当然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要他刘科长收手让位,除非贾送欢拿出五十万来给他。否则,休想!当时,差点没把贾送欢气昏,盯着刘科长愣了半天,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做人不可太过,凡事见好就收,再说现在风头很紧,虽说经过努力化险为夷,但咱们的屁股下面确实有屎,一条船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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