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断产生各种梦想。除了给人看牙病,他还竞选州议员,组织慈善机构,办贸
易公司,搞房地产,做股票生意,可惜都不成功。最惨的是他开的一家出版社和
印刷厂,印什么不好,偏偏印哲学啊历史啊,还有人类学什么的,不但不赚钱,
反而把当牙医攒下的老本都搭了进去。
本城许多居民一提起老艾,便语含讥诮地说,那是个奇怪的家伙。
艾德蒙太太见夫君老大不小了,仍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着调,不正经过
日子,一气之下另择了高枝儿,还把陪嫁的古典家具悉数搬走,只剩下一座凄凉
的空楼,外加一个荒草环绕的池塘。
老艾自己懒得回家,轻易也不带外人去,平时就住在诊所里。
诊所生意清淡,他也不急,只雇个老处女名叫珍妮的看摊儿,有患者就看,
没患者乐得轻闲自在,就……说来你也许不信,就写诗!抒怀!
雏菊
我心中的井
长城
你环形礁的相思物……
虽然晦涩难懂,但精神属实可嘉,尤其作者早已过了诗意少年的岁数,而且
所学专业与这方面一点儿不搭界,就更是难能可贵。
中国是诗歌大国,五千年里出过无数巨擘大家。可能是出得太多,干稀不匀,
一下子就伤着了,以至于今天里冷冷清清,写诗的不多,看诗的更少,都没有写
诗的多,十分没有面子。一提谁是诗人,谁就不乐意:干嘛呀,有意见您直接说,
甭拐弯抹角地挤兑我。没曾想在人家美国,反倒碰上了诗人,这真是一件令人暗
自称奇的事情。以后说话可得小心点儿,别学国内一些党委书记,总说人家物欲
横流遍地资本家。也别学欧洲的傲慢之徒,总说人家没文化。
老艾的诗歌不是随便在纸上写写自娱自乐的,他极有气魄,竟一连推出过三
本诗集。自然,是在他办的出版社和印刷厂里编辑、加工成册的,装潢精美,爱
情题材居多,涉及中国的也有好几首。
老艾喜欢中国,也愿意帮助中国留学生。据我所知,他曾用极为有限的财力
为一些大陆学生办过经济担保。
每次与我见面,总表扬我的英语又进步了,同时指出几处毛病,不厌其烦地
予以纠正。
他爱吃中国菜,很愿意到中国学人家里做客,回回带些小礼物,糕饼、鲜花、
画片之类,彬彬有礼,举止可亲,让主人感到无比的温暖。
凭着一个留学生的大力推荐,老艾有缘前往中国,在南方一所大学交了三个
月英语,这便是与王娜小姐一见钟情的那次甜蜜之旅。
回来后,老艾对中国赞不绝口,说这个东方国度给人的感觉太精彩了,太舒
服了。
担任客座教授,虽然每月只有一千元人民币的工资,换算成美元微不足道,
但在中国却花不了的花,而且还伴随着无数尊敬的目光和善意的微笑。
“更重要的是,”老艾总爱这么说,“我挣的比邓小平都多。”
/* 42 */第三队第44节 老艾访华(2 )
对中国,老艾评价最高的是酒宴,认为特别热闹,豪爽,有气氛,有人情味。
不像美国人上餐馆,即使朋友或夫妻同桌,也是你点你的鸡,我点我的虾,从来
不合在一起就餐。而且吃东西不能叭叽叭叽嚼,喝汤不能呼噜呼噜咽,要多虚伪
有多虚伪。
说到兴头上,老艾的灰蓝眼珠儿一闪,十分奇怪地问:
“你们有些人不愿意回国,说美国如何如何好,我怎么觉得,还是你们中国
可爱呢?”
