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会说话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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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会说话的猪-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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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着吃。他们也没有信仰,不供活佛不信奉上帝,简直就是真正的无产阶级。

    那一次抢劫,让吉大刚痛苦不已,因为半数以上的猪全部被土匪牵走,只留下了不能吃的快要入土的老母猪,连小猪苗也未能幸免。

    土匪的眼光可是非常高明的,小猪苗可以插上钢丝做成烤乳猪。〃比那些嚼不动的老猪皮好吃多啦!〃一个家伙兴奋地说。

    在抢劫结束后,村民们痛定思痛,决定聚伙成立联防队,武装起来保护全村的猪圈不受侵犯,由养猪户每家出一个人入伙。当时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我十五岁的舅舅吉米正醉心于研究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核心区别(想以此说明用辈份来划分尊卑的方式完全是荒谬的,这是对村里人蔑视他的报复),一股山风把这种新思想老远吹了过来,让他每时每分都为之兴奋,每日闭门不出,在房门上开了个小窗,一日三餐让母亲从这个小洞里递进去。他不知从哪儿偷来一个偌大的收音机,自己搞了几根铁丝当天线连接在上面,趴在它旁边,边写边听,活像一个话务收发员。除此之外,他撒尿拉屎全在屋里,为的就是写出一篇有史以来最全面的学术论文,尽管他那时并不十分清楚什么是真正的论文。最多,他也只是从几本破书上读到了有关于论文写作的信息。在河对面城里人拉来的垃圾堆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书,虽然缺字少页,但是他凭借想像,很快就能补齐那些缺失的内容。

    刘玉荣对他的异常行为感到恐怖,认为宝贝儿子在炮弹和飞机的恐怖声浪中,被吓得患上了神经病,央求丈夫赶紧去城里找个大夫。她从四处搜集野方子和补脑的药品,偷偷地绊在饭里让儿子吃,没有任何作用。她每天都在对丈夫施加压力,但是吉大刚得意地说:

    〃我的儿子就得与众不同,好样的,他一定能成功的。〃

    “我看你也是神经病,儿子从生下来就不正常,一定是你传给他的毛病,你上辈子也肯定是这样。”外祖母说着,又想去摸刀。但这次,吉大刚没有理会,因为他刚刚从一个游贩的手中买了一把长达两米的土枪。他还用它打死了不少飞鸟,心情高兴的时候,他就背上这把枪到处乱转。此时,邻居的家禽就倒了大霉,全村的鸡鸭都死伤不少。他曾经站在桥头打河里的水蛇,一枪散弹击毙了七八条聚在一起开会的蛇,那是一个大家族,全被他杀死了。

    过了数月,当吉米主动从屋子里结束封闭生活开门出关的时候,写出来的只是一张白纸,上面画了两个交叉的圆圈儿,年轻的他却还煞有介事地声称:

    〃我现在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唯物主义者啦。〃

    从此他以唯物主义者自称,开始逐一研究身边的每一个物体,不能动的,如桌椅,能动的,如圈里的猪。他研究它们,并且为它们争取说话的权利,在他看来,木工们锯断了树木来做成桌椅的这种行为是非常可耻的,〃因为木头虽然不能说话,但这并不代表它没有痛觉和思想。〃有一次,他整整吃了两大碗猪肉,在用干净的毛巾抹了抹嘴唇之后,又向外祖父抱怨杀猪是一种残忍的行径。

    “那些可怜的猪有什么错?每当妈妈向它们挥起屠刀的时候,我在心里总会默默地流泪,杀猪比杀人更可恶,杀无恶不作的人尚能大快人心,可是那些猪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全家人默不作声,但打心里承认了儿子有点神经过敏。再杀猪时,刘玉荣就注意着不让儿子看见,她甚至先用手卷把猪嘴堵上,以免它发出惨叫。

    在他参加联防队之前,他正细心地观察村里的两条狗的交配,那是两条健壮的成年狗。一连数日,为了促成这两条狗的交配,他大费苦心,哭求外祖父掏钱买下了它们,本来这是不值钱的普通家狗,但是他们急于购买的心态让主人大占便宜,多收了好几十块。吉米把这两条狗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公一母,正值春天的发情期,他用它们进行动物交配实验。他兴奋地躲在窗外,只露出两只眼,一动不动,手中拿着纸和笔,准备做一个完整的记录。

