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很快把苦菜倒进锅里,接着又把一碗饭放到我手上。
圆勺炒菜不那么好把握,拌了几下我便把勺扔到了一边。顺手抓起抹布捏住锅把,我试图学着郭平的样子把锅里的饭甩起来,让饭自己翻个身。我用力甩了,可饭纹丝不动,往日在郭平手里轻如鸿毛的炒菜锅此刻竟会重如泰山。我不甘心地又甩了一下,那饭还是一动不动。
小梅在后面咕咕地笑。油门鼓起蓝色的火苗咝咝地舔着锅底,等我再抓起勺锅,里面的饭已冒起了青烟。我慌了,胡乱地搅拌了几下便扭头对站在旁边的小梅嚷道:“笑个屁!还不快拿个盘子出来装饭?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一锅饭着火呀。”
小梅慌忙抽出个盘子放到案板上,我双手把锅端起来,然后松开右手拿勺来扒饭。没等抓到勺,锅就整个地翻转过来,饭撒得案板上到处都是。
叹了口气,我把锅随便一扔,手往腰上一叉说:“完了!赶快切苦菜,这饭得重炒一份。”
有人在笑,是那种抑制不住的窃笑。抬头张望,见厨房门口站着一个脸憋得通红的小伙子,他个子很高,年约二十六七岁。乍看去像个读书人,细看又过了读书的年龄。是个过路人吗?他窄窄的脸上有着高挺鼻子,一双不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右嘴角微微有点往上挑,牙齿齐齐的很白。
他又笑了。想着刚才的狼狈劲,我很尴尬。低头一看,两手黑黢黢的,我飞快地把手藏到背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有什么事吗?”
他扬头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出了眼泪,说:“我要吃你的苦菜炒饭!”然后,转身离去。
他说的是普通话,江浙一带的口音,难道是商场里的人不成?我咬住嘴唇低下头,眼见案板上撒落的苦菜炒饭,乱七八糟。如果他真是商场里的人,以后还会再来吗?可能想想这一幕就饱了。
四点多钟,姑娘们嘻嘻哈哈地回到饭店。她们都买了东西,小香买了一件粉红色的薄毛衣,小兰买了一套绿色的西装裙,春花买了几块布说要做鞋垫,小芹给儿子买了一双小皮鞋。惟有春燕是空着两手回来的。
一会儿,小兰上楼去把西装裙换上,兴高采烈地跑下楼来。实在说,裙子买大了,小兰穿在身上松垮垮的,就像错穿了别人的衣服一样。再就是小姑娘穿西装裙太古板,把一身的朝气都遮盖了。还有那颜色,草绿过头了变成深绿,显得老气了一些。
小兰脸红红地走到我面前问:“姨,你说好不好看?”
我不想实话实说让她难过,便模棱两可地说:“不错,这衣服就是上点年纪穿也不过时。只是太大了,如果能贴身点会漂亮些。”
小芹在一边嘻嘻地笑着问:“小兰,是不是买了存上将来怀娃娃穿?”
个个都笑了,小香说:“我就说大了,可她偏偏说等缩缩水正好。”
我说:“傻瓜,这年月已经很少有会缩水的衣服了,明天快拿去换套小的。”
春燕靠在门上嗑着瓜子,一脸不屑地看着小兰身上的衣服。看了一阵她一扬头,呸的一声把嘴里的一片瓜子皮吐到小兰脸上,满不在乎地说:“土得掉牙了,亏你想得出花钱去买这种衣服。换了我呀,你就是送给我我都不要,黑黢黢的穿在身上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小兰一把抹去脸上的瓜子皮骂道:“你吐屎啊?我喜欢!你管得着吗?”
小芹靠在厨房的门上,她顺手抓了几颗毛豆甩到春燕的脸上骂道:“欺人莫欺头,谁知道你口水里有没有毒呢?可别把小兰的脸给染上病了!”
春燕狠狠地剐了小芹一眼,一扭身摇摇摆摆地往商场走去。小兰瞪了她一眼,嘀咕着骂了一句什么,然后上楼去把衣服换了。
大家收拾了一下,准备卖饭。这时,一个浑身上下油花花的男人背着个大背篓伸头进来问:“老板娘,要不要鸡?”
