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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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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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雄,”她捧起我的脸,“你是一块宝石。”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那一刹那,我很后悔,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其实我与香雪海之间的了解多于世上任何人。

那夜我们乘马车去兜风,腿上搁着厚毯子,蹄声嘚嘚,她问我在想什么。

我想到多年前住在澳门,我一个人去看九点半场,散场后叫三轮车回家,车上也有类似的毛毯供客人用。

那时我父母在澳门与香港都有生意,店里的长工与伙记把我背来背去,我的童年温馨且舒适。

与香雪海在一起,我又回复了当年那种安全感,这个神秘大能的女人,她对我的宽宏大量与爱心,直逼我的内心。

我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安慰我,“放心,大雄,我们总还是朋友。”

她知道我担心会失去她,更令我惭愧。

天底下原来确实有红颜知己这回事。

香并无随我回香港。我独自回来。

并没有向赵三兴问罪之师,大家都是成年男女,谁也管不了谁,一颗心要变起来,狂澜也挡不住。

叮噹不肯见我,我就在她家门口等。

与我一起等的有赵家的司机及车子,定是赵三拨给她用的。那司机只装作不认识我,我也不与这种下人计较,我并没忘记赵老爷麾下的铁人,若果他使铁人来对付我,我将断为一寸一寸。

叮噹出来了。

我心抽搐,她仍然一身白色,赵三待她不错,冬天都可以穿白衣。我厉声呼叫“叮噹!叮噹!”她借了聋耳陈的耳朵,头都不动一动,任由司机替她开了车门,我追上去,扑在车上,司机刚巧碰上车门,将我的衣裤一边夹在车门中,他不顾而去,回到司机座位上,发动引擎。

我大力用拳头捶车门,“叮噹,叮噹,听我解释。”

这是追女人秘诀之一,永远不要求她解释,即使化为厉鬼,也要她听你的解释。

她板着一张面孔,坐在车内,眼尾也不看我。

我叫得更凄凉。

最讨厌是这个时候,车身已缓缓移动。

我外套一边被夹在车门内,扯又扯不出,脱又脱不下,不得不跟车子奔跑。

我关大雄竟会有这么一天。

我越奔越快,手搭在车上,一边大声叫,声嘶力歇,幸亏车子终于没有加快,叮噹已令司机停车,我摸着脖子喘气,肺像是要炸开来。

叮噹按下车窗,“你到底要什么?”

我用力地将夹住的外套拉出来,像金鱼般突着双眼瞪着叮噹。

她被我瞪得理亏,忽然掩住面孔,“是你先对我不起,跑去与女人同居。”

我好不容易回过气来,“没有,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死人也不要说她对不起你,千万不要。

她把着车窗说:“你走吧。”

“我们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

“不,没有什么好谈的,请你走。”

她按上车窗,车子再度开走,我脱力,无奈地坐在街沿上。

有一个娇俏的声音说:“大雄,大雄。”

我抬头,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我身边。驾车人正是孙雅芝小姐,一张脸如桃花般美艳。

“上车来,大雄,”她客气地说,“快。”

我无奈地上了她的车。

她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瞄一瞄,“天下竟有你这样的痴心汉。”明显地她把恰恰发生的事全看在眼内。

我不语,她的思想领域永远装不下我的情操。

“多谢你的帮忙,大雄。”

我憔悴用手揩一下脸,“哦。”

“我们去喝杯茶。”

“好,我也要补充气力。”






香雪海09



09

我与孙雅芝在热闹的茶座坐定,才发觉她一身艳红装扮,也不穿孝了,头上脖子上现在都是真金真钻,但不知怎地,仍然给人一种假的感觉。

一条宽皮带紧紧勒着腰身,双腿一搁,露出裙叉内一双黑花网袜,全茶座男人贪婪的眼光与女人不屑的神色便集中在我们这一桌。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回来打仗的,也希望可以打得赢,坐下便叫两客汉堡包补充力气再度作战。

“大雄,你对我实在够朋友,如果你需要女朋友,我可以为你介绍。”孙雅芝说得很真挚。

这个小女人也有她可爱的一面。

我咬着食物摇摇头。

她低声说:“人家香小姐多好,年纪虽然大一点,但为人通情达理,又有能力助你事业一臂之力,谁都看得出她是对你真心的……”

我心一酸。

想到那时候她在各处出现,跟着我,只不过是为了要见我。我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希望看到她那双如雾中之星般的双眸。

“……不是说你俩已经同居了吗?”

我摇摇头,“并没有。”

“你真是吃不到羊肉一身骚。”孙雅芝代我惋惜。

我不加否认。

“大雄,你是个好人,我希望你快乐。”

我吞下食物,“事情很复杂,雅芝,你不会明白的。”

她耸耸肩,垂下眼睛,睫毛长长地似两把小扇,不知是真是假。

塞饱肚子,我说:“谢谢你,雅芝,你当心自己,也当心自己的钱。”

“知道了,大雄。”她仍然很真诚很感激。

人的正邪好坏再也分不开来,谁敢说孙雅芝对朋友不讲义气?