老艾第二次去中国,也是教书。行前让我写了几封信,确切说,是几张便条,
以备找关系办事之用。这是很有中国特色的行为,不知他是跟谁学的。
返美后,老艾告诉我,那些信很管用,收信人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对他有求
必应,盛情款待。其中有一位听说他写诗,居然剜门捣洞,给他搜罗到了几个同
行,大家推杯换盏,切磋诗艺,相处甚恰。甚至,还专门为他张罗了一场诗歌朗
诵会,与会者大多只会说OK和Beautiful (美丽),掌声却仍然热烈震耳。
我笑说,“那你得好好谢谢我,请我吃一顿饭吧。”
“好啊。”老艾欣然说。
但是只字不提王娜。
我提醒说,“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
他这才说,蜜斯王已经和他白白了。
原来王娜是个放眼世界的快节奏女孩,前一段在一家酒店当公关小姐,闪电
般爱上一位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中年富商,随即飞赴大不列颠,做新娘子去了。
我安慰老艾说,没关系,别着急,中国古代诗人早就经历过这种事,他们都
能想得开。有一个叫苏东坡的还留下一句很浪漫的诗句:
“天涯何处无芳草。”
想不到老艾知道这句诗,用他的话说:
“美丽的女孩到处都有。”
另外,从表情上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失恋的痛苦。不但不痛苦,反而挺快活。
原来,牙医先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已经有了新的芳草。
新芳草名叫尹小霞,她的照片温柔婉丽,属于古典美,含蓄美,有一种美国
人比较看重的东方韵致。而且更年轻,今年才二十三。
令人不解的是,这次老艾的自信心颇足,压根儿不想和我讨论爱情的百分比。
是不是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问题是,当今社会,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熟饭?煮熟
的鸭子一揭锅,它都有可能飞了,更何况活蹦乱跳的妙龄女郎。
我又一琢磨,尹小霞的家长他或她就算再晚婚,再晚育,在年龄上和老艾一
比较,大约也会生出一些尴尬。不知老艾采用什么样的西方智慧予以应对?就试
探着问:“我说那什么,你见过她的父母吗?”
老艾一耸中国现在许多人都会耸的肩,“没见过,蜜斯尹不让见,说用不着
见,恋爱是自由的,再说父母也不是专制主义者。”
老艾这次回来,行踪不定,难得一见。偶尔打个电话,仍不忘修理我的蹩脚
英语,却不说什么时候请我。
端午节时,我与几个留学生聚餐,无意中提起老艾,才知他这次去中国,在
座的几乎都给他写过条子。
“诗歌朗诵会算什么?”化学系小徐不以为然地说,“我同学的舅舅是副市
长,还特意与他共进晚餐哩。”
别人也纷纷吹嘘自己的路子野,然后都笑着说,是得让老艾好好请一顿了。
老艾却一直不露面,
直到他第三次访华前夕,才约我在诊所匆匆见了一面。
交了桃花运的牙医脸上红扑扑的,胡子刮得溜光溜光,穿一件极合体的细条
纹高级衬衫,笑吟吟地、摩拳擦掌地说:
“现在,我的感觉像是要回国、回家一样。”
回老丈人家。我暗想。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老丈杆子看女婿,越看
越来气。
我决定不再给他开“介绍信”,只是祝他一路顺风,在中国度过一段难忘的
美好时光。
老艾真诚地道谢,顺便指出我的一个介词用得不贴切,然后关切地问,“需
要给你的朋友捎点儿什么吗?”
