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女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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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女出阁-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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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朱元朗对她的心算能力颇为质疑,于是悄悄地在一旁用算盘跟着拨算;这一算之下,他心中暗暗吃惊。少夫人的心算不但精准,而且比他拨算盘的速度还快,往往他还没拨完,她已经算好并找了钱。

不多时,二十多名客人已结完帐一一离去,朱元朗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输给一个女人!

“切莫小瞧了人家!”文昊别有深意地瞧了朱元朗一眼,转身进入内堂。

朱元朗耳中听着少爷的话,眼里瞧着少夫人,不知何故,他对少爷适才说的话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像是从前曾发生过相同的事。

随即,他甩甩头,走进柜内。“少夫人倘若不介意,这里还是交给我吧!”他开口,气焰依然高张。

“嗯!”杨纱织眼见文昊离去,心中微感怅然。

青玉则瞪了眼朱元朗,开口道:“方才你上哪儿胡混了?”

朱元朗心跳了下,有些不自然地回道:“啐!我上哪儿还用向你报告吗?真是笑话!”

青玉冷哼一声,转身不理睬他,来到主子身边。

“少夫人,方才您真是厉害,青玉好生佩服。”

“其实没什么厉不厉害,自小我日日钻研针法,时日一久,心算不好也难。”杨纱织浅浅一笑,偕同青玉到后堂准备饭菜。

由于紫宣堂后院造纸以及刻印的工人多达数十人,因此雇了两名厨娘专司膳食。

厨娘们本来也不敢要少夫人帮忙,但相处数日,她们发现少夫人切菜的动作熟练且利落,一点也不似娇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对待下人们态度亲切又随和,于是渐渐卸去心防,相处甚是融洽。





这一日杨纱织由厨房忙完,来到前头书肆,却见一衙门胥吏站在柜台前张望。

“请问官爷有什么事?”杨纱织迎上前询问。

“朱总管在吗?”

“他……”

“元朗上茅房去了。”青玉回道。

“敢问姑娘是……”

“是文府的少夫人。”青玉再次回答。

胥吏闻言,连忙上前交给她一个袋子。“烦劳少夫人将这五十两银子交给朱总管,就说我赶明儿个再来向他要小册子。”语毕,胥吏头也不回地离开,急着与书肆外的同僚上花楼喝酒。

杨纱织怔怔地瞧着手上那袋银子,手竟微微发颤。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亲手拿着这么多钱。

“发生什么事?”文昊由内堂走了出来。

“少爷,胥吏方才来过。”青玉回答。

“说了些什么?”他微微蹙起眉,看了眼杨纱织手上的银子。“这银子打哪儿来的?”

“是胥吏要我交给朱总管的,说是明儿个再过来向他拿小册子。”杨纱织迟疑了会儿又问:“什么小册子这么贵?”是她不够留神吗?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书肆里有价值五十两的册子?在临安城里,五十两可以买下两间房舍。

文昊瞥了她一眼,沉缓的回道:“老实说,我也很想知道是什么册子可以让元朗漫天开价!”

听似淡然的语调里蕴含着怒气,杨纱织和青玉都明白这是他发怒前短暂的平静。

可是朱总管做错了什么?她们实在不明白。

这时,朱元朗由后头走出来,却发觉所有人都盯着他看,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文昊冷峻的脸上。

“你跟我到内堂!”文昊撂下话后,转身就走。

朱元朗虽感不妙,却也只有跟了进去。



“你跟了我几年?”文昊问向朱元朗。

“十年!”朱元朗回答。

“平日我待你如何?可曾亏待你?”

“少爷待元朗一向很好。”

文昊沉默半晌,而后开口:“既然明白文家待你不薄,为何在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瞧着少爷冷冽凌厉的面孔,朱元朗心虚地回道:“元……元朗不明白少爷在说什么?”

文昊半眯起眼,将手中的钱袋放在大桌上。“这是胥吏方才托在纱织那儿的银两,你告诉我,咱们紫宣堂里有什么小册子值得五十两?”

