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数学的计算有时因为起点不同而异——”皇帝正经地说,最后,笑了。
正月的长安,比十月初冬为冷,但骊山却比十月时更美好,温泉水引绕的温室,培植的水果正在收成,好像,正月的温泉,比十月还要暖和。
温室,也培育有各种名花。
杨玉环居住在有“骊阳凝碧”这一个牌坊的骊阳宫的一所楼中,从前,武惠妃在世时,她闯入骊阳宫禁区而见皇帝,他们之间,可能因于此一见而种下了姻缘。如今她就住在武惠妃当年住过的地方。
不过,她和武惠妃有着不同,由于幼年的生活环境两样,武惠妃是在宫中受教育而长大的,又由于年龄的距离,武惠妃有时虽会恣纵,但总多有保留,而且处处照顾到宫廷的礼节和事君之道,此外,她又有权力欲,这些,限制了武惠妃。而杨玉环则没有,恩爱夫妻虽然被拆散,但由于这是不可抗的,再加上皇帝年纪虽大,仍有旺盛的精力,环境转移了,她把不如意事拋开,在新环境中舒畅,由于皇帝心理上仍保留偷情之乐的意绪,处处顺她,共同生活是情人偷合式而不是夫妻式的,在寿王府,她还有种种限制,如今,她有了放任的自由,她晚上拖住皇帝,不肯睡,早晨,她赖着不起床,下午,她不愿老闷在屋子里。
她缠着皇帝陪伴她出去玩,她和皇帝骑马游历了骊山区好几处名胜,精力充沛的她,在晚上,也会怂恿皇帝入温泉,但她仍然不肯和皇帝赤条条地共一个浴池。
大唐皇帝曾多次求她,激她,嘲笑她——在第一次赐浴时,皇帝在初时自行休息入浴,后来却去偷看的,如今,他把偷看说了出来,她呼叫,揉他,打他,而最后依然拒绝和皇帝嬉水。
这回,他们在骊山温泉度假的时间很短,他们于正月癸巳日上山,庚子日就下山回城,连头尾计算在内,只有八天,那是因于皇帝要回长安主持正月十五日的元宵仪式——李隆基本不想回去的,但高力士进言,礼不可废,再者,天下太平,四海丰登,这样的盛世,做皇帝的人在元宵佳节实在应该主持欢乐典礼。
如此,皇帝接受了。他于正月十四日赶回都城。
长安城是全年有宵禁的,惟一的例外是在元宵节开放三天,自十四日到十六日,通宵可以往来各个街道,各坊里之间的门户都不关闭。
皇帝回长安城时,到处都已扎了灯彩,杨玉环的太真宫前面有七重灯牌坊,皇帝先送她到太真宫,而且,还在太真宫留了半个时辰——他答应陪玉环夜间看灯,她才放他出门,在此前,她拦住了门不让皇帝出去。
大唐开元二十九年的元宵节日。
做女道士还不到半个月的杨玉环,在她的太真宫内,独自吃晚饭,独自看着屋前的彩灯牌坊——这个灯牌坊,可能用上五百个各式的灯,有十五名内侍照顾着,她猜测这是皇帝特别吩咐为自己而设的,这一座如山的灯牌坊,比寿王府每年的灯坊大得太多。
可是,对着华灯的太真法师,心情很不好,从独自吃晚饭时起,她就有寂寞感。婚后,每年元宵佳节都和丈夫在一起,今年,一个人住在庞大的房屋内,侍从很多,但是,她没有一个亲人在侧。
她下午和皇帝相见,知道皇帝有一连串节日庆典的节目要主持,晚上,皇帝还要登上丹凤门的城楼和长安百姓相见,这是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典礼,那时,六百尺宽的丹凤门街,会挤满了人,她也知道,丹凤门城楼墙上,会有无数的灯,城外也会有无数的灯,那一个区域会照耀得如同白昼。
然而,她独处在太真宫。
在寂寞中,她有着许多的不满和思念,她尽量避免去想丈夫,但是,李瑁的影子又在她的思维中浮出,而且时时会浮出,偶然,她也会想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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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三卷(10)
………
她无聊,独自在宽大的太真宫内走来走去。可是,她的走动,总有人跟着,而且,到处灯火,看守的人也特别多,她自然可以不理那些人的,但她不愿如此;而要以笑脸和侍从们招呼,她又感到吃力和无聊了。
于是,她进入自己的女道士静室——
她看着壁上的老子画像出神。忽然,由老子而想到了孔子,又由孔子而想到热心儒教的父亲。
她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有半年了,她和父兄没有相见,只有嫂嫂承荣郡主曾经见过,自己做女道士,入宫,因情绪上的混乱,完全不禀告父兄,虽然女子出嫁从夫,再者皇家故事,也无告知本家的必要,但在情理上,自己又怎能不通知一声呢?