我说不用,有空见到他们,问个好就是了。
老艾第三次去中国,呆的时间不短。其间,夹着一个万木萧索的秋季。
有一天,诊所女职员珍妮打电话给我和小徐,请我们帮忙打扫诊所院内的落
叶,说一些黑人小孩想揽这个活儿她都没答应,因为艾德蒙先生行前曾特意嘱咐
说,这份钱应该让刘先生和徐先生挣。
钱不多,我们也没穷到顿顿吃方便面的地步,再说还挺忙,真不想去。但是,
这好歹是老艾的一片心意,而且不去也怕珍妮不好交待,就应允了。
在一个阴冷的下午,我和小徐连耙带搂,连踩带压,把枯草败叶塞进七八个
大号塑料口袋,整整齐齐码在门前垃圾筒旁边。
瑟瑟秋风中,但见老艾的雪佛莱二手车在诊所后院孤零零地趴着,车上蒙一
块脏兮兮的苫布,收音机的天线从苫布的一个破洞中直刺出来,不比枯萎的树枝
好看多少。
出国前,曾一度以为雪佛莱是顶顶了不起的高级轿车。这可能要归功于某些
臆造豪华场面的中国小说。
“一辆雪佛莱轻盈地驶进张公馆。”
“她从雪佛莱的车窗里伸出娇弱的手。”
“雪佛莱悄悄逼进,将军他昂起了高贵的头。”
类似的句子读得多了,欣羡之情便挥之不去,再说也舍不得挥。出了国,见
了世面,这才知道,雪佛莱这种车其实再普通不过了。打个中国人容易明白的比
方,它呀,就好比酒里边的二锅头,菜里边的炖茄子,炖老南瓜也行。以老艾的
牙医身份,无论如何不应该屈尊用这个牌子,更何况还是二手车。一般这种档次
的二手车如果临时不用,随便一停就行,没人用苫布蒙上,不值。苫布都是蒙高
级车的,除非高级车转卖了,剩下一块破布没人要,闲着也是闲着。
“看不出,老艾这人还挺艰苦朴素的。”我说。
“是挺艰苦朴素。”小徐随声附和。
接下来,不断听到老艾在中国的传闻。消息来源:众学子的国内来信或电话,
以及一个刚刚抵达美国的留学生家属的所见所闻。
老艾这次访华——的确可以称得上访华,因为他走的地方实在是多,由华南
而华北,而东北,空间比前两次大大拓展——所到之处,受到各界人士的热烈欢
迎,绝大多数是笑脸,剩下的一小部分人怎么笑也笑不出来,因为太激动了。
中国人是个大方的民族,一热烈起来肯定少不了烟酒糖茶,煎炒烹炸,老艾
又最欣赏神州宴席的气氛,故一一满足大家的邀请,当是合乎逻辑之举。如果午
饭、晚饭甚至早饭都能科学穿插,严丝合缝,不使轮空,自然皆大欢喜。难的是
邀请人有时多如雨后林子里的蘑菇,老艾却只有一个肚子,一下子吃不过来,大
家便有些着急,恨不得把个尊贵的美国先生卸零碎了,以便每家每户都能摊上一
份儿。其争先恐后的场面,文革时参过军的人形容说,像是送子心切的家长遇见
了征兵干部,一个个眼睛红得像烙铁,手硬得像钳子,死乞白赖把你往家拽。
当过知青的人形容说,像是县里的电影队下到了公社或者劁猪郎中进了村,
山也笑水也笑,猪也叫鸡也叫。
熟悉追星族的人说,像是痴迷的少男少女遇见了张天王李巨星,那巨星还不
摆架子,笑嘻嘻他就游进了民众的海洋,你说这海洋它能不起波涛?
