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会说话的猪》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一头会说话的猪-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的脚出了血,留下了两排整齐的牙洞儿,粉嫩的肉随着血水冒了出来,又沾上了泥土,倒在了草地里,致使他整个人都像战场上负伤的士兵,狼狈不堪。大黑狗迅速地逃跑了,夹着尾巴不见踪影。外祖父跑出来,后面是执刀的外祖母,一个过来察看舅舅的伤势,看看摔死了没有;一个到处寻找那条肇事的黑狗。沧水先生躲在自家门后,死死地捂住黑狗的嘴巴,抱住它的双腿。通过门缝,惊恐地望着满脸凶相的刘玉荣从墙外奔过,一霎那,又飞奔而来,拿着尖刀站在门外,充满疑虑地琢磨了一会儿,失望地走开了。

    我的舅舅哀伤地躺了一会儿,扛着滑翔机回了家。那次意外让他的勇气消失殆尽,有好长的一段时间碌碌无为,活像被印度蜘蛛咬过,患了塔蓝图拉症一般,缩在自己挖掘的地道和洞穴里,那间小房子中,心情痉挛而狂躁。虽然状况令人不安,但好歹精神萎糜下来。

    外祖父和外祖母高兴得连连给菩萨磕头。

    “是它从中起了作用啊,才使儿子因为必然的挫折而停止这种危险的尝试。”

    不过,吉大刚仍然兴致盎然地帮吉米修理好了“飞机”,在他的内心看来,这种举动虽然冒险,但是的确说明了儿子已经是个天才,他终究能打败马疯子,割下他的脑袋来喂猪。他还会建立一支军队,世道如此之乱,而这事儿没准儿会成功,他想。

    “我们的儿子距离成功不远了,只要我们适当地加以引导,让他放弃这些愚昧的行为。”
第六章
    六

    随着他新主意的不断诞生,越来越多的新产品被发明出来,在他的卧室的天花板上,还挂着一张充满了个人主义的世界地图,是用七种颜色绘制而成。

    我的母亲吉小柔吃力地抬脸看去,地图上画了一个鸡蛋般大的小圆圈,中间涂了郁闷的灰色,旁白说明这是理想村所处的位置,上面画着佝偻着腰的各式各样的人,很明显,这些都是脸色发黄身患疾病的人。圆圈的中央掏了一个小孔,拉下来一条线挂着个布满灰尘的玻璃球这是电灯。在其余的巨大的空白中,随心所欲地画着各种形状的房屋、动物;在地图的边缘,是蓝色的泡沫,标明了这是大海,大海的地带附近,就是他梦想中的美丽森林。涂着让人舒服的绿色。在卧室的其他地方,摆着的桌椅被强行改变了体形,一张椅子成了三条腿,而另一条腿被钉在了小方桌的下面。无法理解他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床底下的东西除了滑翔机,另有数不清的伟大发明,都装在两个绿色的大皮包里。

    舅舅房间里的这诡秘的一切,似乎验证了那个女巫婆的预言,她在吉米刚刚出生的时候,曾经数次从大门的前面经过。那一段时间,她也的确发了大财,因为大山的外面每天不断地响着枪炮声,人们一睁眼就能够看到一团团浓浓的硝烟随风飘过,当飞机光临村子上空时,人们吓得犹如一根栽进了地下的木桩,不能动弹。正好,这个老太婆来了,她背着一个黑色的皮袋子,身影像是一个灰色的小虫子,从远方若隐若现,逐渐变大,进村要饭吃。她说,如果有好心人愿意送给她馍头或者热乎乎的菜汤,她就拿山外正在发生的事情跟人们交换。于是,有人送给她铜钱,有人将她领到家中暂住,为的就是用山外同类的命运来占卜自己的命运。其实她说的事情,人们在脑海深处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有两支军队在打仗(装备得像军队一样的土匪,但这足以让他们恐惧),每天要死许多人。她讲得颇有味道,讲到后来,慢慢变得像是临场发挥即兴演讲一样,故事中也加入了许多水份,为的就是再喝一碗漂着一层绿菜叶的热汤。可是她一见到我的舅舅,顿时神色恐慌,就像见到了一块蕴藏着炸药蠢蠢欲动的硝石,她在津津有味地喝下外祖父为她准备的猪肉汤之后,用手在额头上划着十字:

    “这小孩儿长大了,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个魔鬼!阿门!”