第二天第三天,我仍然到叮噹门口去等她。她与赵三去吃饭,我就在他们桌子旁订张位子,看着他们吃。他们去观剧,我买他们后面一排位子。

终于有次叮噹见到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赵三非常尴尬。他低声与我说:“关大雄,愿赌服输。”

我心平气和地说:“你这卑鄙的小人,这是公众场所,你不能干涉我,如果你不喜欢见到我,你可以守在家中,或是把整个香港买下来,递解我出境。”

他带着叮噹拂袖而去。

如果我是女人,这般盯着叮噹,迟早变为绝望疯狂的亚黛尔H,但叮噹是女人,这种釜底抽薪的招数往往可以显奇功一一希望。

我已没有力气再乐观了。已经有七八天没有睡觉,我双眼布满红丝,喉咙嘶哑,一颗心越来越不甘。

风度?正如黄霑有一次说:什么叫风度?如果爱那个女人,她要走,赶快扯住她的衣角哭吧,恳求她留下,在爱情面前,人还有什么自尊可言。

赵老太爷与我谈了一次话。

他问:“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忙?”

“不关你的事,你请放心。”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给弄胡涂了,不是说你离开叮噹,跑到英国去见香雪海吗?”

颠倒黑白是非,莫过于此,贼喊捉贼,世事往往如此。

“大雄,要是你需要补偿一一”

“我不需要——臭钱!”

“对不起,大雄——”

我再次无礼地打断赵翁,“我现在心情很坏,有空时我来探访你。”

我把电话挂掉。

其实不应当这样对待赵世伯,有没有赵三,他老人家都还是我的朋友,他知道他的儿子,不会比他儿子知道他更多。

但是我心情确实不好,一阖上眼,在我面前出现的人,竟不是叮噹,而是香雪海那张苍白脆弱的面习

醒来时往往比没有睡的时候累,我跟自己说:关大雄,你爱的到底是谁?

也许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我这样发狂地追着叮噹,天天拿了花上她家坐在门口像只摄青鬼,不外因为害怕失去她。

终于她崩溃下来。一日深夜三时,她打开门,苍白着面孔,对我说:“你还在……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这束白色的玫瑰花,竟全部开放了,你看花瓣竟如粉做似的,简直可以吃下肚里。”

叮噹叹口气,“你胡说什么?你都快倒下来了,进来喝杯热茶是正经。”

“你忘了?这是你小说‘翠绿故事’中女主角段无瑕说的话。”我疲倦地倚着门框。

叮噹沉默一会儿,“我服了你,关大雄。”

她家的陈设我当然再熟悉没有,我往沙发上一躺,灵魂找到了憩息地,几乎一眠不起。

“你到底要什么?”她给我递上一碗茶。

“我那只用惯的杯子呢?”我仰起身来。

“没空洗,将就点吧,你到底要什么呢?”

“你这就叫茶吗?”我呷一口,皱上眉头,“怎么一阵油腻气,只见颜色,没有茶味。莫非真的不能与咱家里的茶相比?”我学着晴雯的语气。

“事到如今,”叮噹凝视我,“你到底是真是假,我还不能分辨。”

“我是真的,谁拿自己的精神肉体来开玩笑?这二十多三十天我惨过大病,我都改了,叮噹,不但把你的十多部著作看得滚瓜烂熟,连《红楼梦》都一并背妥,以后没话说的时候,咱们就对着一段一段自‘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一直数下去,”我长叹一声,“累死我了,我是再也不能的了!”

叮噹啼笑皆非,双眼隐着泪光。

过一会儿我说:“而且我要更正你,‘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葛吐史坦在一九二二年说的,你搞错了。叮噹,再给我一次机会,否则我死不瞑目。”

她转过头去。

“而且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的精神与肉体,都是纯洁的,只为你一人而设。”

叮噹尖叫起来,“我小说中可没有这么肉麻的对白。”

“当然没有,叮噹,”我喘气,“这是我关大雄杜撰的。”

叮噹掩上脸,“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写小说写得久了,”我叹息,“不知是你活在小说中,还是小说活在你笔下。”

“你有什么保证?”

“保证,我所有的,不过是我自己,我可没有赵氏企业作担保。”

“你回去,让我想想。”

一想就没希望,怎么能够让她好好地想,我打蛇随棍上,“当初在赵三与我之间选中我,你已经想得再清楚没有,怎么会鬼上身往回走?你这些年写写写乱写,写得可有点胡涂了。”

“他……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叮噹犹豫。

“每个人都有可取的一面,”我夷然说,“你是一个读过书的女人,这种当机立断的时候需要的智慧都扔到天不吐去了?你跟他在一起,每个人都会把你与孙雅芝视为同一个卡拉斯的女人,问你受得了吗?”