一位工厂接待室主任则说,上级派来的企业验收检查团厉害不厉害?想给谁
贴封条谁就得乖乖预备浆糊。咱厂不愿意预备浆糊,就顿顿厂宴伺候着,但也没
见厂头儿往家里请检查团。不是不想请,是不敢请。这次美国人来就不同了,人
家是外宾,发展中美关系不能总叫中央操心,咱基层也得主动分点儿忧。再说一
开二搞三特色,哪样也离不开老外的支持。
接待老艾的人里边,有的人喜欢一帮一,一对红,不喜欢集体舞、团体操,
众星捧月他在丛中笑。老艾通过他打听别人时,他便推说不知道电话和地址。老
艾尊重该先生的性格,按他的意愿和他保持单线联系。与此同时,总能另辟蹊径,
找到他的朋友,而且同样保持单线联系。友谊,谁也不能垄断,谁也不能拒绝,
尤其是国际友谊。
有的人虽不拒绝这种友谊,却另有见解。此人叫韩俊生,在北京的一家报社
当记者,也是我的朋友,大忙人一个。上一次,我怕多有打搅,就没给他写条子。
这一次,是别人辗转把老艾推荐给他的。
韩俊生给我洋洋洒洒来过一封信,对老艾的北京之行口气多有不恭。
/* 43 */第三队第45节 老艾访华(3 )
接待艾德蒙先生,除了看你们的面子,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一、趁机多练两
句口语;二、争取写篇有份量的稿子;三、受人之托给一位大龄女青年寻找爱的
契机。
艾德蒙在北京好像没什么熟人,只有我一个人举着大牌子接站。一见面特亲
热,把我的手握得发麻,就势还搂了我一下,身上喷喷香。我这才知道,敢情在
西方,老爷们儿也爱抹香水。他是国际上的人,我就给他安顿在国际饭店。这是
新开的旅馆,四星级,相当豪华,你出国时还没建好呢。谁知艾只住了一夜,就
让我帮着换一个。开始我以为他嫌这个不高级,就说,北京最不缺的就是大饭店,
长城、昆仑、香格里拉,一个赛一个,都是五星级,想住哪儿都是一句话的事。
比划了半天,才知他老兄原来是嫌贵。咱没二话,立马给他联系了一家部队
招待所,副师职以上才能住的房间,真正的物美价廉,而且安全气派。老实说,
也就是改革开放吧,你美国佬才能住这地方,不然门儿也没有。过去路边那大白
牌子多镇人:军事禁地,外国人不得越过一步。那是给谁立的?就是给你们立的。
看到艾德蒙跟部队小女兵频频点头,一脸满意的样子,我脑子里立刻产生了两个
题目。其一:《改革年代的遐想》;其二:《美国人也不乱花钱》。
后几天的事实证明我的题目太拘谨,艾先生他岂止是不乱花钱,简直一个大
洋彼岸的严监生。
到我朋友家吃饭,连我这敬陪末座的人都带瓶四特酒,他是主宾,却只是两
手攥空拳,还反复强调他仰慕中华饮食吃过龙虎斗。我朋友灵机一动,愣是指着
一碟猪口条说,这是光绪爷最爱吃的四不像。艾先生见杆儿就爬,尝了一口马上
说,味道的确挺高贵。
一次不带礼物只当他贵人多忘事,回回不带就有点儿不尊重人了。好在中国
老百姓在电视上见惯了领导人的外事镜头,也想过过接见外宾的瘾,空手道就空
手道吧,大活人来了就成。
这事搁谁身上都露脸——左边是老外,右边是主人,中间坐个翻译小姐。学
习好的女孩一般都不漂亮,但翻译这行可能例外,个保个精神。主人说你尝尝这
个豌豆黄,小姐和老外就嘀哩嘟噜一阵鸟叫,这气氛多新鲜,多体面!你跟本国
人吃一百次饭,也吃不出鸟叫来。
说来挺让人深思的,艾德蒙一句中国话不会,也不想学,可他照样巡视大江
南北,长城内外。中国现在会英语的人好像比美国还多,走在路上,石头缝儿里
都能蹦出翻译来,而且还是义务的,一见老外,就奋不顾身往上扑。供既然大于
求,需求方他就挑剔了。艾说,他喜欢女翻译,发音特柔(Soft)。理解力再差
的人也会听出,他是说他喜欢年轻女翻译。人一老,嗓子也会长皱纹,哪还有条
件Soft?
我给他介绍了一位大龄女青年,居然也是由女翻译当场传的情。我走南闯北,
阅历不算浅了,但像这样搞对象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女翻译连翻带笑,嗓音的确
柔,柔得让人闹不清艾德蒙到底是在跟谁谈恋爱。可怜那大龄女面色羞红,端坐
一旁,从开始到结束,满打满算也没说上几句话。她即使想说得深点儿,她也不
方便说呀。事后一问,还挺满意,说她本人没意见但不知男方什么印象。什么印
象?满脑子女翻译官印象。从这件事看出,艾这个人十有八九是个花花肠子。
有一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