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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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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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时提起精神,发动眼部全体神经细胞,尽情吸收。

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中等均匀的身材,颇见苗条,一身黑衣,不戴首饰,赵世伯可说得对,她长得并不漂亮,平凡的典型的东方面孔,平扁的五官,但是……。

但是赵世伯忘记提及她的眼睛,她的一双妙目不但晶光四射,而且蕴含着说不清的复杂感情,在短短数十秒内便看出阴晴不定。这样的眼睛衬在一张普通的面孔上、更显得突出。

我呆视她。

她的目光一扫会场,在主席位上坐下来。

不知为什么,她的黑发是湿的,更衬得皮肤有一种阴沉沉的白腻。她没有化妆,面孔与嘴唇都没有血色。

香雪海开口:“会议宣告开始,有话请说。”

声音也并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几乎每个发音正常的女人都有这样的声音一一甚至不是难听,沙哑喉咙有时候更见性格。

我大大的失望。

几次三番刁难我的女人,竟如此不起眼。

蛮以为她长得不美不打紧,至少要野性难驯,穿着皮衣皮裤进会场来,随时取出长鞭,响亮地在我们头顶“啪”的一声掠过。

我舒一口气,反高兴。

在座的大亨老翁们纷纷发言,我打算再坐十分钟便借故告退,刚预备打呵欠,忽然见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对在座诸人视若无睹,提着工具箱走到主席位旁,打开工具箱,取出一方白布,围在主席身上,大伙愕然而视,不知发生什么事,而那小子提起梳子与剪刀,竟然全神贯注地替香雪海修起头发来。

众哗然。

在开大会当儿修头发!

侮辱过于侮辱。

赵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只听得黑衣女说:“请继续发表意见。”若无其事的声调。

我想在她双眼中寻找蛛丝马迹,但什么也找不到。

房内刹那间肃静,只听得新潮少年运剪的声音。

怪异透顶。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什么益处?

赵三第一个打破沉默。

“香女士,如果你没有空,会议可以改期。”他的声音严峻。

香雪海答:“我不是没有空。”

“那么请理发匠出去。”赵三忍无可忍。

“他又不妨碍各位,何必出去。”

另一位会员说:“香女士,这是一次严肃的会议。”

香雪海那宝石似的眼珠,流动一下,微微地笑,“理发不是不正经的事,戚先生。”

又有一位中年人说:“香女士,一心不能两用。”

香雪海有点不耐烦,“各位何必固执,会议继续。”

赵三扬声说:“香女士,我退,待香女士精神略佳的时候,我再应召前来。”

他不待香氏答复,向我使一个眼色,我俩一起站起来。

这个叫香雪海的女人冷笑一声,“赵氏不顾损失?”

我忍无可忍,觉得应助赵氏一臂之力,便回一声冷笑,“赵氏损失得起!”

举座皆失色。

我与赵三开了会议室的门,拂袖而去。

我俩一直沉默,直到走在街上。

可爱的阳光炽热地沐浴在我们身上。

“恐怖的女人,”赵三喃喃曰,“就差没在额上凿字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是我看不起女人,”我骂,“女人实在不是东西,十个有九个患权力狂,一点点抬头,便欺压别人,图做慈禧太后,目中无人,丧心病狂,女强人大半不可理喻,通通应该打三十大板,”补一句,“打在屁股上。”

赵三说:“真是心理变态,亏伊想得出,当众理发。”他闷闷不乐。

我也很挂心,“刚才她说到损失,会有什么损失?”

“失去一手资料的损失,你应知道现在做生意似打仗,情报准确,下手狠辣是八字真言,不过不怕,我们自然有办法应付。”

我摇头,“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哪一个不在本家呼么喝六,巴巴地跑到金玻璃大厦去受她的气。”

赵三莞尔,“活该是不是?有时也觉得很痛快。人到无求品自高,偏偏那些人那么有钱还那么贪,这么大的年纪还看不开。”

“人为财死。”我感叹。

“叮噹是正确的。”赵三说,“一个人穷其生,可以花得掉的钱是有限的。”

“别老把我未婚妻的名字挂在嘴边。”

“你们几时结婚?”赵三问。

“婚后我们打算生五个孩子,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说,“你可知道生育教养五个孩子的费用?天文数字。”我补一句,“钱还是有用的。”

“替我问候她。”

“省得。”

叮噹说得对,这次的侮辱由我自招。

叮噹问我香雪海的真面目。

“除出一双眼睛,一无是处。”我说,“赵世伯是那种老式人,他看女人先要眉目姣好,样子甜,年纪轻,一团糯米似的,嘻嘻哈哈,毫无机心,所以他给香雪海零分。”

“你呢?”

