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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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之远-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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液味道。它也许不止是一架秋千这么简单,也许它是架飞去别的时空的飞船,也许是灰姑娘的南瓜车,总之会去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意想不到的事情,有关这一点,我几乎是笃定的。所以等到那一天爸爸没有跟随我来,我一定要坐上那秋千试试看。

这就是我小时候呆过的幼儿园。这附近是我从小到大一直走来走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不过现在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爸爸带我去了好多地方,小时候的幼儿园,西更道街的小教堂,去落城的火车站。郦城通飞机的那一天,我们都跑去看新的飞机场,隔着一扇高高的玻璃窗我们看到从郦城起飞的第一架飞机升空。爸爸说,这样以后可以直接去好多地方,不用先搭火车去落城。

真的,我再也没有去过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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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两生花(下)             如果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陷入深深的恐慌和绝望中。我恳请所有的人原谅我的脆弱,因为我毕竟是个新近失聪,丢失了记忆的姑娘。有关童年和少年的那部分记忆就像一个从我身体里拿出去的器官一样,完完全全不再和我关联。不过我的身体缺失了这件器官之后,就像有个巨大的空腔装满了来来往往迂回的风。有时候我会觉得风里面漾满了旧人的影子,影子轻曼而通体透明,使我想到蝴蝶那微微振颤的翅羽。我把手一点一点地放在身体前面的风口,然后轻轻地用小手指去碰碰那影子的边棱,它有微微的潮湿,冰冷,像一只淋了大雨的昆虫的清凉脊背。会有心疼的感觉,不能触碰的阴影在我的眼角,在我冰冷的体腔,按下去会觉得就要溃陷,像个漾满疼痛的湖泊终于携着它那殷红的水漫了过来。水会从我的双耳漫上来,我知道,或者说,一直都在漫上来,我猜测这或许是我无端地失去听力的原因。

我不想把这些恐惧说给爸爸妈妈听,我知道他们太希望我好起来,可是终于我还是对他们说,你们要把从前发生的事说给我,我才能好起来。爸爸把我揽在怀里,用手轻轻覆盖上我已经损毁的耳朵。

对于我而言,没有了记忆也许比失去听力更加让我难过。因为失去了记忆就忘记了曾经的二十一年里,所有的人给予过我的爱。那些接纳过的爱都被冲刷掉了,于是我常常陷于无爱的恐慌里。我担心自己的脑子由于过分空白而变得麻木,因为麻木而变得不能去爱。

我看动画片的时候,看到了《绿野仙踪》的故事。里面的方壳子铁皮人没有心。所以他不会爱。他和朋友上路寻找他的心。我抱着腿,坐在沙发上,手指抚摸过自己的皮肤,我感到它们就是铁皮,冰冷的,没有心脏温暖安慰的冷铁。我终于对着无声的电视屏幕上那个滑稽的铁壳子娃娃哭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我的心。我的爱。我现在是这样一个令人担心的女孩,我只是在一味地接纳着你们的爱,却不能给予。

我最慈祥的爸爸看到他二十一岁的女儿坐在电视前面看六岁的时候曾看过的动画片《绿野仙踪》,哭得这样伤心。他恍恍地站在门边,觉得又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从前,他的小女儿还只有六岁,咬着一枚清凉的糖果目不转睛地看动画片,因为主人公的生死别离不时地掉下伤心的眼泪。他看着哭得那么可怜的她,想很快地走过去抱住她。可是此刻他们已经是这样的遥远。

假如说那天我是一个人跑去看了电影的,那不是一个呈现于我梦中的场景,那么我应该是去了如意剧院,在下午。不过按照常理来说,如意剧院是从来不放艺术电影的,奇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他们不会考虑。

那个下午我在如意剧院看的是《薇若妮卡的双重生命》。

这是小间的放映厅,我坐在最后一排,脚下面踩着厚厚的瓜子壳和半截的劣质烟。没有一盏灯,甚至没有通向安全出口的指示灯。闪烁的大屏幕上是个眼神像藤蔓一样捆绑住我的女孩,或者说两个。昏黄的、满天落叶飞舞的场景把我提前带到了秋季。女孩穿着厚厚长长的大风衣,微卷的短发,瞳仁格外分明。