她想象,父亲一定是在大发脾气了,同时,她又忖度,父亲以儒家正统自命,对于女儿求为女道士,也一定不会高兴的。她为此而烦乱——因为她由做女道士而再想到现实的发展,自己处在子与父两个男人间,多么可耻!她哑叫:“这不是我自愿的,父亲、哥哥,你们应该谅解我,我很苦啊!”
她的声音只在喉间打转,而外面,此时鼓乐声、哄哗的人声,隐隐地传入深宫……
她默想着:此时,皇帝该在城楼上了——
对于大唐皇帝,最初,她并无两性间情感,皇帝的尊严,也使她不敢想此。后来,忽然遇到了,她一时无法在自己心中建立两性感情,可是,在渐渐中,异样的两性感情终于有了——在她接触过的两个男人中,各有各的好处……
有时,她还觉得和皇帝生活在一起,比之和李瑁在一起还来得有趣——她以为这是犯罪的想法,但她不愿自欺,因为这是真实的。
看着老子的画像,她的思念浮移,她设想,倘若父亲是道家,对自己的事可能会不作太严重的看法,但是,父亲又是一个看轻道家的人,学派上门户之见非常深。
她为此而喟叹,不敢再想家事。
她坐在静室软垫上,在恍惚间睡着了——
大唐开元皇帝到来时,才把她唤醒,她迷离于自己的睡着,看看老子像,又看看皇帝,终于笑了——她有无数的烦恼事,但是,她本性放散,朦胧中醒来,好像舒适,因此,笑得很恬和。她伸欠着说:
“我做梦,梦见老子,醒来却看见你——”
李隆基拉着她的手,欲使起身,一面看壁上的老子图画,笑说:
“我也梦见过老子,那是在骊山的时候……”
“跟着我说,不值钱!”她截断他的话,也不肯起来,反而拉了皇帝坐下,再欠伸着说:“我睡着一下,好舒服——啊,对了,今天好闷,一个人吃饭,又等你,你在外面很久?”
“差不多,可能比过去多一些时,今夜,丹凤门的人多极了,灯也多,一片光华,在城上望,长安灯火辉煌,照得半边天也红彤彤地——像你的面孔!”皇帝说着,伸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
“我好闷,你却在外玩——”
“我不是玩,我是做事啊,一个皇帝必须做的事——其实,我心里老挂牵着你,晚饭也没心思吃。现在,就有些饿了!”
“陛下!”她忽然跳起来,“我也饿,我们吃喝一些,你带我去看看!昨夜,忘了去看灯——”
“这个——”皇帝不能立刻接应。
“我知道事体的,等我们吃喝完了,夜已深,我披一个大斗篷,别人不会知道我是谁,反正你后宫妃嫔甚多,我随便冒充一位就是!”