“负六十。”

叮噹哈哈大笑起来。

我一本正经地说:“谁还见过沉鱼落雁的美人儿不成?心术不正,相由心生,就不好看。”

“你看你,费那么多功夫。”

“你最近在写什么?”我想把香雪海事件撇在脑后。

“比较金庸武侠小说中女主角之形象。”叮噹说,“很吃力。”

“真的?”我说。

“我画了一个图表,先将金庸笔下所有女主角的外貌及性格都详细列出来,非常的费劲,但异常的有趣。”

“是吗?反正你是天下第一闲人,几时做好给我瞧瞧。”

“才做了一小半,就发觉金庸笔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肤,白得透明白得吹弹得破。”

“呵?新发现。”我有兴趣。

“略黑就成为次货。”

我忽然想起香雪海的肤色,白中透青,像博物馆中陈列的宋瓷,白得透明,应该是那个意思。

“此外就是要有一头长发。”叮噹笑,“越长越好,最妙是碰到地。”

香雪海的一头黑发……我回忆着,心中不禁一阵凉。聊斋志异中的女鬼,香雪海浑身就是带着这种诡秘的神态。

“……所以现代的女性,蓄短发,晒成太阳棕,全不合规格,不入流。”

我心不在焉,“你做妥这项研究,最要紧给我一份。”

“一一你在想什么?”叮噹问。

“没什么,我累了,一疲倦就心神不能集中,恍惚得很。”

“公司很忙?”

“公私两忙。”我说,“我想我们也该结婚了。”

“结婚是件非常麻烦的事,要筹备良久,我懒得很,提不起那个劲,最近我找到上海申报的一叠合订本,正在细细查阅,没时间。”

“三十年后,你是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叮噹问,“余生晚也,只能在申报上看到阮玲玉出殡的情况?”

叮噹的嘴巴,谁够她来呢。

当夜我送她回家,在长沙发上看杂志,忽然觉得客厅太大太静,如果有三五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奔来奔去,大呼小叫,未免不是乐事。

小孩真值得同情,他们被生下来,历劫生老病死,不外只是为了令大人获得些乐趣。

然而也顾不得了,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花花公子杂志“啪”地落在地上。我朦胧地想:他们每年选出来的玩伴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金长发、雪白的皮肤,长挑个儿,覆碗似的胸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我渐渐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双充满灵魂的眼睛,精光灿烂地逼视我,我如仰视太阳,双眼炙痛得张不开来,满眶泪水,无法抑止。

猛然惊醒,发觉头上的台灯对着自己的脸,不禁哑然失笑。

我把劳累的身子拖入房内,一碰到床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情失眠的人,睡不着?那不过是因为阁下还没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运动量,保证人站着就能扯鼻鼾。

叮噹也没有失眠的毛病,她实际工作时间虽短,却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贪玩,很快就累。

她并没有一般文人传说中那种半夜写稿的习惯。伊每天早上准七点起床,最多下午睡个中觉,是非常规律化的一个人,我很佩服她这一点。

像我们,死活九点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板监督,没奈何,受人管,不得不听话,叮噹的自律却更难得。

过不多久,是叮噹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压惊。

这一次更不例外。

她说:“我到底什么岁数了?二十九、三十?太可怕,一下子就老了,怎么活下来的?”大声疾呼,以手势表示其心中之惶恐。

我在羽厅为她设寿宴。

她例牌抱怨:花不够新鲜,是晚忘了替她预定三文鱼,白酒换来换去,不问哪只牌子哪个年份都是酸的。终于花掉了我半个月的薪水,兼夹苦水盈耳,她才肯作罢。

每次同叮噹过完生日,我整个人残掉。

别说我不肯为爱情牺牲。

此刻叮噹向领班投诉:“你们的椅子不舒服……白兰地酒杯不够大……花不配颜色。”

领班耐心地微笑聆听:“是,凌小姐,你的意见很宝贵。”

凌小姐还是生气,“还有你的态度太虚伪。”

领班十分尴尬。

我说:“不要理她,她在庆祝更年期第一年,非常崂叨。”

凌叮噹险些将龙虾汤泼在我头上。

我安慰她:“不要去想它。”

“想什么?”

“年纪。”

她差点儿呛住。

“至少你有我,叮档,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试想想你既没有我又三十岁,那才活不下去呢。”

叮噹狂咳起来。

“喂,别失仪,许多人在看你。”我夸张地探视四周围。

目光落在远处近窗口一角,我呆住。

有一双闪闪生光的眼睛在注视我与叮噹。

这双眼睛在黑暗的角落显得不似人眼,像猫科的动物,最似一对豹子眼。

谁呢,这么陌生又这么熟悉,我用神在暗里捕捉双眼的主人,渐渐获得一个轮廓,呵,是她!黑衣黑发——

是香雪海。

她独自坐在远处,她的保镖并不在场。

我浑身不舒服起来,她的目光使我起痱子疙瘩。

叮噹问:“大雄,什么事?”

“没什么,来,我们干杯。”

“大雄,你看到了什么?毒蛇?”

我放下杯子,再看向那个角落,她已经不在了。

我说:“这顿饭吃足两个钟头,好散席没有?”

叮噹找人结帐。

领班说:“香小姐已经付过账。”

我一怔。

叮噹问:“谁?哪个香小姐?”

我说:“你把钞票还给香小姐。”我立刻决定不领这个情,“我们并不是朋友,再拿帐单来。”

叮噹莫名其妙。

我低声说:“香雪海。”

“她!”

