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游泳,一直拿校际运动金牌银牌,马大反而没有学会……”
“这话叫马大听见了,又得气。”我微笑。
“哈拿,你们两个孩子,爱我是一般的爱,但疼谁多些,你应当心知肚明。”
“妈妈,”我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忽然想起那个梦,混身战粟,不敢出声。
门铃响,佣人去看门,殷永亨进来,礼貌地点头。
“还客套呢,”妈妈说,“快坐。”
殷永亨看我一眼,“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坏,”又说,“裘伯母好似精神些。”口气像个看相先生。
妈妈说:“安排在什么时候?”
“星期四上午十时与下午五时。”
五时?我心想:还没有下班?殡仪馆难道是不下班的?不知怎么搞的,心中老想着毫无关联的细节,一定是悲伤过度的反应。
“殷先生的遗嘱可有照顾到哈拿与马大?”妈妈间。
“妈妈。”我说。
“我是个寡妇,手头上没有什么宽裕的钱,”妈妈说下去,“也不知道节俭,只凭收租渡日,等大笔款子用时,便卖掉层房子。当日你来同我说项,我就想,如果殷先生会照顾到这两个孩子,未尝不是好事,所以才安排他们相识,现在我很后悔,永亨,我们也不必见外,你看这短短一个月哈拿瘦多少,让她们吃那么大的苦,而什么好处都没有,我可对不起良心。”
我先怔住,我从没听过妈妈丁是丁,卯是卯的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殷永亨毕恭毕敬的说:“袭伯母,遗嘱在新加坡那边,要宣读还需经过一些程序,大概下个月就可以知道。”
妈妈凝视他,永亨混身不自在地,又不敢动,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我忍不住笑出来。
“妈妈。”
妈妈更严厉的说:
“这两个孩子,并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未曾合法领养她们,她们也早已超过二十一岁,除了在感情上,可以说跟我一丝关系也没有,但是我同你说,谁要是敢碰她们一条汗毛,我就要他的命。”
“妈妈。”我太过震惊。
“我没有权、没有势、没有钱,”妈妈说,“可是你总听过:皇帝尚避疯汉,任何人疯起来自然都不好应付,你叫殷家的人小心。”
“妈,殷家的人没怎么样嘛。”我拉她衣袖。
“你阅世未深,懂得什么?”她喝止我。
永亨说:“裘伯母,我一定会尽我的力保护哈拿及马大。”
“真言重了,”我赔笑,“又不是屠龙救美的年代,何需保护?”
妈妈说:“永亨,你是个老实头,你要好好对待哈拿。”
我真正忍不住了,面孔涨得通红,“妈妈你疯疯癫癫说些什么。”
永亨也不好意思,讪讪的看着窗外。
妈妈说:“待你们两个都嫁了人,我就放心了。”
我对着永亨,尴尬得要找地洞,仍然镇静地说:“妈妈今天语无伦次。”
女佣把饭菜开出来,我们三人食不下咽。
我用汤淘了饭,硬塞下去。
“当心胃气痛。”永亨提醒我。
我咕哝,“不吃怕发软蹄。”
“越是非常时期,”永亨说,“越要加强护理自己,不可自暴自弃。”
“但我流着自暴自弃的血液。”我放下碗。
“别乱说。”
两个仪式我都出席。
没想到殷若琴那里那么哀荣。梅姑姑勒令我与马大穿麻衣蹲在一边做家属谢礼,马大怎么都不肯,反了脸要走,我只得乖乖站在殷瑟瑟一边。
自有人在花牌上放上我与马大的名字:孝女殷玉琤殷玉珂敬挽。
我觉得十万分的滑稽,明明身分证上都写着裘哈拿、裘马大,活到二十多岁,忽然转了名字。
殷瑟瑟与我一般,没有太多的戚意。
她面孔上的舞台化妆卸下一半,尚留着粉底,她是不肯不化妆的,我心冷笑,当她大殓的时候,也得嘱咐化妆师落重笔。
她静静的说:“你们倒好,一上来就领遗产,不必侍候他。”
“是的,”我还嘴,“只要福气好,不必出世早。”
“你也不小了。”
“没有你老,你永远比我老。”我老实不客气的说,“老字是我恭维你的专用词,等我八十,你八十三,你还是比我老。”
“狐媚子生的小家种。”她骂。
“还不是跟你平起平坐平鞠躬。”
她气得白了脸。
梅姑姑过来责骂,“一家人要吵回家吵,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客人听不到声音?”