他稍思,终于接受了。
大明宫的城上,深夜,寒冷,皇帝和杨玉环出现了。皇帝自然极不适宜和杨玉环在夜间并行于城上的,但是皇帝又不忍拂逆她的意见。
他们并立在丹凤门城楼上看丹凤街,虽然夜深,无数元宵灯仍极明亮。街上,提着灯的百姓熙来攘往,远望东市,像一片灯海——今夜,东西两市都通宵营业。
杨玉环披着大兜篷,如不是正面看到,人们不会认出她,而城上的人,也无人敢正面看皇帝及其身边的女人,他们只有两名亲信的内侍近身,但也在十尺外,其他侍从,则在二十五尺外,他们谈话,也不易为侍从听清。
她依傍着皇帝而看灯,五十七岁的皇帝,今天一天中很辛劳,但他的精神依然很好,他挺立,承受杨玉环的依偎,身体像石碑一样地结实。
不久,她又要求在城上骑了马,向北行到兴安门,再折向南入宫城的城墙,一路到皇城的南端,她说,那样可以看清楚皇宫的灯,眺望兴庆宫及东市的灯彩会更清楚。皇帝唯唯,不忍拒,但又不能不拒,深夜城上驰马,会惊动许多人,而且又必须有事前的布置。
幸而,高力士在此时悄悄地赶到了,他向皇帝和杨玉环说,夜深,已降霜,圣驾应休息了。
当着旁人,杨玉环是不便任性的,她默默无言。
皇帝知道她的心意,向高力士说:
“城上有步辇吗?两个人坐的,我们随便看一段再下去,降霜不怕,我顶得住哩!”
高力士似乎对各种事都早有准备,皇帝一提步辇,很快,一辆小车推过来,杨玉环为此而乐了,她回望高力士一眼,似乎是问:“你怎样?”
高力士很风趣地指指此地,回答:在此等候。
他们坐在小车上改变原计划,从丹凤门向东行,到望仙门,看兴庆宫和东市,比在丹凤门近一些,也较清楚一些。她以有高力士在等待,不愿再多事耽搁,皇帝本拟到延政门再折回的,但她有了表示,也就欣然而止,杨玉环命车回头,皇帝阻止了,忙着人通知高力士,就在望仙门走向城下——通知这一改变,用灯号,当皇帝和杨玉环下城时,高力士已及时骑马赶到,他送皇帝和杨玉环上车赴太真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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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三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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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似乎被杨玉环激起了兴致,他命宫车在太液池绕一转再赴太真宫。
太液池上的亭阁,也有灯,映着水,特别动人,杨玉环悄悄向皇帝要求,几时搬到太液池边住。
皇帝回答她:“春天——”
回到太真宫之后,他们又饮些清酒,讲今日夜景,兴致勃勃的皇帝,在伸手间触到一个卷子,他忽然庄严地起身,走到中央向壁的几前,就着灯展卷,同时命杨玉环注意,他读出:
“据户部奏告,至开元二十八年冬日,我大唐天下有一千五百七十三县,八百四十一万两千八百七十一户,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十人!长安、洛阳,米一斛不满两百钱,绢疋价亦甚廉宜,天下富足安康!”皇帝稍顿,朗朗地念出:“天下富安,行路万里,不持寸兵——马牛被野,人行在道,不需赍粮,民物蕃息,开国以来,无有盛于今日者——”
杨玉环看着神采飞扬的皇帝,忽然想到礼,她拜下去,把声音提得很高,叫出:“万岁!”
皇帝大笑着,只手扶起她,问:“你要些什么?”
她在此时很有智巧,拉了皇帝近身,佻俏地说出:
“只此已足,不再有他求!”