小芹过去伸头看了一眼问:“多少钱一斤?”
那男人把背篓放下来,拉扯了一下皱巴巴的西装说:“我便宜卖了,六块一斤。”
冰冻鸡都要十块一斤,这鸡怎么才卖六块?我快步走过去一看,见一箩筐白乎乎的鸡像是用水浸泡过两三天似的,肉的颜色都变了,泛着淡淡的青灰。我皱着眉头问:“哟!这是什么鸡呀?”
香香饭店 四(3)
一听这话那男人便嚷嚷开了:“嗨!鸡就是鸡嘛,今天早上才杀的。”
我哼了一声说:“可能是今天早上杀的吗?这种鸡居然能吃?谁敢吃?”
他也哼了一声,问:“你知道我一天到晚要卖多少只这种鸡?告诉你,昆明市大大小小的饭店要这种鸡的人多了!”
小芹在一边说:“人家送来的可没有这么差。你说,三块一斤卖不卖?”
我飞快打断小芹的话说:“就是一块一斤也不要。丧德啊!这样的鸡能拿去给人吃吗?”
那个男人剐了我一眼,背起箩筐走了。小芹颇有几分惋惜地看着他的背影说:“我以前待过的饭店都卖这种死鸡,黄焖了多放点味精也吃不出什么味道了。今天他送来的实在太差,其实可以叫他改天送点稍好的过来。”
想起出去吃饭常点黄焖鸡,我肚子里一下就翻江倒海的,摆摆手说:“不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管怎么说,做人要讲起码的道德,做生意要讲最根本的诚信。这种缺德事做了,晚上不做噩梦才怪呢!”
小芹嘻嘻地笑着说:“老板娘,你是不知道,开饭店哪家不买这种便宜货?别人还专门找着去买呢!”
我坚定地说:“别人的事我管不了,但香香饭店决不卖这种死鸡。你想想,一旦有人吃出问题怎么办?大笔的赔偿不说,卫生防疫站会叫我们关门并处罚款的。到时候,花多少钱都挽不回局面了。”
春花跑进来说:“姨,四川饭店买了三只。”
我冷笑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他们会买!”
香香饭店 五(1)
第二天中午卖完饭后,大家一起打扫卫生。桌子和厨房里的东西都用洗洁净擦过洗过,地用大碱拖。三点多钟,卫生基本打扫完了。火上有水,小兰说要洗头,其他人则搬了凳子坐到门口,边做针线边晒太阳。
农村人和我们的习惯真不一样,她们喜欢太阳,一有空就去把张脸晒得红通通的,觉得那样舒服。我是从不敢跟她们掺和在一起的,就是偶尔出去坐坐也是坐在桥下的阴凉处。小芹说我这样东躲西藏容易生病,就像衣服长年装在柜子里不拿出来晒晒会生霉一样。我没有说什么,说了她也理解不了。这是城乡审美差异,农村以健康为美,而城里则以白嫩为美,这一点是不可能调和的。
从床上拿出小说《尘埃落定》,我坐到吧柜前的一张小桌边,翻到折起的那一页闷下头就看。这本书我买来不过半月,已开始看第二遍。真是一本好书啊!好在看上一两页我便会忘记一切,把所有心思都拴在书中的傻子身上。
一会儿,小芹抱着件毛衣走了进来。边走边哎哟哎哟地叫,说:“半个时辰不到,这背上就晒出汗了。”
歪头看着她,我说:“你不是觉得越晒越舒服吗?”
