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大姐一样,重女轻男到极点。”
祖斐笑。
“但,你同怀刚在一起,看得出是快乐过的。”
“太快活了,所以曾经觉得不可能,哪里有不吃苦的恋爱。”
沈培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荒谬的理论,深觉祖斐偏激,又不敢批评她,憋着不响。
这是祖斐第三次中途变卦,后劲不继,也许下意识,她害怕走毕全程。
“怀刚与别人不同,你应该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祖斐想起来,“对了,祝志新到底有没有同太座分手?”
“离婚极之昂贵,开销惊人:孩子、孩子的妈、孩子的家、自己、女朋友的生活费……不是普通人可以负担得起。”
祖斐点点头,“所以他折腾了一会儿,回去了。”
沈培笑一笑,不回答。
“过来吃饭,有你喜欢的面拖黄鱼。”
祖斐四周围看一看,“女儿呢?”
“去练舞。”
“你也太望子成龙了。”
“有什么办法,风气如此,我怎么敢标新立异,与众不同。”
祖斐原不是个吃素的人,坐到饭桌前,只觉饭菜俱香。
“大男人呢?”祖斐问。
“加班。”沈培停一停,“十年以来,他说加班,就是加班。”
“我也做得到。”祖斐说。
“你做得到?”沈培讪笑,“早嫁出去了。”
祖斐没有再出声。
饭后沈培说:“我送你回去吧,出来一整天了。”
祖斐犹豫。
“你想躲我这里一辈子?”
祖斐拾起外套,“好,我走我走。”
沈培拿了车匙,送她到楼下,看见靳怀刚站在电梯大堂等候,便识趣地停下脚步。
“不用我啦。”沈培说。
她以为祖斐一早约了他在等。
在车子里,他问祖斐,“工作如何?”
“做得腰酸背痛。”
“他们说你五点半就下班,现在已是十一点正。”
“你等了很久,为什么不上来?”
怀刚问:“沈培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
“你们交换意见的欲望极之强烈。”怀刚并不放心。
祖斐微愠地说:“何不怪我们是非多,嘴巴疏。”怀刚立刻知道讲错话。
“看样子我们两地的文化的确有差别。”
“对不起,祖斐。”
“怀刚,我们不住的互相道歉真不是办法。”
怀刚不置信地说:“你改变了主意?”
祖斐叹口气。
“怀刚,我到家了。”
怀刚把车停下来,额角抵在驾驶盘上,看不到表情。
“给我三天时间。”
他转过面孔,他的温柔回来,吻吻祖斐的手,“随你怎么说,毕竟,我不可以留下来,需要牺牲的,是你。”
“谢谢你,怀刚。”
“祖斐,我们再一直互相道谢,也不是办法。”
真的,太客气了,哪里像柴米夫妻。
祖斐有一刹那的冲动,真想闭上双眼,跟随靳怀刚而去,以后盼望故乡,要抬头看星,而所有的星上,都有花朵。
祖斐终于说了再见。
她看着怀刚的车子离去,低着头走进屋内。
有人挡着她的路。
祖斐抬起头来,看到那位著名的天文学家。
“你还没有放弃,”她诧异地问,“进出自若,莫非我们已经做了邻居?”
欧阳先生有点尴尬。
“先生,你仿佛已为整件事着魔。”
“是吗,”欧阳不服气,“但我已掌握到新证据。”
“看,先生,时间晚了,我很疲倦,不想听你的故事。”
“方小姐,明天我到你办公室来。”
“我们也有工作要做。”
“方小姐,我与你是同文同种的人。”
“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祖斐不胜其扰,感觉上像女明星遇上坚持的记者,不能脱身,暗暗叫苦。
“明天早上我来拜访。”
祖斐不去睬他,一个德高望重的学者,都经不起考验,为着一点好处,风度尽失,似一个穷追猛打的登徒子。
回到家,见一室凌乱,才想到要急急另聘女佣人。
明天要托沈培办妥这件事,不然连干净毛巾都没有。
祖斐坐在床沿,呆了很久很久,把从小到大所有一切轻轻重重不如意的事都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又重复温习克服这些难关的细节,得到结论:无论怎么样,时间总会过去,痛苦一定淡忘。
她准八时半到公司。
沈培在喝咖啡读报纸,看见祖斐进来。
沈培叹口气说:“最想移民的时候,是阅过当日头条新闻那一刻。”
周国瑾闻声转过头来说:“那么赶快看清国际新闻,你会庆幸你还没走。”
祖斐只得苦笑。
周国瑾看祖斐一眼,“问题还没有解决?”