客人早已窃窃私语,不知殷若琴打什么地方找到我们这两个女儿,听到我与殷瑟瑟斗嘴,更加乐不可支,议论纷纷。
我非常生气,为什么不忍殷瑟瑟呢,这样出丑,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弄得灵堂如一个墟场般。
我站得远一点。
马大过来问:“你累不累?快了,就快完了。”
我点点头。
“你同她吵架?”
“说了几句。”
“令侠说她是贱人。”
“谁?”我说。
“令侠。”马大说。
我吃一惊,“你同他这么熟,叫他‘令侠’?他的话,你信一半,已经太多。”
“他很热心。”
“他的心,是看人而热的,以前对殷瑟瑟也热得很,不过热面孔贴完冷屁股回来,所以改了口,你自己当心点。”我说,“能对着你叫别人贱人的人,迟些儿难保不对牢别人说你也是贱人,他不会发特别优待证给你,就你一个人免疫。”
马大铁青面孔,“你有完没有?亲姊妹与非亲姊妹,都叫你非议,我是好意劝你。”
我觉得很累。
这是我一生人最虚伪的一次。跑来坐在我杀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人的灵堂以主家姿态出现……
等脱下麻衣的时候,我才松口气。
下午在老胡师傅那里,气氛完全不同。
我真正哀悼,真正痛不欲生。马大与我有同感,哭得站不起身,妈妈差点没昏过去。他的胡琴、衣物、乐谱,随着他躯体一起火化。
他本身不信教,但是妈妈替他行基督教仪式。
妈妈以后不用吊嗓子了。
事情好像已经过去,该去的已经去得干干净净,我们应当了无挂念。
但我们心底知道,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恢复过来。
永亨问我,“为何愀然不乐?”
“没有呀,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以前你喜欢吵嘴,喜欢挑战,喜欢笑。”
“人总是会变的,没有一本书读到老的理由。”
“希望看到的是好的转变。”永亨说。
“好的转变?我不高兴梅令侠老在马大身边转。”
“这就是你的不对。”永亨说,“马大有交友的自由。”
“但是梅令侠!”我夷然。
“我记得你有一阵子也跟他很谈得来。”永亨看着我笑。
我不以为然,“可是我立刻发觉他是个滑头。”
“这个世界由许多种人组成,你不能要求他处处像你。”
“你同他一起长大,告诉我,他是不是个坏人?”
“好坏哪里可以一言蔽之,你以为是小时候看《华伦王子》或是《圆桌武士》,至要紧是分辨忠奸?”他笑。
“那凡事总有个公论吧。”我不服气。
“历史上的大人物,才有资格获得公论,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哪里配?”
我用手捶他,碰巧马大经过,瞪我一眼,“唔哼”一声,走过。
永亨说:“你看梅令侠不顺眼,马大也不那么喜欢我呢。”
“你别多心,她从来没有批评过你。”我说。
永亨问:“你的铺子怎么样?什么时候开门重新营业?”
我摇摇头,“我想休息,铺子顶给别人算数。”
“不大好吧,你整日在家干什么?”