秋天的骤然出现让我有些应接不暇。我紧紧地抱住双臂,冷。通常我很害怕电影院的,因为没有了听觉之后,视觉就是我保证自己安全的唯一凭借,而在电影院,在比夜色更加虚伪更加浑浊的漆黑中,我总是感到自己身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没有几个人坐在这里观看,屏幕多是暖红色,下面闪烁着白色的中文字幕。电影里那个波兰的名叫薇若妮卡的女孩一直在唱歌,不过我听不见。她的嘴唇像盛放的牵牛花一般有着千姿百态的美好形状,我不禁伸出手,手指在虚空的前方划过圆圈,仿佛我可以触碰到那张嘴唇,仿佛我触碰到了那张嘴唇,就可以听到那些歌声。

……两个薇若妮卡,一个生活在波兰,一个生活在法国。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谁又都感到生命中有另外一个自己存在别处。 她们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行进着,冥冥之中却息息相连,她们触觉相通,一个被火灼伤了,另外一个也会痛。波兰的薇若妮卡在她心爱的舞台上倒了下去,死在自己极致的歌声里,同一时刻,在激烈地做爱的法国的薇若妮卡在情人的怀抱里流下了眼泪,她忽然感到丢失了最重要的,在远方,未可知可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于是忽然对眼前的一切很厌弃。她因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到恐慌。

法国的薇若妮卡继续着作为一名音乐老师的生活,她在一场歌剧表演中认识了木偶艺人,同时也是一个儿童小说作家。木偶艺人用各种奇妙的小手段把她引领到他的面前,此时,薇若妮卡已经爱上了木偶艺人。

“说吧,说吧,把你的一切讲给我。”木偶艺人面含微笑,充满爱意地对薇若妮卡说。

她的一切是什么呢?正当她不知从何说起的时候,木偶艺人在她的旧物里发现了一张她在波兰时随意拍下的风景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女孩;穿着厚重的大外套,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看向镜头,仿佛看到了未来。可是那照片上的女孩,却并不是法国的薇若妮卡。法国的薇若妮卡惊讶地看着照片上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终于失声痛哭,她知道那个和她一样的女孩曾在她的生命里存在过,并且永远地消失了。

薇若妮卡看着木偶艺人新制的和她一个模样的木偶,她惊奇地发现,他制作了两个完全一样的木偶。为什么是两个?她问。我在表演的时候总是很轻易就把它弄坏了——一个坏了另一个可以替换。

木偶艺人要写一部关于两个女孩的书,他耐心地念给她听:

“两岁时,一个女孩的手指被火灼伤,另一个则见火自动缩手。……”

……我一直在发抖,坐在初夏的电影院里可是还是这样的寒冷。波兰的薇若妮卡死去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剜心的疼痛,是一种恍然大悟的疼痛。唔,她不在了。

唔,她已经不在了。

耳朵里竟然渐渐地溢满了声音,开始我不能辨别那是什么声音,因为它像厚厚的云层一般,一浪一浪地覆盖过去。似乎是推移过来的潮声,一直漫过来盖住了我的身体。后来潮声终于平息,水一下从中央分开,分向两边,我可以听到细微的说话声音。是电影中的法国女孩在说话吗?

她说,你感到我了吗?

不,不是电影里的薇若妮卡,完全不是。她是一个跛脚的中国女孩,她站在法国薇若妮卡的名字和影子下面,伸出怯弱的手指,问我:你感到我了吗?