“也该摊牌了。”祖斐低下头。
大姐问:“为何一定要跟他走,他不能为你留下来?”
沈培放下报纸补口红,“男人哪里有这样好白话。”
“是吗,”大姐揶揄,“抑或女性太愿意随他满山走。”
沈培说:“开会开会。”
祖斐请沈培帮她找女佣。
沈培骂她,“太没有办法了,连佣人都留不住,活该吃苦。”
一整个早上,祖斐搁在会议室里,像日式料理店内那种塑胶碟头摆件,中看不中用,周国瑾给她几次发言的机会,她都没有把握。沈培见有机可乘,为自身为大局,立即抓住客户,说个不停,表现优异。
周国瑾暗自跺脚叹气。
祖斐一直呆呆的,不觉有什么损失。
散会后她抢出房外去吸一口新鲜空气。
周大姐冷冷赠她一句:“这样下去,你还是移民的好。”
祖斐回到自己房间,放下文件,一转身,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早,方小姐。”
“早,欧阳先生。”
他面前摆着一杯咖啡,很明显,已经等了一段时间。
祖斐很客气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有点豁出去的样子,愿意把他打发掉。
欧阳有点意外,他摸摸胡须,咳嗽一声。
“有话请说。”
“我们与一位女士谈过话。”他宣布。
祖斐心想,这会是谁呢?
“这位女士,以前是你的家务助理。”
祖斐啼笑皆非。
“她透露相当宝贵的消息给我们。”欧阳先生的面容肃穆,完全不像开玩笑。
“她说什么?”祖斐问。
“她说她看到异样。”
“你不会相信她说的话吧。”祖斐扬起一条眉毛。
欧阳氏郑重地答:“我们相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荒谬。”
“方小姐,她不是一个编谎话的人,同时,也没有那样丰富的想像力,她说的,一定是真的。”
“多么简单的逻辑!”
“我们很佩服你的镇定,方小姐。”
“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又不作奸犯科,何用惊惶失措。”
“可是道义上,你应该站在人类这一边。”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根本没有任何义务陪你探讨这种荒谬的理论,欧阳先生,你应当知道作为一个天体研究员,你己离经背道,走火入魔。”
“是,”他不否认,“我是多么妒忌你,你有难能可贵的机会与他们接触。”
祖斐说:“我不能帮你,以后再骚扰我,恕不客气。
祖斐站起来,去拉开办公室门。
“据我推测,你并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再见,欧阳先生。”
“这个,”他自口袋取出一个小小咖啡色玻璃瓶,“如果你想知道,把这个放在他的饮料中,你便会知道。”
祖斐非常震惊非常愤怒非常悲哀。
“为什么,”她责问欧阳,“为什么你要用种种方式逼我露出原形。为什么,为什么你我不能和睦相处,为什么要使我图穷匕现?看到我最丑陋的一面,真能使你满足?”
“不,不是你,方小姐,是他。”欧阳后退一步。
祖斐逼前,“不,是我,你针对我,你逼迫我去掀露他人私隐,你挑战我的人格,一次又一次你向我纠缠,你利用我,你煽动我做你的烂头蟀,好达到你自私的目的!”