“陪妈妈。”
“如果我劝你,你听不听?”永亨说。
“好话就听,听得舒服就听。”我瞪着他。
“回去打理那家铺子,这是你的精神寄托。”
“把我说成一个怨妇似的,殷永亨,我还有其它的事可以做。”
“我陪你回店里去看看。”
野孩子05
05
回到店内,不知从何开始,满地是邮差自玻璃门缝里塞进来的信件,我拾得厚厚的一叠,放桌上,店内许多地方都结尘,我顿时忙得不亦乐乎。
永亨说:“我先走一步,公司里有事。”
我抬起头,很惆怅,这一阵子,有他在身边,已成习惯,如今正经事已经办完,他要忙他的去,我非常不舍得。想问一句“什么时候再来”,又不好意思,只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一个多月不回来,颇有面目全非的感觉,别的店全在减价。我花了许多时间都不能决定减到什么地步,索性挂出一律七折的牌子。
从前我不是这样的,从前我会把每件衣裳标上新的价目,仔仔细细,一丝不差,但今年却一点兴致也没有。我不是个有长心的人,所以无心向学,没法完成四年的大学功课。
也许马大说得对,我这样子坐在店内,一日到黑,多么乏味,绝对不是一辈子的营生……也许是这几个星期心情不好……我必需振作起来,现在一切已经恢复正常。
隔壁店的女孩子纷纷过来打招呼。
“好吗?担心呢,以为你病了。”
“没事吧?要入货了,明年更难维持。”
她们真是可爱。
但我仍然愀然不乐,驱之不去的寒意笼罩了我的心头,趁着闹哄哄的时候妈妈已经把话说明白,她希望我快点结婚,她不担心马大,她担心我。我垂头看自己的腿。拜伦是拜伦,我是我,这是我终身的遗憾,毫无疑问。
但是我裘哈拿断然不可因此气馁,我必需要振作起来,把这家小店打点得有声有色……
但到下午,我还是提早关门,回家。心灵虽然愿意,肉体软弱得要死。
妈妈问我,“货品减价了吧?今年都减得早。”
我答:“小店减价,货色去得太快,也很难,旧货一件不存,新货又未到,青黄不接,怎么做生意。”
妈妈一副知女莫若母的样子,“是不是不想做?”
“做做。”
“别口不对心的。”她微笑说。
“永亨叫我做下去,做出规模来就容易办。”
“永亨这孩子……对你有什么着实的表示没有?”
我沉默一会儿:“没有。”
“时间也还短了。”妈妈说。
这时候楼下汽车号“叭叭叭”的响起来,马大花枝招展打我身边窜过去,一阵风似的刮过。
我瞠目问母亲:“谁?谁来接她?”
“梅令侠。”
“她同他约会?”我问。
“进行得如火如荼,”妈妈说,“他与永亨刚相反,他是一点不放过马大,钉得紧紧的,花、巧克力、电话,节目安排得密密麻麻:烛光晚餐不好吗,马上去跳舞,嫌舞池吵?他把马大带到郊外散步,总之服侍得舒服熨帖,无懈可击,丝毫不放松,接送上下学不在话内,要什么只要眉毛角抬一抬,他便晓得心思,真有这般聪明伶俐的人,知道我爱吃姜糖奶油卷,一打打的订了来,吃到第三天刚有点腻,他转了花样,去四五六买了生煎馒头来。你说:是不是跟永亨刚相反?永亨这孩子一来只晓得深深鞠躬,一点表示都没有。”
我心酸溜溜的,“永亨才不会来这套。”
“这也是我喜爱永亨的原因。”
我的气才略略平了些。
“两个男孩子都很难得。”妈妈说。
“我明明记得梅令侠火辣辣的在追求殷瑟瑟。”
妈妈不以为意,“他有改变主意的权力。”
“可是他跟殷瑟瑟的关系不比寻常。”我很坚持说。
“如今就算订过婚再解除婚约,也很平常呀,你怎么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似的?”妈妈笑问。
“我总是觉得不妥当。”
“你别多心,当心马大不高兴。”
“她不是爱上他吧?”
“很难说,”妈妈笑,“哈拿,你管你自己的事,店开得下去就好好经营,开不下去就快快结束,别同我拖,嫌困身就用个伙计。”
“是。”
马大同梅令侠走?