小芹走到我身边,大大地吐了口气说:“冬天本应该这样,可像今天这么辣的太阳,晒多了头昏。”
往外面看了一眼,见小兰站在那里梳理她长长的黑发,几个姑娘正仰着红扑扑的脸笑嘻嘻地说着一件什么事,大概跟小兰有关。这不,小兰把梳子插在头发上,按住小香又捶又打的。
小兰是贵阳人,是我饭店里长得最漂亮的一个姑娘。她皮肤出奇地白净细腻,瓜子脸,一双眼睛永远都水汪汪的,让人觉得里面养得住鱼。小兰的鼻子不算太高,鼻尖有点翘,嘴唇厚厚的,按时下流行的话来说那嘴唇长得很性感。从几个姑娘的嬉闹中我得知,她家乡有一个叫三宝的小伙子在等她,俩人已经定亲,常通信。
小芹也在看着外面嬉闹的姑娘们,边看边嗬嗬地跟着起哄,笑够了她转过头来说:“今天算是拿小兰开心够了。商场里一个姓朱的男人看上她,说要她帮忙去店上卖东西。我们叫她跟那只‘猪’去得了,省得一盆食放得高高的让猪老围着转。”
我有些奇怪地问:“哪个姓朱的?”
小芹说:“就是前天中午坐在楼下三号桌吃饭的那个男人,你没见吗?他每次来眼睛就盯住小兰不放,老是叫小兰给他拿这拿那的。”
想了一阵,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又去想小芹的话,小兰会去帮他卖东西吗?便问:“小兰答应别人了没有?”
小芹说:“老板娘你放心,小兰这姑娘不像春燕,值价得很,那姓朱的约了几次都没能把她约出去呢!我看那男人就不是什么好货,叫小兰不要理他。”
我的好奇心被激发了,便说:“如果下次那男人再来,你一定指给我看看。”
小芹应着,张望了一眼我手里的书问:“老板娘,天天见你抱本书看不累吗?”
我笑着说:“如果天天让我只看看书就好了,那是神仙过的日子,怎么会累呢?”
小芹拿过书去掂掂问:“这么厚一本书得看几个月?”
我说:“不做事顶多一天多就能看完。”
她哟哟哟地叫了起来,说:“一天多?要我呀两年都看不完。我床上也有一本书,是一个老乡忘了放在我家里的。就像吃安眠药一样,睡不着的时候我翻开看看,一页都看不完我就能睡过去。快半年了,上面写些什么我都不知道。”
把书合起来,我没有接着小芹的话说下去。谈到书,我俩是不可能找到共同话题的。小芹在给她儿子打一件蓝毛衣,套头的,已经快要打好了。我看了看毛衣问:“你儿子不是才四岁吗?这毛衣他能穿?我儿子六岁了,让他穿都可能大呢!”
小芹说:“我故意放大些,娃娃长得快,可以多穿几年。”
想到她儿子,我又问:“你一年回家一次,想儿子吗?”
小芹停下手里的针线,眼睛茫然地盯着外面说:“想,晚上睡觉的时候特别想。说是想,又怕接到家里的电话,一有电话准是儿子病了。唉!老板娘,你真没尝过那种滋味,听儿子在电话里病怏怏地叫你一声妈妈,真像用刀子在心头捅了一下,疼啊!”
我关切地问:“他有什么病吗?”
小芹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哮喘病,身子弱得要命,一着凉病就发。”
我说:“儿子身体弱可得在心些,你抓紧时间带他看看。换了是个女孩就不怕了,病态反倒是一种美呢!”
小芹摇摇头说:“农村不讲这些,姑娘儿子身体不好都不行。我们就是靠的身体吃饭,脸长得再好看都没用的。”
想了想我说:“昆明医疗条件好些,你不如把他带上来看看。”
小芹苦笑了一下说:“带过了,吃了不少药还是不见好。更麻烦的是,他来了我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一天到晚就守着他。”
说到这里,小芹笑了一下,像在努力摆脱压在身上一个什么负重似的哎了一声说:“不说这些了!老板娘,跟我说说你过去是做什么的?怎么就从没见你男人来过?”
这是小芹第二次问我。此刻我俩面对面地坐着,我再也不可能像上次那样找别的话岔开了。想了想,我说:“我离婚了。因为和他同在一个楼里办公,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很尴尬。于是,我辞职下了海。”
香香饭店 五(2)
小芹哎哟了一声,把凳子拖近些压低嗓门问:“是不是那杂种勾上了别的女人?”