    本来,在那种世道,生出个疯子或者魔鬼,都比生出个懦弱无能的傻瓜要强一百倍,但是外祖父一听她是个异教徙,不是佛家子弟,马上就翻了脸。他抢过老太婆还没舔干净的大瓷碗,把她轰了出去。

    有关于舅舅的这些奇闻异事,让我的母亲感到了不理解、烦闷、委屈,这让劝导的本意发生了扭曲,变成了实质上的谩骂和训斥。她张口就去污辱他,拿他身体和精神上的每一处缺陷去攻击他,在骂完这些脏话之后,巴不得看到吉米从床上蹦起来,撞墙而死。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和你呆在一间房子里,就像呆在一块猪屎旁边,有本事的话,就到山上去杀人,造飞机有什么用?我看你心里肯定有什么力不从心的事儿,明知道干不出来,还整天做白日梦。”

    她一开始是这样骂的,一张小嘴就像机关枪,嘟嘟嘟地对着舅舅开火(我敢说,如果让她上战场,一定会火力十足),她离他的床沿有两步之遥,生怕他愤而反击,腿上使力,随时准备逃跑。

    但是吉米像是没有听见,仍然闭眼入定,好像灵魂出壳。这些脏话不堪入耳,围绕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消失于无形。吉小柔因此感受到了这种生活的不幸,不仅仅是每天挣扎在收入微薄的田间地头,冒着头顶落炸弹的危险去与那些肮脏的猪打交道,那些让她感受到了危险,还有这个让人厌恶的哥哥。

    那天,对亲生哥哥的疯狂行为强烈的不理解,使她抓起了身边生满了白色虫子的门闩,一不小心地碰了他的鼻子一下,于是就流出血来。嘴角破了,露出两颗白牙,红色的血液顺着嘴唇滴到了被褥上,凝固,妖艳的生命因子漏出了体外,就像他的思想一样令人惊讶,眨眼间化做了舅舅内心中更深刻的想像,和他遭受到创伤后的更猛烈的消极的情绪。

    他面对我的母亲,没有说一句话,表情颓丧,活像一个患了麻风重症的老人。他用手背擦拭了鲜血,重又缩回铁皮一样的被窝。不久,传来打鼾声。

    在他十六周岁的一个夜晚,月亮高挂,满天星斗,他打点行装不辞而别。有很多人看到了他,包括联防大队长尤金。这个一脸络腮胡子的野蛮男人在深夜出门撒尿的时候,远远看到我的舅舅一身黑衣,背着一个包,步履轻盈,犹如飞檐走壁的侠客,大步流星地消失在理想村外,没有任何的留恋之意。他去了他想像中的世界。

    “看起来,你的儿子好像急着要去找什么东西。”尤金大队长敲开了吉家的大门,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说。

    外祖父慌乱起来,捶着眉头,满屋子乱转,就像丢了一件有很大升值潜力的宝贝。他慌三忙四地钻进舅舅的房间,掀翻了床板,把床底下的各种小发明统统地找了出来,看看少了什么,来预料他此行的目的。吉小柔哆哆嗦嗦地进来,提着嗓子问她的父亲:

    “爹,少了啥?”

    “飞机还在,除了那件黑皮套,没少啥……”外祖父迷茫地抬起头,看着大家伙儿。

    尤金大队长是一个勇猛的男人,他在一旁高声地叫道:“不用怕,我看他背上好像挂着一把刀哩,老远就能看出来。他是个乐意保护自己的孩子。”

    “刀?我可从没见他摸过刀,即便是有,也是你给他的!”外祖父对尤金怒目相向。

    “都是你的错,我可怜的孩子。”外祖母听了,指着外祖父痛骂,又习惯性地摸起了杀猪刀,对着吉小柔象征性地恐吓了一阵子,把我的母亲吓得浑身颤抖,窜得老远,对外祖母这种凶残的性格日加恐惧,恨不得龟缩到一条刀插不进去的地缝里面,永不再露面。外祖母扔掉了牛耳尖刀,开始抱怨山上的土匪马疯子,认为是他的存在导致了吉米整日沉伦于不可思议的发明之中。