“方小姐,我只不过要求你站在我这边——”
“你是一个鄙劣的小人,我不管你有什么身份,有什么衔头,你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捣乱者,你给我滚出去。”
事败了。
欧阳退出去,一个踉跄,手一松,瓶子滚到地毡一角,他落荒而逃,也顾不得捡拾。
沈培在门口经过,“那是谁,”一眼看到祖斐恼怒的容颜,“不识相的追求者?”
祖斐把不安的情绪按捺下去,但声音不由自主颤抖。
沈培问:“是谁令你动气到这种地步?”有点作贼心虚,怕适才开会时意见太多,得罪祖斐,“不会是我吧?”
祖斐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自顾自发呆。
沈培进房来,脚下却踢到一样东西,顺手捡起,放办公桌上。
她看到祖斐脸色发青,大异寻常,咕哝一声苗头不对,先避一避锋芒,下班时分才慢慢向她解释,便借故退出,替她掩上门。祖斐犹豫半晌,终于掏出怀刚送的小无线电话,那个号码,早已背熟在心,一拨即通。
她说:“我找程作则教授。”
接线生问:“请问尊姓大名。”
“方祖斐有要事请求会面。”
“等一等。”
过了三数秒钟,程作则的声音出现,“祖斐?”
“程教授,我必须见你。”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请说。”
“今夜七时,我到山坡前来等你。”
“怀刚知不知道这件事?”
“不必通知他。”
“届时见。”
祖斐吐出一口气,这才回到现实世界来,推开门,发觉同事早已外出午餐,大堂空荡荡,只有几个女孩子留下来,织绒线的织绒线,打瞌睡的打磕睡,也有人捧着电话趁空档与朋友喁喁细语。
祖斐跑过去找沈培,她不在。
又去找周国瑾,自然也不在。
祖斐更觉得自己脱了节,家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已跟不上脚步。
祖斐用手臂交叉抱住自己,看着窗外,三十多层大厦底下的车与人似蝼蚁一般。曾经有一刻她渴望离开这一个层面,去到越远越好,把幼年时的罪衍,和她的过犯,撇下不顾,从头开始。
“方小姐?”
祖斐转过头来。
一个女孩子向她微笑,“吃苹果?”她们买了水果上来。
祖斐接过苹果,放到嘴边,咬一口。
小女孩关注地看着祖斐。
祖斐朝她笑一笑,“谢谢你。”
小女孩腼腆地点点头。
沈培回来了,右手提着大包小包,这家伙,定是趁午餐时间去购物。
“沈培,”祖斐连忙过去,“买了什么?”
沈培没料到她有心情问及这种琐事,连忙答:“女儿的衣物。”
“天气真的很热了,是不是?”
沈培呆呆看着她,竟说起天气来了,这位小姐,葫芦里卖什么药,沈培不禁有一丝惶恐。
只见祖斐如服食过镇静剂似,动作较常人慢一点,但不急不躁,按部就班。
下午,沈培一直注意她,同大姐开会,她做的几点注释,也相当有水准,补充了计划的不足。
祖斐好像没事了。
她难道已与靳怀刚达成协议?
轮到沈培心不在焉。
会后周国瑾说:“这才是方祖斐呀,恢复常态,令我放心。”
祖斐紧紧握住大姐的手。
周国瑾不明所以然,但机警的她知道祖斐一定有她的原因,便任由祖斐握着。
祖斐终于放手,“明天见。”
沈培问:“去喝杯东西?”
“别陪我,你女儿在家等你。”
“来看,我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沈培打开纸包,取出一条粉红色叠纱裙。
“啊,”祖斐忍不住低呼出来,“谁在小时候不梦想拥有一条这样的裙子,穿上必然像个小公主。”
“你瞧。”沈培十分得意地扬开裙子。
裙身上还钉有一粒一粒亮片,闪闪生光。
“太美了,她一定爱煞。”
“是的,长大之后,很难有这样简单的欢乐。”
祖斐点点头,开头的时候,女孩子都想做漂亮的蝴蝶。
沈培把衣服小心折起放好,然后问祖斐:“你没事吧?”