    〃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啊。〃外祖父家的邻居沧水先生来串门,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地大发感慨。

    不过好景不长,他就因为再一次的失败而变得毫无斗志,颓丧不已。这两条狗不但没有成功交配,反而为了争食一块新鲜的生猪肉而撕咬起来,一只掉了耳朵,一只瞎了眼睛。他失望地把狗从屋里放了出来,为它们疗伤,很自然地,他又变成了一个动物保护主义者。可惜没几天,趁着他不注意,嗜杀成性的外祖母刘玉荣就剁下了两只狗头,褪了狗毛,做了几顿香喷喷的狗肉。此后,吉米响应村里的号召,加入了护猪联防队,前两年平安无事,他没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老老实实地呆在联防队的大院里,跟从众人吃喝玩乐。他们没有向政府申请枪支(政府到底位于何方他们也不大清楚,只有通辑犯马疯子知道),更没有强有力的管理,他们的武器,除了向小商贩低价买来的鸟枪,就是用来杀猪宰牛的柳叶尖刀了。我的舅舅因此说:

    “在土匪面前,我们是一帮乌合之众。”
第四章
    四

    因为要防范山上的土匪卷土重来,他非常紧张,生怕死在了土匪的双管火枪下,昼夜不停地睁着眼睛,害怕有人突然持枪闯进来,将他射杀。因为恐惧导致了睡眠不足,我的舅舅在十六岁时开始产生强烈的幻觉。白天在猛烈的日光下,他常常能够看到太阳背后的星星,它们与太阳肌肤相亲,黝黑的背景,而闪亮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对人眼来说,这确实很不容易。晚上熄灯以后,他枕着一把杀猪刀睡觉,即使顺利地入眠,他也经常从梦中惊醒,看到窗前有人骑着高头大马,用长枪捅破窗纸对他进行瞄准。如果他喊出声来,从床板上一跃而起,胡乱挥舞长刀,那些人就会飞奔而去,肩头扛着大包小包,四个马蹄啪啪嗒嗒,在他的眼皮底下翻过墙头,消失在夜色之中。这些景像非常真实,从他的口中娓娓说出,让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是暗自惴惴不已。

    他们怀疑儿子由于智商太高,喜欢思考一些深奥的问题,引起了神经失常。要不,就是确有其事。吉大刚站在猪圈前,看着一窝刚刚生产出来的小猪,苦思冥想了几日几夜,终于如获至宝,对妻子释然道:

    〃这可是一件好事情!〃

    为了证明这事儿对儿子来说是个好现象而非疾病(他无非是想说明自己的儿子将来肯定要办大事儿),外祖父把观世音菩萨请到了家。起初,菩萨死活不愿意跟着他来,因为贩卖菩萨的地摊商说少了二十块钱不卖。就这样,外祖父掏出了三十块钱,顺便又买了一个威武的香木翕子,把菩萨装了进去,摆在新刷了油漆的枣木大条几上,上面罩了一块暗红的布帘子,这可是菩萨喜欢的颜色,因为信佛的人们都这样做。

    那天舅舅正好闲着没事儿,联防队没意思,一帮老爷们整天打牌喝酒,而家里面全是猪叫,以致他灵感枯燥、无所事事。他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院子里奔跑如飞的一只老母鸡。多年以来为了躲避外祖母的追杀,它练出了一双强健有力的鸡爪,甚至两人多高的院墙它也可以展翅而过。它偶尔和吉米对视两眼,高昂着鸡头,不屑地迈着鸡爪走过。在他的背后,外祖父吉大刚已经手捧三支香,嘴叨一支烟,烟雾缭绕,站在堂屋里用宣纸画就的一张如来佛像前,敦实的身体一动不动。他的身旁跪着虔诚的中年妇女刘玉荣,她双目合拢,嘴里念念有词: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我家的大肥猪多吃多睡,多生母崽,多长肥膘;保佑今年的猪肉价格步步飙升,我们吉家大发特发——”