    “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对付山上的马匪,不然他肯定是个听话的孩子。”

    外祖父吉大刚虽然担心儿子的行为会给他自己带来伤害,但他只能用“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这样一句古典的话来安慰家人。这句话在吉家早就沉旧不堪了,几乎每一天他总会说两遍,因为吉米舅舅从小到大让人惊异的生活方式,剌激了村民们探究根底的欲望。所以,外祖父家从来就不缺少客人,在他们的眼中,吉米绝对是理想村的异类。

    基于这种好奇的兴趣,他们在凌晨时分打起了手电筒,召集全村的联防队员出村寻找,一直过了河上的大桥,就在河对面的草丛里停了下来。对面是灯火辉煌的城市,夜色掩盖了灰尘和战火的气息,它们无形地潜于空气之中,肉眼摸寻不到。而此时,耸入云端的高楼发着五彩缤纷的光芒,让他们流连往返。外祖父不由得呆了。因为从未在夜间去过那座城市,所以,真的是一个未知世界。人们暂时忘记了此时的主要任务是寻找一个古怪的失踪少年,而纷纷沉浸在对遥远的迷人的霓虹的观赏中,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第七章
    七

    然而很快,便有人惊叫出声来,原来是发现了舅舅丢弃在河边的一双鞋子,一只在河岸上,一只浸在浅水中,在鞋子里突然蹦出了一只绿色的青蛙,转动两个圆鼓鼓的眼球,似是对这些不速之客表示鄙夷,它肌肉一抖,长腿一伸,跑了。在丢弃鞋子的这条小路旁,远方正是通往吉米臆想中的森林,除此之外别无它道。我的舅舅回来的时候,也正是经过此径折回,而他也没忘了重新把鞋子拾起来。那是在一年以后的秋天。

    “他是去那里了。”

    外祖父吉大刚伤心地哭了起来。在人们的劝说之下,他不得不放弃继续寻找的打算。但是外祖母刘玉荣并不死心,在吉米出走后的日子里,她仿佛与他心有灵犀,重又找回了被冷落许久的母子之情,总是半夜起来到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大门,五分钟过后,她就拍醒吉大刚的脑门,叫道:

    “我看到儿子了,他就站在院子里。”

    “胡说八道,你在做梦吧?”外祖父抱着枕头,不理她,但他瞥到她的手中拿着杀猪的尖刀,于是睁开眼睛,脑袋动了两下,以示同情。

    见到丈夫对自己没有反应,刘玉荣无可奈何,只好脱衣上床,重又睡下。但是第二天的半夜,依旧如此。她掐醒了吉大刚的耳朵,叫道:

    “我看到儿子了,他这次站在大门底下。”

    如此反复多日,吉大刚气愤异常,终于忍受不住她的催促,起身察看。果然,他们看到大门口有吉米的影子一闪而逝,非常敏捷,活像一只久居山林的猴王,既聪颖又机智。

    在夜色之中,他的影子倒是很清晰哩。有时,他的嘴里还吃着东西,手中持着水杯,腰里挎着大刀。还真是有一把刀。不过,他所吃的都是他们没见过的好东西,有粗大的径、粉白色的芯、绿色的叶子那圆形的玩艺,像是南方的岛屿上笔筒树上结出的椰子一样,咬一口就流出了郛白色的汁,一定很好吃;他的身影在大门底下飘忽不定,很显然,人们很难捉住他,他的脚步越来越灵活,这不像是一个凡人能够做到的步调。外祖父甚至坚信,即使用一枝火枪向他射击,也没准会打偏。

    有时,他们看到的不是这种景像。这副图像不断地变动,说明了这根本不像是幻觉。我的舅舅手中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仪器,床底下没有的东西,这大概又是他的新发明,在地上寻找着什么。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他光着脚丫,那只鞋子仍在河边,脚趾上面沾满了紫色的泥和枯烂的草根儿,是一个游历四方目标远大的勇士。