朱元朗一颗心似落到谷底,然后他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元朗一时财迷心窍,这才答应胥吏为刘府大公子刊印小字书籍,好让刘公子挟带混入考场,求少爷原谅!”

“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惜才,但如今你与胥吏勾结舞弊,这岂不等于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教我如何轻饶于你?”

“少爷!”

“元朗,莫要怪我无情,这五十两你可以拿走,就当作离开文府之后做买卖用的资本。”

“少爷!”朱元朗惊得不知所措,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必须离开文府。

“你有三天可以准备。”

朱元朗心知事到如今再无转圈余地,因此怔怔地退出内堂。

虽说天大地大,但日后该往何处而去,他却没有半点头绪。





杨纱织来到书房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房门却已先被打开。

“少夫人,少爷请您进去。”开门的人是文昊的贴身护卫世晓风。

她怔了下,随即跟着世晓风入内。

这是她头一回走进文府的书房,房里的摆设极是素雅,四面全是高高的书柜。

文昊端起茶盅,瞧了她一眼。

“坐!”他呷了口茶,又合上杯盖。

世晓风随即守在房外。

“听青玉说你要朱总管离开文府,为什么?”杨纱织开门见山地问。

文昊搁下茶盅,不疾不徐地回道:“元朗走了,最高兴的人不是你吗?”元朗待她如何,他一直是心中有数。

“怎么会呢?朱总管一向待我很好。”

文昊微蹙起眉,“在我面前不许再说假话。”

她瞧着他,好半晌才开口:“我出身低微,朱总管不愿将我当成主子也属常情,我一点也不怪他。”

文昊眉头紧皱。“好个宽宏大量的主子,说吧!今晚找我有什么事?”

“朱总管到底犯了什么错?是不是和我交给你的五十两银子有关?”

“你为元朗而来?”他微感诧异。

杨纱织轻轻点头,双手不自觉地扭绞衣角。

这一切尽落入文昊的眼底。

“元朗私自勾结胥吏,收贿刊印小册子让刘府公子挟带入考场,我是为了杜绝此事再度发生,因此才要元朗离开。”

她瞪大了眼,原来从前听闻坊间书铺勾结监吏找人入场代笔或刊印书册等事,并非讹传。

“可是青玉说元朗家里尚有七名年幼的弟妹,也许他是为了生计才会一时胡涂的。”

那种为了生活必须咬紧牙关的日子,她有深刻的体验。

“一旦人的心中有了贪欲,那是很难改变的,往往会一犯再犯。紫宣堂的清誉断不能毁在这种人手里。”他面无表情地说,似乎完全不念旧情。

她微微感到心寒,朱总管与他日日相处,竟得不到他的轻饶?她不信他真的这么无情!

“难道不能让他留下来将功折罪?”

文昊却纵声笑了起来,“说得倒容易,只怕他旧罪尚未补过,新罪便源源而来。”

“不会的,朱总管一定不会再犯的。”

“你何以如此肯定?”

“我愿意为他担保。”她脱口而出。

“哦?”深邃的黑眸掠过一抹精芒,“我有个提议。”他顿了下,接口道:“倘若你答应在三个月后离开文府,那么我可以答应让元朗留下来。”他瞧见她逐渐苍白的小脸,刻意为难。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眸底浮现哀伤,她真的如此令他嫌恶吗?

文昊瞧着她,沉默半晌,然后淡淡地回道:“你并没有错,只是不该嫁给我。”

他是嫌她出身寒微,配不上他吗?

她的心揪了下,“一年!”她沉缓地开口:“倘若一年之后,你还是不喜欢我,你可以休了我。”这是她给自己的期限。

两人对峙半晌——“好,就以一年为限!”文昊徐徐开口,精睿的眸光满是笃定的光彩,他深信三个月与一年对他来说并无分别。



翌日一早,朱元朗背着包袱走到文府大门口,门僮瞧见他时非但连喊也不喊他一声,还由鼻子里发出冷哼,面无表情地打开大门。

朱元朗何曾受过这种待遇,顿时怒火中烧,就想开口教训门僮一番。

孰料门僮却早他一步开口:“快走吧,吃里扒外的家伙!”门僮一脸鄙夷。

霎时,朱元朗沮丧的垮下了肩,硬生生地吞下到了嘴边的话,垂首走向门外。谁教自己平日气焰高张,时时得理不饶人呢?现下门僮对他落井下石是他自己活该!活该、活该……他连声暗骂自己。

蓦地,朱元朗撞上硬物,头上吃痛,抬头一瞧,愣在原地。

是晓风!莫非连他也想来落井下石一番?