女孩,跛着脚的女孩从海底从潮声里走出来。她在我身前身后的影子里,在我炽白明亮的眼底,在我不能尽述的所有情节碎片里。女孩赤脚,蜷曲着身体,像半含苞的蕾,细细的一小枝,被歪歪斜斜地插在一件飘飘荡荡的堇色连身裙里面,幽幽地跳过来。她是跳着过来的,脚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声音,仿佛身体里的骨头都冲撞了出来。头发从背后掉到前面,像节日的废败的焰火一样上上下下做着缺乏节奏的惯性运动。

女孩,跛着脚的女孩像断了挂线的玩偶,失去了明确的方向,摇摆不定,可是仍是要前行。她有一张缀满水的脸,脖子特别白,而脸是淡淡的苹果色。衣服是那样的陈旧,只有脸像是新长出来的果实一样馥郁芬芳。她的嘴边含着一个非常易碎的微笑,在那上下起伏的跳跃中,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她的微笑一下就从嘴边掉了下去,像夭折的蝴蝶一样,化作一阵粉屑摔碎在地上。

女孩还在以半圆形的弧形跳跃前行。电影院的光滑的地面上她像一只将死的天鹅一样的妩媚。这是我那个生活在别处的替换玩偶,这是我那个优雅的镜中女孩。亲爱,我的亲爱,我终于完完全全想起了你和从前的种种,此时此刻,我像电影中生活在法国的薇若妮卡一样失声痛哭。我知道亲爱的女孩已经不在了,身体里缺失的器官是真真切切的不在了。

我的耳朵终于被修好了,被她修好了。她叫我不要害怕,她说她在天上,在遥远的地方,可是不管在哪里,她可以来当我的耳朵,她把所有发生的事,所有来去过的声音都告诉给我。所以她又在这里,在我的周遭。

我坐在初夏的电影院里,在忽明忽暗的电影屏幕前和我亲爱的女孩遇见。我知道我们本来是一起的,通在一起的,我的耳膜的另一端和她相连,我听不到是因为她不在了。她现在坐在我的右边,坐在我的左边,坐在我的无处不在。她抚我的脸,抚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宛宛,宛宛。这时我分明听到了。我终于感到,一切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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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魔鬼亲临的童年(上)             有些小时候的事情它们总是在。它们在,它们追着我跑。这个时候我的耳朵里就会响起一些风的声音,有时候有人的言语,女孩的喘息,叹气。还有头发断裂的声音。多年,这些声音一直和我一起,我已经确信,它们对我并无恶意,然而我仍旧无法对它们释怀。就像善良的鬼们仍旧得不到人的喜爱。

我已经不能准确地说出幻听这种病是什么时候缠上我的了,而我的耳朵又在什么时候被乱七八糟的声音缠绕住,仿佛是从小就有。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在傍晚的时候能听见风和潮汐的声音。此起彼伏的海仿佛就在我的脚下,然而我妈妈却说我们的城市离海很远,她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就领我去看海。有的时候,我在吃饭,便能听见我之外的另一个咀嚼的声音。那细碎的咀嚼声伴着我咽下口中的鱼和蔬菜,还有的时候甚至有喝汤以及汤匙碰在碗上的声音。我妈妈常常看见我拿着汤匙发呆,她看见我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可怜的女人,她一直都认为是她做得食物我不喜欢。

夜晚也许有哭泣的声音,甚至在我已经入睡之后,那声音像一扇缓缓打开的门一样一点点开启。我坐起来,坐在黑暗的不见光的房间里。门仍旧是关的,可是哭泣声已经溢满了我的耳朵。女孩子的压抑声音像忽然坍塌下来的一朵云彩一样压住了我。雨滴淋湿了我。我盖着厚厚的被子却感到滚滚而来的寒冷,我在山洞吗?我被围困或者捕捉了吗?这些对年幼的我来说都像空白而光滑的墙壁一样无从攀援,我无从知道这些声音后面隐藏着什么。

