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会说话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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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会说话的猪-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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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种工作外祖父从未分派给妻子,即使她闲得屁股发慌,手腕发痒,恨不得要用刀子割自己身上的肉来玩。她分配到的只是一些轻活,杀猪之类的技术活(血腥的事情只有她肯干,她干起这种事来乐不可支),他对刘玉荣的敬重日夜加重。

    刘玉荣当然了解自己的丈夫,所以她转身回屋,摸了刀冲出来,站到他的面前,让外祖父看到自己。这把刀她刚刚在粗糙的石岗上打磨过,现在熠熠发光,就像一个古代威严的法官。

    “你在这里干什么?”外祖母问道。

    “睡不着,来看看这些猪……你看,它们多像我们人哪,吃喝拉撒,只不过我们懂得建茅厕,它们是就地解决。”

    “像个屁!它们不会打仗,而我们才会这些。”

    “可怜……”外祖父听了,这样说。

    外祖母不能接受他的这种神经病行为,在夜色的蒙罩下,说这种话的人若不是疯子,那肯定是对她做的玉米糊糊充满了绝望。她怀疑外祖父萌生了要抛弃她的可恨的念头。可是女人们为什么总会联想到这一点呢?丈夫的发颠行径被她理解成了是对夫妻生活不满的发泄。而她也只能想到此步。因为彼此谈话的时间并不充足,白天的劳累产生的困倦在督促着她,屋里温暖的床铺在等待着她。所以,她举起刀子,命令丈夫:

    “儿子留下的怪毛病又来了……回屋去,闭上眼,睡觉。”

    于是,他就默不作声地跳出猪圈,仔细地挥去双腿上的草叶、头发上的露水,衣服上的猪毛。就像在做一件很值得兴师动众的事情,然后他就脱衣上床,重又睡下。

    最后,还是尤二队长半夜出来找女人的时候,发现了这其中的奥秘。他捂着小腹,兴味盎然地到村头去,他的脑子里今天一昧地想着天香。远远地,他看到天香的小屋的亮光时,就发觉今天的气氛确实有点不对劲。

    那个模糊的人影就在面前,背对着他。

    尤二顿时灵魂出壳,害怕地打起了哆嗦,简直要回身窜走。但是那个人一回头,对着他笑了一笑:

    “这不是尤二兄弟吗?我警告你,不要偷我家的猪!”

    尤二定神细看,马上就镇定下来,小声地敷衍了一句:“不会的,绝对不会,你家墙头上有电网,你儿子还有一架飞机。”说完,他掉头就跑掉了,就像一颗出膛的子弹。

    这个村子里最近出现的怪人不是别人,就是患了夜游症的我的外祖父吉大刚。他不但在凌晨时分悄然起床,到猪圈里去打扰猪们的清梦,到理发厅的窗外自言自语,而且,他有一次还独自爬上了半山腰马疯子的营地。多年以后,当我的母亲吉小柔人老珠黄,只能用嗡动的嘴和沉默的表情来叙述这件事儿的时候,我可以想像到那些情景的荒涎和有趣。

    他沿着村头的小河,一路上踢开绊脚的石块儿和弃婴的尸体,把他们埋葬,在坟墓上搭起石块,石块下压上几片宽大的树叶。

    他萧索的影子跟从着他,不紧不慢地夜游,没有目的,但是他渐渐就上了村外的小山,穿过那片深遂的林子。这几年来,林子里落过不少的炮弹,不知道从何处发射而来,反正是几支军队争斗的结果。有几棵大树被炮弹劈成了两半,树根部炸开了半米左右的大坑。外祖父闻到了久远的焦糊味,因为有一匹马曾经被炮弹炸熟了,现在一根马腿夹在一棵树的断裂处,炮火的高温使马肉的颜色变成了诱人的棕色。

    外祖父继续往前走,几十个墓碑在林子深处若隐若现。游魂野鬼出没其中,但他并不害怕。他看到随风飘荡的白幡因为风吹雨打已经破破烂烂,活像被强奸的少女身上撕碎的布条。他说:

    “好久没来这里啦!”向白骨和幽灵们问好。

    祖先们落在他的身子之后,前面忽然就出现了马疯子的营地。子夜正是黑帮人物生活的黄金时期,土匪的营地里灯火通明,无数匹马四蹄乱蹬,它们渴望奔跑,厌恶在这块儿臭地方呆着,因为这里的食物不够它们所需,土匪们更乐钟于去抢劫肉食,这对食草动物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折磨。

    林中闪出一个长相落魄、鬼鬼祟祟的壮汉,发现了我的外祖父。他手里拿出一把黑乎乎的长枪,装腔作势地举起来,半蹲下屁股,尖声叫道:

    “嗨,那是谁,下边儿村里的吗,怎么像只迷路的猴似的?”
第十四章
    十四

    吉大刚并没有像常人那样从夜游的状态中惊醒,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死过去。他反而更深地坠入了幽暗的梦境,在他的眼前,出现另一个世界,一扇缓缓开启的大门,里面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趣的。这使他笑呵呵地迎上前去。

    他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个好玩的事情,在有趣的梦里面,碰到了持枪的土匪,——他能够制服这家伙,真将是一件值得吹嘘的光荣。他仍然是直线行走,眼睛盯着那把破旧的土枪,在他的手中,提着一根儿刚从树上折来的树枝,叶子还是绿的,娇嫩的绿色就像要滴出水来。山下已是深秋,说不出什么原因,山上的树叶仍有少部分活在春季的气氛中,童心不老,像是残酷的自然规律的剩存者,不受如来佛祖、或者耶和华的约束。他本来握紧了拳头,准备一接近就把这个汉子扑倒在地,用树枝儿把他抽死,拧断他的脖子,像埋葬那些婴儿一样为他修一个坟墓,但是外祖父很快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看到了这家伙的手指扣在板机上,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的脑袋。

    “你是谁?”

    “我就是马疯子!”他说。

    “我以为是小偷。”

    “小偷不会到这里来的,除非他在梦游。”马疯子仔细地打量我的外祖父,说道。

    于是他们扔掉树枝,放下枪,在夜色中交谈起来,坐到嶙峋平坦的山石上,彼此点上一支烟。两撮红色的火星在夜色中亮起。马疯子长得肥头大耳,圆头粗脖,活像一根树桩,但是脖子以下的部分就没这么丰腴了,如果定眼细看,你会不相信这是一个正常的人,因为看上去他饿得不轻,下身皮包骨头,没有一点精神,和街头露宿的乞丐差不多。从头到尾,就像一根火柴棒,头大身子细,直立在一棵树旁。

    “你在这儿干嘛?”外祖父问马疯子。

    “我出来撒尿,没想到碰上了你,你是谁?”马疯子有气无力地摸着枪管,回答道。似乎撒尿也是一件费力的事儿。

    “我是山下的村民,每天这时候都喜欢出来转转,在下面不远处,是一条小河,我刚从那里过来。”

    “那是我们的水源,我相信你没有在那里撒尿……”马如风说。

    “可是,那里面漂着许多尸体,我每天都会见到的,你们就喝那里边的水吗?不过,我今天把它们全部埋葬了,是些小孩子。”我的外祖父说。

    “是饿死的吗?都是你们村的,上一辈就不断地有人死掉,可惜的是它们才活了几个月,你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事儿。”马疯子说。

    “但也总比落草为寇强,它们都是憋死的,我觉得。”外祖父微笑着说。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然后,马疯子就带着他去参观他们的营地。

    在灯光下,外祖父看清了马疯子的脸,吓了一跳,这才清醒过来。人群之中,这么高大的一个人,就是前几年带人下山抢走了那些猪的马疯子,传说中政府的通辑要犯。但是那些猪并没有给他的身体增添很多的营养。他依然像是一堆白色骨头的拼接物体,面色苍白,直立在一处高台。