    “吉米,是你吗?”外祖父叫道。他拔开一旁面怀恐惧的外祖母,勇敢地走到院子里,走近舅舅的身旁。

    舅舅没有回答,仍然蹲在地上,工作得非常忘我,仔细。

    于是吉大刚壮着胆子伸手去摸,但就在此刻,舅舅消失了。仿佛天空刚刚落下了一层薄雾,在地面上有一片闪着月光的水突然出现,地皮渗出了阴暗的水色,有扑面的潮气冲天而出。外祖母握着尖刀的手不由自主地在颤抖,她高声地叫道:

    “真不可思议!”

    “别瞎想!我们都在做梦了,赶快回去睡觉,明天醒了,肯定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外祖父摸着脑袋,摆摆手这样说。

    第二天,他们照常喂猪,随便找出了一头又肥又大的公猪,扯住耳朵。那猪凄惨地哀叫。刘玉荣喊一声:“别叫,就你吧,吃够了,也该上路了——”他们把它摁倒在案板上,一刀子捅进了脖子,静立在一旁看着它四腿轻颤,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接着,便有猪肉贩子敲门,这是来自外村的零散户,要的不多,但是常来。他们抬头看看到天空,如果没什么嗡嗡嗡的可疑的声音,他们就会各自点上一支烟,坐到死猪旁,进行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最后,随着一声“成交,你他妈的这张嘴还真像刺猬似的呢!”那肉贩子便把开膛破肚的猪朝背上一扛,快步地走出门去。他的目的地就是那座通往城心的桥。

    外祖母把吃剩的食物残渣泡上了热水,灌到刚领养的一只花肚皮小狗的肚子里,撑得它哇哇直叫。他们用一两白面和入三斤玉米面里揉成半黄夹白色儿的馍头,又用玉米面做一锅稀粥,炒了青菜(顺便给吉米留了一份,放在一张空椅子旁的桌面上),然后叫了我的母亲吃饭。

    那时,我的母亲开始坠入了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反思中,而且,随着她年龄的增大,有些心事越来越隐秘。对于这一段的描述,爷爷和母亲的口吻有很大的区别,甚至是天壤之别。我的爷爷王理想,每当谈及女人的时候,总是满脸讥屑,这和他在理想村的一段特殊经历有关,那还是在理想村的小妓女天香成年以后的事儿。即便是母亲,爷爷在故事中提到的时候,也总是情不自禁地带出那种调侃的情绪,口气里饱含轻视和挑衅。但是当母亲冷落了爷爷,单独对我侃侃而谈的时候,呈现给我的,却又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作为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儿,本能的窥视欲督促着我,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来倾听母亲的娓娓讲述。她说,在对吉米的痛恨过期失效以后,她竟然发现,自己也开始变得富有想像起来。有时候,甚至比现实世界还要真实的景象不断地出现在她的周围。

    一开始,她是在睡梦中展开着她的联想,就像实物一样的一个活蹦乱跳的英俊男人,每天晚上保准按点儿走入她的梦境,给她送来各式各样的礼物,都是她从未见过的。他们携手走出村子,跨过大桥,来到一个不可知的世界,这里的地面上没有一粒鸡屎,草丛里找不到一头受奴役的猪,更闻不到公狗和母狗性交时的气味。他们一直在这里呆到天明以后晨风轻荡的时候,然后吉小柔就醒了。
第八章
    八

    在太阳出来以后,她可以说得出这个男人的长相,甚至有几根儿眼毛和每分钟他眨巴眼皮的速率,这几天她都数清楚了。他们每天晚上牵着手去不同的地方,村头的大街旁的树下,桥底下,还有河的对岸。那个男人生得又高大又英俊,皮肤精致,双手温滑柔顺而有力,穿着一身非常古朴华丽的衣服,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而来。

    后来,母亲对我说,第一个走入她梦中的男人就我的父亲王梦想。但是我怀疑她在说谎,她在当年梦到的那个男人,在形象上跟我的父亲有千差万别,一点儿也不像是个走遍四方卖糖葫芦的粗鲁汉子。我的父亲不但卖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