“我很好。”
“祖斐,我目击你度过不少难关,这次一定也可以。”
“是,我行。”
祖斐并没有怀疑过自己。
沈培收拾一下,“我先走一步。”
她比祖斐先离开写字楼。
这个难关,不会比她以前熬过的关口更难度过。
因经验丰富,尽管难做,不愿意去做,也会做得很漂亮。
祖斐觉得她胃部像是穿了一个洞,空荡荡,凉飕飕。
那只小小的瓶子被沈培拾起,此刻搁在桌子上。
欧阳君像一个茅山道士,不知他瓶里装着什么阿物儿。
祖斐轻轻扭开瓶塞,近日发生的奇事太多,如果瓶中冒出一阵烟霞,有个巨人现身,向她一鞠躬,说声“主人,你有什么吩咐”,她也不会再觉得稀奇。
但是没有。
房间静悄悄的。
约三四公分高的瓶子内装着液体,她将瓶子倾侧,把一两滴液体倒入茶杯内,褐色的药在水中打转化开,渐渐消失,无色、无味。
这个人从什么地方弄来这种东西,想必也要花点心血时间,所以说要害人也不是容易的事,同样要花工夫动脑筋。一念之差。
祖斐盖好瓶塞,把小瓶放进口袋。
她熄掉办公室的灯,休息片刻,她出门叫计程车到郊外去。
好奇的司机在倒后镜中打量她,祖斐别转面孔。
天黑了。
她不觉得路途遥远,满怀心事,一直垂着头。
年轻的司机不由得起了惜香怜玉之心,他想,她一定是前去与什么人开谈判,他猜测,是个负心人吧?
他同情后座的女客,感情已腐烂到这种地步,不如退出,留个全身。
他偷偷张望她。约在那么偏僻的地方见面,怕她要吃亏。
快要到达那个指定的停车湾了,司机减低速度。
祖斐探头出去,看到一辆车子在前面等她。
“就在这里。”
司机:“要不要我等你?这里叫不到街车回去。”
祖斐点点头,“好。”
祖斐下车,看到程作则也自另一辆车上下来。
她迎上去,“教授。”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谈话?”
“在车上方便吗?”
程作则想一想,“也好,不会碰见闲杂人等。”
祖斐上了他的车,关上门。
程作则开门见山,“祖斐,你的入境证不获批准。”
祖斐不语。
“你的感情丰富,性格冲动,不合规格。”
祖斐苦笑。
“即使你可以顺利移民,相信我,祖斐,你也不会快乐。”
隔了很久,祖斐答:“是,我知道。”
“对不起。”
“不用向我道歉,程教授,我今日要求见你,根本想托你同怀刚说,我不能去。”
程教授有一点点意外,“你不打算亲自告诉他?”
“没有必要。”
“也好,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告诉我,程教授,你们那里,搞不搞人际关系,有没有排挤倾轧。”
“这是所有高级智慧生物的拿手好戏,断断少不了,你不能看轻我们。”
“再告诉我,在你们那里,有没有真正的自由?”
“如果你照上头的规例法律去做,可以获得某一程度的自由。”
祖斐微笑,那有什么分别。
程作则十分感喟,长叹一声。
异乡人10
10
“教授,我想提醒你,有一位姓欧阳的先生,对你们有超乎常人应有的兴趣。”
“我知道他。”
“你知道?”
“他是个小丑。”
祖斐悲苦中也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他走遍全世界尾随我们,绝不放弃,一有机会便要暴露我们。”
“他可危险?”祖斐担心。
“不,他很讨厌,但没有杀伤力。”
祖斐放下心来,“或许他只是好奇心炽。”
“有一个人老在你门口张望,即使没有恶意,也不受欢迎。”
祖斐说:“他拿你当假想敌,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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