“你骂吧!趁我还在这里,你就骂个痛快吧!”

朱元朗一副受死的模样。

世晓风冷睨他一眼,“谁有闲工夫骂你?是少爷要我来告诉你甭走了。”

“真的?”朱元朗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冷峻的少爷会改变主意。

“别高兴得太早,少爷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除了薪俸减半一年之外,由今儿个起,每日还须抄写佛经十篇,为期三年!”

“就这样?”

“哼!”

一想到往后可以留在文府,朱元朗就高兴得一把上前抱住世晓风,眼泪鼻涕齐流。

“喂,你干什么?”世晓风一个利落的翻身,将朱元朗摔在地上。“不许你弄脏我的衣服。”

“哎哟,你下手也未免太重了吧!我只是想谢谢你而已。”朱元朗扶着腰杆站了起来。

“要谢你得去向少夫人道谢,我可一点也没帮你。”世晓风没好气地道,跟着便转身走入文府。

朱元朗瞪了门僮一眼,紧追上去。

“喂,你说清楚一点,我的事和那绣娘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向她道谢?”

世晓风倏地停下脚步,转身冷冷地瞧住他。“昨晚若不是少夫人向少爷求情,只怕你现下不会还站在这里。”

“我不信!”朱元朗一个劲儿地摇头。

“哼!我管你信不信。”世晓风白他一眼,随即纵身几个翻跃,将朱元朗远远地抛在身后。

朱元朗怔怔地站在原地。

相处十年,他深知世晓风一向不打诳语。

想起自己平日对待少夫人的态度,朱元朗的神情出现少见的沉缓,他久久无法移动脚步,混沌的思绪让他说不出心底究竟是什么感受。



第四章
 
 
天秋月又满,城阙夜千重。

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

风枝惊暗鹊,露草覆寒虫。

羁旅长堪醉,相留畏晓钟。

戴叔伦·江卿故人偶集客舍

“元朗,这两个字怎么念?”

朱元朗瞄了一眼,回道:“鸳鸯!”话甫落,他复提笔蘸墨,抄写佛经。

“那么这两个字呢?”

朱元朗又瞧了眼,手下未停,迅速回了句:“波澜!”

“元朗,你可不可以帮我解释这首‘烈女操’的意思?”杨纱织瞧着他的神情,仿佛私塾里的学生瞧着教书先生一般。

朱元朗挣扎了会儿,终于搁下笔,回道:“这首诗是形容一个贞节女人在丈夫死后,心如古井里的水一样,永远不再有别的妄想。”如今他总算明白什么叫作求知若渴,一个早上还未过半,他已经为她解释过十首诗词,佛经却一篇也没抄完。唉,谁教他欠她一份人情呢?

连日以来,少夫人除了晌午做饭之外,不是读诗便是练字,勤而不倦。朱元朗常想,她若生为男人,说不准还可以考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呢!唉,别多想了,还是提笔疾书吧!

杨纱织瞧着诗词,忍不住轻轻吟咏道:“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她反复吟咏,心中感动莫名。

“元朗,你说什么样的夫妻会有这样的感情呢?”

杨纱织眸光落在书肆门外熙来攘往的人群。

朱元朗抬起眼,瞧着她的侧颜。头一遭,他忽然觉得少夫人其实挺顺眼的,愈瞧就愈舍不得移开眼。

“元朗?”杨纱织转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

朱元朗一回神,连忙轻咳几下,以掩饰窘态。

“呃,元朗尚未娶妻,所以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他压根儿就不信这世上会有如此贞烈的深情,殉夫!?他不认为有几个女人可以做到!