    那里是一张威武的太师椅,他坐上去,露出了沉思、反醒的表情,不知在考虑什么事儿。

    在一间充满着臊臭味的大房子里,到外坐满了长腿长手的男人,留着络腮胡子,嘴巴是尖的,头发长得就像女人。他们围在十几张方桌旁,打牌,抽烟。角落中似有女人的抽泣和小孩子的哭叫。黑暗的角落,外祖父只能够看到一些隐约的白发,肯定里面坐着一群老太太,年轻的娘儿们坐得要靠里一些,孩子抱在怀中。她们是可怜的一帮人。

    每张桌子的中央,点着一盏微黄的油灯,古老的灯盏四周,流淌着粘绸的松油,不时有几滴落到了桌面上。和山下的村庄一样,灯光煞是迷人,像是女人暧昧的微笑,在这种环境下,痛苦也是轻松和模糊的,不会让人感到绝望。在桌子的下面,有几条大狗窜进窜出,活像刚刚挖掘出来的骨化石,见到了吉大刚,早就没什么力气叫,眼神中充满迷惑和好奇。

    由于拒绝融入现实社会,这几年来,马疯子开始衰老。三十几岁的壮汉,皮肤出现了褶皱,鼻梁下塌,甚至有落齿的趋向。不过,落魄的马疯子早就不认识我的外祖父了,而且,他对这个神态怪异的客人,似乎没有什么敌意。

    在他的眼神中,好像还有点隐隐约约的恐慌显露出来,但是一闪即逝,就像一颗流星。

    “你是山下的人,刚才一看就知道了,肥头大耳。”

    他对外祖父说,并且他自斟了一杯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可惜只有酒,没有肉,去年杀了几个当兵的,不过他们也挺瘦,全是骨头。”

    外祖父听了摸摸耳朵,心惊肉跳,生怕他割了耳朵去下酒,顺手摸了一下头,并没有马疯子说的像“肥”那么严重。

    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望着吉大刚晃晃悠悠地走入人群(他妄图逃走,但是双脚不听使唤,现在,他的确清醒了,想起了自己勇敢的儿子),但与他们之间无法沟通,缺乏一种有效的桥梁。

    “这人是谁啊,无精打采的,跟做梦似的。”他们说。

    这些传奇人物,跟随着一个更富传奇色彩的马疯子,多年来干着伤天害理的坏事儿,从未落网,听说他们活得很快活,因为他们抛弃了凡世,终日游荡在无法无天的理想社会中。但事实上,正是因为失去了约束,他们的精神不佳,没有继续寻找快乐的动力。

    对于马疯子的辉煌过去,在理想村周围有许多传说。一种比较现实的说法是:他在七岁的时候用一把猎枪打爆了村长的头,因为村长滥用职权强奸了他的母亲。他在杀人之后连夜外逃,从内地逃到这里,连他母亲的尸体都没有掩埋,任凭她腐烂在炕头上。那是这里的战争发生之前。后来,有几支土匪活跃在边界附近,发展成了军队,互相攻击,就曾经路过那个村庄。

    这二十几年来,和我的爷爷相似,他去过世界各地,城市、乡村、岛屿、雪山,他全都去过,不过,我的爷爷是四处卖糖葫芦,而他为了寻找一处不存在村长这个职务的居所,来抚去他童年时遭受的伤害。三十岁的时候,他来到了理想村旁边的小山,这里有茂密的森林,隐蔽的山头,水源充足,山下是愚昧的村民。这里与战争无关,任何新的信息都传达不到这里,说得上是自生自灭,被世界遗忘了,真是一个理想的避难之所。

    但是另一种听上去很离奇的说法,是关于马疯子的真实身世。因为是从他本人的口中说出,所以,我们有必要认为这是实有其事。他说:当年我曾是一所城市中数一数二的富豪,拥有花不完的钱财,玩不尽的女人,没有人不敢不尊重我。我跺跺脚整个城都要抖三抖,我喷口气有几万人就会感冒。但有一天我突然厌倦了那种生活的无聊和枯燥,离家出走,我非要体验一下当马匪的生活。

    两种说法截然对立,很明显,其中有一种观点肯定是错误的,不过,对于人们不佳的现在和莫测的将来,这些已经并不重要,因为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填饱肚子,免受饥饿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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