还有唱歌,有的时候无端地唱了起来,仍旧是哭泣的那女孩,我猜测,她唱起歌来。我记得我第一次听见歌声的时候我跑进浴室把自己关起来,我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努力地听那声音。我揪着自己去听清那首歌。可是我仍旧不知道那是什么歌。零碎地哼唱反复而毫无秩序,有时候还夹杂了咳嗽。我把浴缸里灌满水,然后不停地把水撩起来,企图用水声掩盖这声音。可是那歌声似乎是在我的身上,水声在外面,根本无法打败它。我恐慌极了,是什么样的魔法施于我身上?我脱下所有的衣服,希望能找到那个无法再隐藏,落荒而逃的鬼。我一件一件地抖落我的衣服,然后把他们狠狠地摔在地上。可是歌声还是继续。最后,我赤裸地仔细地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恶狠狠地说,看你往哪里躲。小小的我,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浴盆深处,不断地用水淹没自己,清洁自己,我害怕极了,我觉得我再也洗不干净自己了。那个下午,我不停地洗澡,仍旧没有洗去那不成曲不成调的歌声。

还不仅仅是声音。我总是感到心慌,我无法分辨是那些奇怪的声音使我心慌起来,还是心慌和那些声音根本是两回事。有的时候我感到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形并不是发生在我奔跑,上楼梯或者其他剧烈活动的时候,而是发生在一些我安静的时刻,甚至是我端坐在桌前看一本连环画的时候。我蓦地感到无法呼吸。一种连根拔起的力量,从我的内心深处像个气旋一样地散开,一圈一圈向上顶起来,简直要把我整个人攫起来了。我那时候还太小,几乎不知道哪里是心脏的位置,我只是感到里面疼,整个里面,疼得绞作了一团。我捂着胸口蹲在地上不能站起来。

在一次心绞痛中,我忽然从滑梯上跌下来,我的膝盖破了,血水渗出来,裙子也脏了。小朋友把我送去了医务室。我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治疗床上,心绞痛就像一只暗自充气的气球一样慢慢胀起来,还有一种零星的呻吟声伴随而生。那呻吟声不是我的,我的嘴已经被我紧闭得不留一丝缝隙,可是身体中还是有一种呻吟声游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我不知道是谁在代替我哀伤。医务室的阿姨给我包扎了伤口,叫我以后要小心。我看着她,她三十多岁,搽一点白白的粉,绾一个温柔的簪在头上。她俯身向我的时候,她身前的听诊器在我的眼前一晃一晃的。我的眼睛花了,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

“阿姨,你用你的听诊器给我听听这里好吗?”我用手胡乱指了一下身体,因为我根本无法确切说出这个疼痛的位置。“你帮我听听,看看我身体里面是什么东西在动?”

她诧异地看着我,问:“小朋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告诉阿姨。”

“你帮我听听罢。”我执意说。阿姨就戴上听诊器,在我的身上听了一会儿。她笑眯眯地说:

“是你的心脏在里面动呀。”

“那它还是好好的吗?它没有生病吧?”我焦虑地问。

“它好好的呀,你也好好的。”阿姨拍拍我,肯定地告诉我。

在幼儿园期间,医务室每个月都给小朋友们检查身体,尽管每次检查之前我都有些忐忑,然而我得到的答案终归只有一个:我健康极了。

那时候我曾企图把这些告诉我的妈妈。我想就算我是糟糕的背负着鬼的女孩,我的妈妈也总能救我的。她那么善良,也许她用嘴巴亲亲我就好了。或者是我的爸爸,他的眼珠总是能照亮所有暗晦的,他把目光探测到我的心里一定就能把那鬼揪出来。可是就在我要说出来的时候,我却听了一个故事。故事是幼儿园的梅姐姐讲的。她是照顾我们的阿姨,她在所有阿姨里面年龄最小,圆脸,喜欢穿粉红色条绒裙子,绑两条麻花辫子在胸前,像个娃娃。我最喜欢听她讲故事,她讲着美丽的故事的时候总是会自己陶醉地笑起来。不过那个午后她讲的故事让我一直不得平安。她说每一个小孩,都有一个守护天使,她在天空中远远地看顾着小孩,小孩就会平安长大,长得像天使一样好看。天使教给小孩该怎样去爱,去给予。 如果小孩被大麻烦缠住,天使就会飞过来,俯下身去把小孩衔起来,带他离开。

“呃,如果,如果看着小孩的不是天使呢?还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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