    她伏在铺就的一张破烂的凉席上,眉头放在冰冷的地面,以手抚眉,又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抬起头来,看着观音佛像头顶上的从窗外而来的那一片刺目的日光,不偏不倚,正照在佛头中央,形成了一道威严神圣的光圈。

    的确是好事儿!她心下一宽,浑身舒泰,慢慢地站起身来,对吉米说道:

    “儿啊,过来叩个头吧,莫忘了念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你多吃多睡……”

    “我又不是猪,你还是保佑少落两个炮弹吧,说不定明天就会落到咱家的猪圈里,你多念会儿,我看它就会改变飞行轨迹,落到对面的山上,马疯子的被窝里。”吉米不满地歪歪嘴,脖子对着佛像轻率地一点,膝盖弯了一下,算是糊弄了过去。他在外祖父和外祖母呆愕的目光中,走向东面他的卧室,关上门,一天没有出来,也没吃饭,因为他不想吃在观音菩萨的供桌上摆放过的食物。

    他对观世音菩萨充满了讨厌,这一尊颇受世人顶礼膜拜的佛像始终没有扣开他的心门,走进他的内心世界。而在其后的日子里,他不断地为自己寻找借口和时机,想法设法要把它拆散粉碎,把它的骨灰搅拌在猪食里,看看猪吃了有什么反应。这是一次奇怪的试验,好像是为了验证观世音菩萨的真实性,自己也无法确定她的真伪,只好求证于那些敢于冒险吞食菩萨的猪。

    曾经有一次,他几乎就要成功了,挥起的锤子举在头顶,暗暗运劲儿,脸上布满兴奋的表情。而观世音菩萨看上去毫无反抗之力,就像一位伟大的母性,以微笑面对暴虐,以死亡换取人类的幡悟。但是外祖母的突然出现拦阻了灾难的发生。

    “多么疯狂的念头哟!儿子,你难道要与天斗?”

    外祖母惊惶失措地把佛像藏了起来,几天以后,她逼着外祖父到集市上买了一个铁笼子和一把铁锁,为菩萨构制了铜墙铁壁,这样,即使它身边没有人的时候,也不会轻易遭受到舅舅的羞辱甚至毁灭。吉米在外祖父的严厉训斥下安静了下来,不敢再惹事生非,但他由此活得不快乐起来,因为不能产生新的兴趣,充满活力的大脑运动突然停止,身体的细胞好像因此而衰退。

    他日渐消瘦,趴在床上钻到被窝里,漫不经心地读着一本《格列弗游记》(这也是他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杰作),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吉大刚每次想和他搭讪,诱导他摆脱那些不明智的幻想,比如他看见星星、见到持枪马匪什么的。但是并不成功。

    而我的母亲吉小柔,在那时只有十四岁,还没有嫁给我的卖糖葫芦的父亲。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在理想村到处受人欢迎。人们对外面的世界丝毫不了解,生活既蒙蔽又单调,充满痛苦。但是只要有她的存在,理想村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整个村子的生活在她的笑声的调节中延续得格外顺利。外祖父决定让她去说服舅舅,至少,也要让他认清现实,重新回到真实的生活中来。
第五章
    五

    就我现在看来,我的母亲吉小柔人如其名,虽然年已过中年,面目苍老,行走不便,但是她的每一言每一语,对男人仍然有着巨大无比的杀伤力。她习惯于在爷爷讲故事的时候跟他斗嘴吵架,故意歪曲历史,美化自己的形象。有时候,我听着就会犯迷糊,不知道相信谁的好,于是,我就瞎想。这时,母亲就会利用我的立场不坚定,把我拉到一旁,把行走困难的爷爷晾在一边,让他去喝西北风,让我听她讲。因为她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所以,当时我也认为,在母亲的劝说下,舅舅死活不该再沉溺在毫无意义的幻像之中。他应该用清水冲冲脑袋,拿起武器,率领人们到山上跟马匪决斗,要么,胆子再大一点儿,到山那边去,和那些有枪有炮的军队撕杀。

    “你必须马上回到人间来,晒晒你的猪脑袋,拍拍你的狗屁股,小笨蛋!”