我一听就笑了,说:“没有的事,是我提出离婚的。”
“那么是你……”
说到这里,小芹慌忙抬起手里的毛衣挡住嘴巴。我拍拍她说:“也不是。离婚并不一定是第三者插足,两人世界,有些矛盾比第三者插足还难调和,那是些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事。总之吧!跟他在一起,每一天变得不容易起来,于是我提出了离婚。在协商离婚时,他坚决要儿子。考虑到儿子年纪太小不宜跟我过一种漂泊的生活,我答应了他。半年后,他把儿子送回了上海老家。”
小芹又哟了一声,一脸严肃地说:“杂种肯定是故意把儿子送走了不让你看!”
我说:“不,我们离婚不离子,把儿子送走是我们共同商量决定的。他父母是大学教授,儿子跟他们在一起从小就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比跟我俩任何一个都强。我们说好了,每人每年至少去上海看儿子两次。饭店装修前,我就去上海跟儿子待了一个多月。”
小芹不住地咂着嘴巴说:“你们城里人怪怪的,这叫什么离婚呀,还不如就在一起呢!”
我说:“两码事。”
小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后来呢?”
叹了口气,我说:“离婚后,我们工作还是在一起,单位是不会因为离婚而调动我们工作的。左思右想,我提出辞职。可是,仅在外面待了两个月我就后悔了,真的很后悔,为什么非要辞职呢?哪怕找人活动一下调到别的单位也好啊!我想回单位去,然而,国家机关岂是你随便进出的地方,退职手续一办完,就意味着你的一段人生经历永远结束了。”
小芹急了:“那怎么办呢?”
苦笑了一下,我说:“我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开了一家服装店。起早贪黑地忙了一年多,赚了一点钱。说来,我这人做生意笨,却很容易和人相处,一个叫古娟的朋友约我合办一个公司。古娟比我大三岁,是个十分能干的女人,她交际很广,做进口机械设备已有三年的经验。我们在一起,公司基本是她主外我主内,一年多的时间,我们的资产就到达两百多万。”
说到这里我打住了,真不愿再往下说。可小芹完全听进去了,就连手里的毛线都忘打了,她问:“做得好好的,你怎么想着来开这个小饭店呢?”
我接着说:“古娟的丈夫是一家国有企业的会计,因效益不好,索性办了病退到我们公司来做会计。那是一个能干的男人,不但账做得好,接人待物也十分得体,没几个月他便能单独出去谈业务了。前年下半年,我们公司要从德国进口两台医疗器械,因为他没有出过国,便让他去了。他是国庆大假的前一天走的,一走便没了音讯。等收假后我们到银行取款,才发现公司的资金全被他卷走了,包括那两台医疗器械的货款。”
说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人用刀哧溜划了一下,喘出的每一口气都疼了。感觉瞬间又回到一年多前出事的那一天,眼前的一切都晃动起来。我伏到桌子上,狠狠咬住手臂上的肉,好一阵,咚咚狂跳的心才慢慢平缓下来。
小芹起身倒了杯水端到我面前,轻轻地拍着我说:“老板娘,喝口水。难过你就不要再说了。”
然而,话已说到这里我还能停住吗?于是我接着说:“古娟承受不住失去丈夫失去财富的双重打击,当夜就上吊自杀了。我,我……”
眼前浮现出了赵霄——那个和我相爱了两年差点就结婚的男人。在过去和风细雨的日子里,他是那么浪漫、体贴、知冷知暖。然而,当他知道我的钱再也追不回来后,单位上的事忽然变得多了起来,白天黑夜都忙,忙到我住院期间一星期只来看一次。唉!和古娟一样,我不也失去爱人失去财富了吗?
“老板娘,后来你怎么办呢?”小芹问。
我吓了一跳,以为刚才对小芹说了什么。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只是在想。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说:“因为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住进了医院。可惜,没有死。既然活着就要承担法律责任,半个月后,我回到公司。毁约是要赔偿的,还要还银行贷款,我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来?于是,购货方把我告上了法庭,结果法院冻结了我们公司的全部资产。除了一套住房外,我什么都没有了,相当于从终点又绕回到起点。万般无奈,我只有重新寻找生路,拿住房抵押贷款十万,来这里开了这个饭店。”
说到这里,我沉重极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