杨纱织浅浅一笑,“你今年多大了?”

朱元朗瞧着她,不甚自然地回道:“比少爷小一岁,二十七!”她问这作啥?

“为什么还不娶妻?”

“我爹娘早逝,家里还有七个弟妹要养,哪里来的钱娶妻!”

青玉在这时走了过来,笑盈盈地开口:“凭你这种个性,有钱也娶不到妻子。”

“你一天到晚凶巴巴的,我看也没人敢要你!”朱元朗回敬道。

“要你管!”

“哼!”

“你们两人既然这么爱吵,不如由我作主让你们成亲,天天吵个够。”杨纱织忽然开口。

朱元朗和青玉登时愣住,互瞧了一眼,同声回道:“我才不要!”

杨纱织唇畔含笑,不再言语。

此时书肆外走进两个客人,杨纱织瞧见他们掸着肩上的雪花,这才注意到外头已开始降雪了!

蓦地,她回首。“元朗,我记得咱们后边的仓库里还有纸被与纸衣对吧?”

朱元朗点点头,“纸被尚有一百多条,纸衣七十八件。”临安城的紫宣堂主要是制造御用以及官用的纸品,至于纸被以及纸衣则由紫宣堂位于歙州、池州分堂的工匠所制,朱元朗记得十分清楚。

杨纱织略琢磨了会儿,对青玉说道:“到后院去叫工人把马车牵到前头来。”

“少夫人要做什么?”青玉好奇地问。

朱元朗亦觉奇怪,莫非少夫人要远行?

杨纱织微微一笑,“天气愈来愈冷,我想取些纸衣、纸被赈济贫民。”

青玉闻言,二话不说便到后堂。

朱元朗却微微踌躇,“少夫人,我……”

“有什么事直说无妨。”杨纱织瞧住他。

“我到后头去搬纸被。”该死!瞧着少夫人温婉的神情,他居然无法开口拒绝。倘若待会儿少爷由外头回来撞见,肯定饶不了他。唉!

不多时,马车上已搁满几十床纸被。

“差不多了,咱们出发吧!”杨纱织对青玉道。

正要坐上马车,杨纱织却远远地瞧见文昊与世晓风。

“少夫人!”青玉唤了声。

“等一会儿!”她瞧着笔直而来的文昊说。

每一回见到他,她的心口总会莫名地热起来,一颗心涨得满满的,好似随时要由胸口跳出来似的。

不消片刻工夫,文昊与世晓风已来到紫宣堂外。

“你们要上哪儿去?”冷眸瞥了眼她身后的马车与纸被。

“我想天开始降雪,城外那些贫苦人家一定很需要这些纸被,所以我想……”

“上车吧!”文昊打断她的话,“既然是做善事,怎能少了文府一份?”他顿了下,喊道:“元朗!”

“在!”朱元朗冲了出来。

“锁上大门,咱们往城外派被子去。”

“是!”朱元朗立即关上大门,并落了锁。

于是一行人匆匆往城外而去。



雪愈下愈大,四周开始蒙上一片雪白。

江南虽是鱼米之乡,但入冬之后往往仍有因冻寒而死于路边的人,虽有善人制纸衣济民,但往往缓不济急,冻者成丘。杨纱织自小随娘亲四处谋求生计,自然冷过、饿过,点滴滋味至今仍时时浮上心头。

“冷吗?”文昊突地开口,目光落在杨纱织冻得微微发红的小脸上。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怔了下,随即轻轻摇头。

“不冷!”他极少展现的关切让她心口蓦地泛疼。

他并不全然是冷淡的……她失神的想着。

之后,马车内是一片静默。

杨纱织开口打破沉默,“纸衣是怎么做的?”她很好奇纸如何成衣!

文昊瞧着她说:“每一百幅纸用胡桃、乳香各一两煮之,待其阴干之后再以箭干横卷而顺蹙,就成了缝制纸衣的原料纸。”

“纸被也是如此?”

“大抵上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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