寿王妃为女道士的三个月之后,皇帝得到了一尊老子雕像,有人从盩厔掘出来而献上的,皇帝命人迎置兴庆宫,又召画师广画玄元皇帝像分置诸神开元道观,画像照盩厔掘出来的那一尊玉石雕像为范而画的,只是,画的时候,稍微加以修饰。
皇帝偕同杨玉环到兴庆宫看老子的雕像,他陪了玉环在兴庆宫苑中游览了一些地方——兴庆宫苑,有好几处张设幛围,那是有建筑工程在进行。
皇帝告诉她,计划一项迁移,将来,以兴庆宫为起居的中心。皇帝幼年时在现在兴庆宫这地方住过,他为皇帝之后,逐年修建兴庆宫,使之成为一个够规模的独立宫城。兴庆宫近市,范围也没有大明宫大,可是,这儿有新建筑,又有几所高耸的建筑,能眺望到外面。
投老的皇帝似乎想接近市区,听听市声——
杨玉环蒙昧地应着,兴庆宫比大明宫可爱,她本身也欢喜,但她没有表示什么,因为她晓得搬移宫城是大事,在她出嫁前受教育时,宫廷的女官就曾教导她,对朝廷大政,不可轻率发言。
她为人虽没有心机,但在记得到的时候,总是自行遵守的,再者,她对政治无兴趣,面对移转一所宫城,又以为不必讲什么。
但皇帝却讲解给她听,为了纪念兴隆的皇业和天下的安泰,将会做一些事。
此时,杨玉环的亲哥哥杨鉴,访问了一次寿王,但寿王避免谈他已做了女道士的王妃,杨鉴发现寿王神容落落,内心有隐隐的不安。终于,他再去拜访驸马都尉杨洄,杨洄同样避免谈寿王妃入道的事,但是,杨鉴关心妹妹,他在自己打听不到讯息之后,转而由妻子承荣郡主去透过咸宜公主,请求入见太真法师。
这已是杨玉环做女道士半年后了——炎热的七月,她着了都纻麻的道服在大明宫城的太真宫接见大嫂。这是通过皇帝而安排的一次会面。
半年间,由于皇帝的狂情,杨玉环的不知顾忌,他们之间的事,早就满宫皆知,自然,这也必然会传到外面去的。但宫廷的私事,朝臣中虽有所闻,由于皇帝正在推崇道教,玄元皇帝老子的图像颁发四方,他们也不敢轻议。不过,皇帝自高力士处获得一些情报,这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李隆基不欲被议论,因此,他在安排承荣郡主入见之前,先召了长安内外三名有名气的女道士入觐内太真宫。(皇帝忖测,杨玄璬可能已有所闻,他担心这位儒臣胡乱上表或做其他的蠢事。)
太真宫本有专职女道士,但在杨玉环入居的半个月后,他就把这些女道士赶走,只剩两人司礼和管理图册。现在,皇帝又经由太真公主之助,找了八名女道士入内充场面。
因此,承荣郡主看到的是正式的道家排场,杨玉环也装腔作势了一番,后来,她们才自然地谈到家事,杨玉环托嫂嫂代自己承问父兄,同时也问及一些亲族中人的情况,于是,承荣郡主告知她:杨氏家族中人,玉环的二伯父已调职到了都城,还有,从兄杨铦也入都服官了。
杨玉环因杨铦而想起那个小从妹花花,她问及。
承荣郡主告诉她,前几天传到花花的丈夫病重的消息,详情则尚未得知。她不着意,她以为一个青年男子生病,总是容易医得好的。
在送别大嫂时,杨玉环才问到父兄对自己做女道士的观感,她要求嫂子坦白相告。
“那个,他们两位自然是不大满意的,他们不解,你何以会自请做女道士,不过,大家都关心!”
杨玉环无法解释,只是笑笑,承荣郡主自然通晓宫廷故事的,她不曾再问。
嫂子一走,她很快把道服除下,到廊上有些树荫处乘凉,而大唐皇帝,于不久后就来了。
于是,杨玉环抱怨着,要求皇帝答应,以后不再以女道士的身分装模作样地接见人——但她只说了一句,立刻顿住,欣扬地把自己家族的人事告知皇帝。
李隆基关心着杨玉环家人入宫请见的用心,他很快地来,就为了听取报告,经杨玉环如此一说,他的心事放下了,而且他也很快地转移,为了讨好所爱的人,皇帝命她写下二伯父和从兄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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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三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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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环写了二伯父:杨玄珪,再写出从兄杨铦的名字,又说明,杨铦是大伯父的儿子,杨氏本族的长房。
皇帝问她:“你大伯父故世多久了?”
杨玉环眨眨眼,摇头说:
“有好些年了,我要算一算——”她屈指数着。
皇帝笑了起来,捏住她的手,轻快地说:
“记不清,就不必数了,你长房从兄现在做什么官?还有你二伯父的儿子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