    我的母亲严肃地对他说。她读过几年书,尤其是书本上从西方传来的女权主义运动,她狂热地支持着,宣传着,进而慢慢地开始对周围的生活空间感到失望和厌恨。她主张外祖父赶紧把墙上的电网拆掉,把墙头上的玻璃片挖下来,不然,总有一天自己会受不了这种恐怖的气氛而触电自杀的。

    由于这种极端的情绪,她在劝导我的舅舅时,使用了一些富有攻击性的词语,比如“肮脏的小臭男人”,又比如“吃猪食长大的,正事儿不会,只能胡思乱想。”她叉着腰站在舅舅的房门口,里面窗户紧闭,流动着成年母狗的腥骚味儿,这还是他研究狗的交配问题时留下来的呢。在他的床底下无所不有,一地狗毛,全是他自己制造的稀奇玩艺儿,有自己会跑的一对拉着手亲着嘴的小木人儿(代表了他已经萌生的还不成熟的性幻想),有两个系在脚脖子上防止狗咬的橡胶皮套(这仍然是为了那两条狗而设计),有一件外面缝织着帆布大口袋的黑色皮衣(据他自己说穿上它睡觉可以避免做梦,以免陷入那每天都与马匪交战的可怕噩梦里)。他竟然还私自制造了一架滑翔伞,各种安装零件整齐地堆放在床底,结实的杨木翅膀,舒适而宽大的系带儿,用来绑住身体,还有一副英俊的精致墨镜,带上它,在空中自然可以抵御疾风。

    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工程刚刚完成的时候,舅舅非常自豪地在院子里表演了一番安装使用的过程。全家人荣幸地做了他的试飞实验的第一批参观者,虽然很不情愿。他在村子里四处散播这个消息,可是人们由于害怕飞机落下来砸死自己,早跑得远远的,根本就没有来。

    “乘上它,我就可以在对面的小山上起飞——那得等到我把土匪消灭以后,然后一直飞离理想村,飞向河对面的新世界,我知道,在那城市的远方,还有一座美丽的森林呢。如果能够穿过森林,肯定是比这城市更好玩的地方。”

    他是站在屋顶说这番话的,对着四周好奇地观望着他的大肥猪,房下凑巧过路的瘦如一根小木棍的老鼠,邻居家的鸡和狗,猪和鸭,远方的河边耳聪目明的水蛇。因为背上绑好了沉重的滑翔伞,巨大的压力使他不能顺畅的呼吸,所以,他说话的声音略有改变,断断续续。这让吉大刚和刘玉荣误以为,房子的高度让舅舅产生了恐惧。便在下面焦急地呼喊他的名字:

    “吉米,儿啊!害怕了吧?快下来吧!没有爹娘,你是飞不起来的。”

    舅舅本来是有点犹豫不决,因为他就站在屋顶边缘,下面是一堆坚硬的砖头,不远处虽是柔软的空地,生长着绿色的草,但邻居沧水先生家的大黑狗正卧在那里睡觉,呲着狗牙。可是听了观众们无情的嘲笑,他无与伦比的想像力受到了质疑和诋毁,令他不能容忍。在失去理智的热血激励下,他头朝前,脖子紧缩,屁股撅起,双脚勇猛地一蹬,飞离了房顶。

    飞行实验以失败告终,他活像一只中了枪的死鸟滑过天空,历经数日夜不能寐制造出来的滑翔伞的翅膀,在空中刚一起飞就即告折断。产生了可怕的后果——他随着失去平衡的飞行器一头栽到了大黑狗的嘴巴前面,这突如其来的大家伙惊吓了大黑狗,最终,它暂时丧失了祖传的对人类的亲近感,扑上去咬了舅舅的脚脖儿一口。而更不幸的是,那天因为过度兴奋,一心想表演自己的飞行功夫,一再减少身体上的负重,吉米并没有照惯例戴上防止狗咬的皮套。

    他的脚出了血,留下了两排整齐的牙洞儿,粉嫩的肉随着血水冒了出来,又沾上了泥土,倒在了草地里,致使他整个人都像战场上负伤的士兵,狼狈不堪。大黑狗迅速地逃跑了,夹着尾巴不见踪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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