我推开马大的房门,一床都是新衣,显然是她刚才出去,拿不定主意该穿哪一件衣裳,挑完又挑的结果,她真的很重视梅令侠。
床旁边的小书桌上放着一只玻璃瓶子,里面插着大蓬的玫瑰花,清香扑鼻,又是梅令侠。
他对马大看样子是认真的——抑或这是他一贯作风?他对我也不坏呀,一直在我身边打转,直到他看到马大。
马大不会对他认真吧?明知他是那样的人,把他当个小把戏陪着散心是不坏的,弄出真感情来就不必了。
马大怎么想?
妈妈进来,看见我坐在马大的床沿,便说:“哈拿,这一阵子你老是愁眉苦脸,到底是为什么?你以前是一点心事都没有的。”
我指指脑袋,“忽然之间,脑榫生拢了。”
“别担心,马大会得应付,她也不过是同他散散心,玩玩。”
难得妈妈这么开通。
但为什么殷永亨不找我散散心,玩玩?
现在马大天天出去。
而我闷在家中。
这种情形迟早要发生的,马大一出嫁,我会更静。
殷永亨一连好几天没跟我联络,已经事完了,他也就不出现了。
我在店里简直坐不下去,决定请个伙计,那种二十出头,比较老实的小女孩子来照顾铺面,我随后要到日本去办货。伙计上工之后,永亨依然音讯全无。
我上飞机之前,忍不住拨个电话到殷宅去。
来听电话的是殷瑟瑟,我不想招呼她,便假装陌生人,“请问殷永亨在不在?”
“你是马大、还是哈拿?”她的耳朵真尖,“应该是哈拿,因为马大只找梅令侠。”一阵讪笑。
“对不起,哪一位?”我问,“我认声音的本事很差。”
“殷永亨飞新加坡去办公事,怎么?他没同你说?有关遗嘱的事——好紧张,就快揭盅了。”
我心一阵难过,任何人都难免吧,他对我竞这么冷淡。
“你的本事没有令妹大呵,抑或是令姊?恕我没弄清楚,梅令侠现在二十四小时与她在一起,不过你叫她小心点,只要我的指头钩一钩,他又会回到我的身边。”一阵狂笑。
这个十三点。
我说:“谢谢你消息,再见。”
难怪别人说,女性不可轻易主动乱找男生,这就是结果。
殷瑟瑟还在那头狂笑,我问她:“你笑完没有,当心皱纹以几何级数增加。”
她蓦然停止笑,挂断电话。
我当然非常不悦,抱着郁郁的心情到日本,逗留三天,自有厂家招待,我并不是大买主,但日本人的作风自有其可取之处,无论大小,一律诚意招待,我当然买到我要的衣物。
我所选的货一向专注,只攻毛衣衬衫,其余再美再新,也不过略选几件,送给马大。
公余跑到原宿弄堂小食店喝米酒吃鱼生,心中还是对永亨念念不忘。
很是惆怅,他一定是嫌我出生不正,又是个瘸子,他是那种割不正不食的君子,生命中不容许大多复杂的人与事,虽与我吵过架斗过嘴,成为朋友,但最后那条界限必定划得一清二楚。
他哪像梅令侠这般热情澎湃,要谁便追谁,一开始追就得追到手。
我不应反对马大接受他的追求,单是为享受,就应该接受,女人能有多少个好日子?有人追的时候,让他追,高高在上,充扮一次女神,被宠坏的滋味太甜蜜,但愿我也有机会尝得到。
这样一想,就觉得不必祀人忧天。有时候离开家,走得远一点。更容易看清真相,这个距离是必需的,所以我喜欢旅行,可惜每次都一个人。
带着感喟的心情来,又带着感咱的心情走。
多了三皮箱的衣物。
新货急需标价,亲力亲为,非常费时失事。
永亨像是失踪似的,我也没有勇气跟他联络,打到家,怕殷瑟瑟诸多讪笑,打到他公司去,说不定他女秘书比殷瑟瑟还要坏。
我把感情埋葬在内心,不露口风。一方面马大与梅令侠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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