叮噹愤慨地答:“我跟回你人家又会怎么说?说我跟香雪海同一等级?我还管人家怎么说?我的头都要炸开来了。”

我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我说:“我很高兴,至少我们又可以吵架了。”

叮噹抬起头来,显然她也想起有一个阶段我们只能够相敬如宾。

“你打算怎么样?”叮噹问我。

“我们还是结我们的婚,叫赵三哪儿凉哪儿搁着吧。”

“太儿戏,不行。”

“说一切都是误会与谣传不就可以了?但凡当事人不承认的事情都是谣言,”我大声喝道,“咄,你太放不开,枉你白衣飘飘,一副潇洒状。”

叮噹苍白起来,“赵三真是无辜——”

“他死有余辜。”我咬牙切齿地说。

“大雄——”叮噹六神无主,“我要想一想——”

“你想得太多了,从今天开始,小说里的情节,由你去想,生活上发生的事,由我来交代,好了没有?”我很不耐烦地说。

“我岂非太笑话了?大雄,我……”

“人家说你笑话,你便说伊们妒忌你,笔在你手中,你有地盘,谁敢指着你的名字骂你?”我安抚她,“到底你还是一张皇牌,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她真的受不住,“大雄,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我一点都不似凌叮噹,我太不像话,我只想报复,我完全没有想到后果,结果伤害的还是自己。”她倒在我怀中。

我拍着她的背部,庆祝压倒性的胜利,“不怕,生活丰富,直接得益的便是你的小说,下一部的情节必然更精彩。”最主要的是因为她还爱我。

可怜的叮噹,她还爱我的。

“我太胡闹,我太任性——”她还使劲地责备自己。

“艺术家若没有这种质素就不是艺术家,”我安慰她。

“偶然一次出轨,也是我迫你上的梁山。”

叮噹说,“大雄,你真是我生命中的克星。”

她说的是。

谁敢担保叮噹嫁了赵三不会更幸福?金钱可以弥补许多不足,但像我与她这种赤裸裸光靠感情维系的关系,不足就是明目张胆的不足。

我们打电话给赵三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赵三被我们自被窝里拉出来听最新行情,开头时抵死不信——

“开什么玩笑,大雄,你当心入精神病院,叮噹要嫁的是我。”

“不,是我,老赵,你睡太多了,江山易了主也不晓得。”

叮噹在一边怨道:“大雄,有话请正正经经同他说,少吊儿郎当的。”

“叮噹呢,我同她讲,”赵三说,“到底搞什么鬼?”

叮噹忙不迭取过话筒,同他说起来。过一会儿她把电话拿进房间去,不给我听,我怕有变卦,追上前去。

只听得叮噹低着头,隔了一会说声“是”、“嗯”、“想清楚”、“明白”、“谢谢你”。

然后她就把电话挂掉,坐在一边不出声。

我知道事情已经圆满解决,心中不禁对赵三内疚起来。

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旁说:他把你差到英国去“办理公事”的时候,可没有内疚啊。我听了心肠又硬起来。

情场如战场,总有伤兵,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真正地垮下来,这时候若果赵三与我再过招,恐怕我会招架不住,但是我想他也已经筋疲力尽,宁愿抱着一个有伤痕的心休息。

叮噹一直沉默。

我了解她的心情,我说:“叮噹,我会善待你。”

她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你心里想什么?”我问。

“我想把你们两个都摔在脑后,逃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从头开始。”

“叮噹,你累了。”我说,“休息一下便没有事。”

“谁不累呢?”

平凡真是福气,但愿我们再也不需经过什么惊涛骇浪。

这一段时间内我一直不愿离开叮噹,连吃顿饭也采取人贴人政策,开头她很反感,但过一阵子就习惯了。

我特地到赵家去把一切文件交割清楚。

赵三很幽默,他说:“关老兄,你又赢了。”

我心平气和地说:“侥幸,那只不过是因为我爱她一直比你爱她多。”

“我爱她也不少。”

“这我承认,”我说道,“但还不够多,女人是最贪心的。”

赵三讪笑。

我伸出手,“仍是朋友?”

“仍是朋友。”我们大力握手。

“区区服了你,你是真有风度的。”我说。

“何必为一个女人伤了和气,”他仿佛已经不在乎,“咱们见面的日子长得很呢,你们真的要快些结婚,免得再生枝节。”

“是的,订在下个月,六号。”我坦白地告诉他。

“爹叫你有空来跟他下棋。”

我汗颜,“你真的毫无芥蒂?”

他拍拍我的肩膀,“当然全无芥蒂。”

我瞠目,对他五体投地。

赵三用手搭着我的肩膀,“大雄,来,过来见一个人。”

“谁?”我又堕入五里雾中。

“雅芝!”赵三大叫一声。

“来一一”玉堂春出场般的调调。

“雅芝?”我当胸如中了一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孙雅芝娉娉婷婷自后堂走出来,摆个明星架势,往门槛一靠,头微仰,挺起胸,一副颠倒众生的模样儿。

我如被雷殛,“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孙雅芝巧笑倩兮。

天仙局。整件事是一个摆布我的布局,他妈的,圈套中尚有圈套。赵三与孙雅芝什么时候分开过,叮噹又怎么会去跟赵三走在一起,我真胡涂了。他们不外是要快快促成我同叮噹的婚事,不给我时间再去犹豫。

我抬起头,酸溜溜地说:“孙女士,你好本事,教的好演技。”

“大雄,叮噹这么好的妻子,”孙雅芝劝说,“你还哪里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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