我说:“我最讨厌霸道的女人,女人聪明伶俐愚蠢十三点皆不要紧,发点小脾气使性子意志脆弱更属琐事,但我受不得女人霸道。”

我放下钞票给领班,与叮噹离开。

我懊恼地说:“老碰见她。”

“香港地方有多大?”叮噹笑。

“你晓不晓得她像只乌鸦?不祥之兆。”

“乱说。”

自然我是乱讲,不过这也证明我对香女士的恶感。

叮噹一直不明所以,“城里无聊的女人极之众多,社会没有她们作点缀将变得很枯燥。”叮噹说。

她说得真容易,因为她躲在家里便可,不必出去敷衍这种女人便可。

那顿晚饭之后,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香雪海。

但事与愿违。

因为叮噹忽然一连好几天闷闷不乐。

她本是个大快活,我于是就意味着有什么不妥。

开头她还推说是小事情,不久便烦恼形诸于色。

“说来听听,讲不定我可以帮你。”

“本来是很小的事情,小人当道。”

“谁是小人?我替你报仇。”我笑。

“你知道陆师母的小型孤儿院——”

“哦,这两天你与社会福利发生密切关系?”

“迟些儿再调侃——陆师母那里的经费少六万块,这膳食部分一向由宇宙电脑公司包下来赞助,今年开会,我义不容辞,便拍胸口应承代他们申请,谁知宇宙公司新上任的公关好不麻烦,吞吞吐吐的不给答复,一日推一日,陆师母又心急,使劲地催我要赞助人的复函,把我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勿做中,勿做保,难道你没听说过?”我笑,“大不了这六万块当作你私人捐助。”

“我也这么想,但当初见是为孤儿院办事……”

“我四处同你打听打听那老板是什么人,拨点时间与他亲自通话不就行了。”

“那老板与公关一鼻孔出气,根本不回电话。”

“该死,叫鼎鼎大名的女作家凌叮噹受气?简直岂有此理,可恶之极。”

“这件事你要帮我就得快,否则我就要开私人支票了。”

“是,是。”我打恭作揖。

我很了解这种拾着鸡毛当令箭的小职员,你得过他那关吗?他就把来人玩到尽,施展他的权力,哪怕是看管厕所门口,一人当关,万夫莫敌,旁人有得闲气受的。

对于这种人,身为艺术家的叮噹,自然如老鼠拉龟,不知如何下手了。

其实很简单,将他的大老板揪出来说话便可。可喜的是,通常真正的大老板,一定是举止合理,头脑清醒的人物,否则他爬不到那么高。

宇宙电脑公司……

我层层的查上去。最后得到的消息令我倒抽一口冷气。你道真正的老板是谁?是此刻香雪海所拥有的香氏企业。

我已经把支票本子掏出来,打算签出,解决叮噹的难题,一想这是原则问题,不可就此罢休,于是我鼓起勇气,打电话到香氏秘书处求见。

秘书小姐的声音非常动听,叫我等三个星期。

我啼笑皆非,“喂,我不是排期等算八字,你同香小姐说,我叫关大雄,我们见过面,有急事跟她说几句话,十分钟。”

秘书很温柔地跟我来一招,“可是很多人都说认识香小姐呢,关先生。”

又是个小鬼在挡路。

我说:“你通报不通报呢?”

秘书说:“我一定告诉香小姐,可是香小姐每星期才回来一次。”

我益发倔强,“你们总有办法找到她。”

“要有很重要的事才能骚扰她。”秘书说。

妈的,“那么你就说,关大雄有要事要找她。”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怀疑香女士是否会记得我。

“我尽量照做。”秘书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挂断电话。

正当我再次预备开私人支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香氏企业公司复关大雄先生电话。”声音变得必恭必敬。

我好不惊奇。“我就是关大雄。”这么快?

“关先生,香小姐明天早上十一时半有空,请你拨冗前来。”

“谢谢你,”我并没有小人得意,“小姐,你办事能力高超。”

“呃,不客气,关先生。”她有点尴尬。

待香雪海肯接见我,我又有点患得患失。也许她要亲自侮辱我——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替你付帐你拒绝,现在又有事求上门来?

然而也硬着头皮去了,为着原则,希望这位强蛮的香女士把几件事分开来说。

十一时半,我到达金玻璃大厦。

年轻的秘书小姐将我迎入一间小型的办公室,一般的密封格式,一般的令人有窒息感。

“香女士呢?”我问秘书。

秘书取出藤架小巧玲珑的录音机,对我说:“香小姐吩咐,你有话请讲。”我呆住。

香女士的新招数太多,我应接不暇。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秘书开着录音机,我听到香雪海的声音:“关先生,希望你提及的事,不是不愉快的事,请说。”

我便把宇宙电脑公司对陆氏孤儿院当初的应允及稍后的推搪细述一遍,跟着补充说:“……代表人并没有一口拒绝,只不过想在别人有求于他的时间玩弄一下权力,如此缺乏诚意、幼稚及傲慢态度并不是好现象,具规模的管理制度下,不应产生如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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