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你小子暴脾气是吧?为女朋友?你女朋友长得那模样,除了你小子还有人勾搭她吗?〃
收银员龇了一下牙,这个动作让他想到了海豹。
〃要有人能把她拉走我就谢天谢地了。〃收银员说,〃谁把她追走我请谁喝酒。不带虚的,要多少我喝多少。真是,醉死都比看着她强。这女人就像我们做电路的时候焊锡用的松香,一开始软乎乎的,一粘上就硬,粘着你不放呀。〃
修眼睛闪了一下,咧开嘴哈哈笑了起来。超市柜台边有人喊着买瓜子。收银员做了个示意回头见的手势,站回柜台中。
他跟着修朝浴室里走去。
掀浴室门帘的时候,他对修说:〃其实这样不好。〃
〃怎么?什么不好?这浴室不好?〃
〃不是。〃他说,〃一个男人背后说自己女朋友坏话,这样不好。当面对人家好,背后说坏话,这不是男人该做的事。〃
〃那是因为你没有过女人。〃修微笑了一下,掀起门帘,〃请吧,还得我扶您进去哪?〃
〃两位老板来了?〃浴室的掌台春风满面,亲自起身迎接,〃阿修你是很久没来了。〃
〃前段儿感冒了,〃修说,〃发一阵子烧,咳嗽一阵子,脑仁儿疼。拿些西药通鼻子,又弄了个鼻子过敏。怕生病,一直没来。这不,今天有朋友来看我,叫着一起来了。〃
〃还是老位子吧?〃掌台手持着叉竿跟着。修指了一下,〃靠墙的那两张软铺吧。〃
他站住了,修拉了他一把。〃你的铺。〃修说,开始脱外衣。
他坐到了自己的铺位上,抬头看,阳光自高高的窗口泻落,砸在对面的墙上。片段明暗,如斑马的皮肤。被温暖空气蒸熏的手开始热了起来。他揉了揉脸。
修把外衣脱下来,递给掌台。后者提起叉竿,把外衣挂了起来。
修看了看他,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呆着干嘛?你洗澡时还穿衣服啊?〃
他开始脱衣服。
掌台抱着叉竿看着他。
修给掌台递了一根烟,掌台接了,夹在耳后。
他看到自己裸露的苍白的皮肤。他有些不好意思。
修看着他颀长的身姿从衣服的覆盖下亮相,发出低声的叹嘘:〃真不错。〃修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他吓了一跳。
〃我可不是同性恋。〃修笑道,伸手给自己点烟,〃希腊人才都是同性恋呢。你的身材真不是一般好。按说你皮肤这么白,不能够这么结实才对。我见过的身材好的,都是打网球跑步游泳出来的,一身的阳光颜色。就你这么白还这么结实的,少。〃
他不露齿地笑了一笑,点了点头。他把衣服脱光了,掌台把他的衣服一一挂上,而后转身离去。一个胖胖的服务生端来两杯绿茶。
修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烫!〃他喊道,〃你先别喝。〃
他把端起的杯子放下了。
绿色的茶叶在水中载浮载沉。这植物的残骸,被剥离了生长的母体,保留着绿色的本质,在遇到强烈刺激的热水之下,尖叫呻吟,释放出自己绿色的血液,于是馨香满室。
他想。
室内温润的空气使他感到发热,头发刺刺的发痒。他躺在铺上,伸直修长的双腿,按住嘴咳嗽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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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忒修斯
作者:张佳玮
〃等我抽完这支烟,〃修说,将头靠在软枕上,轻轻吐出一口烟,袅袅若画,幻漫的弥散开去。修目注着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总有一天,我会因为肺癌死去的。〃修说。
〃开玩笑吧。〃他答。
〃我想就那么死掉,〃修说,〃吸烟,吸伤了,吸得肺失去功能。那时我应该还不是很老,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然后咳出一口血来,像个忠臣良将一样的死掉。我不想活得很老,全身得遍病,身体残缺,形销骨立,面色蜡黄,在床上挺尸。〃
〃别这么想。〃他安慰修。
〃这样挺好玩儿的。跟京剧的脸谱一样,小生,脸白净儿的,涂些胭脂红。忽而一口血,鲜血梅花的喷出来,然后就此殒命。死得像个男人的样子。最好还得是一身白袍,那就像桃花扇了。〃修执烟的右手在空中轻轻挥舞着。
他不再做声,用手触了一下茶杯壁试了一下温度,又缩了回来。
修将残灭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闭上眼睛,双手缓慢地摩擦了一下自己的颊。死去的烟头余烟不息,青烟盘旋着上升,恍若一个逝者的冤魂。
〃洗澡吧。〃修说,站起身来。
他们进去时,浴池的水仍保留着碧绿色。那是掌台每天的按例,在中午放满一池热水之后,加一整瓶的护肤液。
浴池中还只有三个人。
两位负责擦背的澡工在一旁长凳上吸烟。
他和修在浴池边坐下。
修伸出脚来,探了一下水温。〃还好。〃他说。
修坐进了水中,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好。〃他说,〃真舒服。你也坐下来好了。水温刚好。〃
他用热水把毛巾浸透,在自己干燥的皮肤上缓慢擦拭,直到把周身擦湿,而后,他扶着池壁坐进了水里。修睁眼看着他。他面不改色的坐在池中,与修对视。
〃你蛮在行的。〃修说。
〃在北方,〃他说,〃常常去澡堂。〃
〃我不知道南方和北方的澡堂有什么区别。〃修说,〃没注意过。反正冬天,我喜欢来这里。〃
〃嗯。〃
〃扬州人说,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打朱自清的散文里见的,真的扬州人倒是问过几个,都说不知道这话。这意思就是,上午去茶馆,下午泡澡堂。扬州人就这么过日子。〃
〃挺舒服。〃
〃岂止挺舒服,神仙过的日子呀。所以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我是真想去扬州。可是我过不惯江北的日子。〃
〃气候差很多吗?〃
〃不只是气候。雨水,天色,建筑,人说话的声音,饮食,隔一道江,就都不一样了。我还是喜欢江南。〃
〃我也开始喜欢了。〃他说。
〃两位老板要擦背吗?〃坐在一边抽烟的大汉问。
修挥了挥手,〃等一会儿。〃
〃得泡透了,〃修把头转向他,〃四肢百骸都被热水蒸了一遍了,汗都泡出来了,全身都酥软了,红了,然后擦背。血液运行一快,全身上下,骄奢淫逸邪魔外道的东西全出去了,就剩下一身的通透。不过不能泡久了,水烫着呢。泡久了就跟林冲一样了。〃
〃林冲?〃他问。
〃野猪林鲁智深义救林冲!〃尤力掀开浴室帘子,钻了进来。
〃你看你这样儿!〃修大笑着说,〃剥掉一身皮还是这么一回事儿。〃
〃谁说不是一回事儿了?〃尤力伸脚进池,试了试水温。〃不错。〃
〃介绍一下。〃修说,〃这是尤力,一警察。专门婆婆妈妈地劝人家,解决民事纠纷的。尤力,这是小陈。北方来的一个朋友。〃
〃好。〃尤力说,〃就不说什么了。我这人说不好话。幸会啊。〃
〃扑通〃一声,尤力跳进了空空的浴池,展臂开始做自由泳。他颇为羡慕地看着尤力那健壮的上身,说:
〃你好。新年好。〃
〃新年好!〃尤力在池的那端说,〃这两天可累死我了。〃
〃怎么了?〃修问,〃大过年的又有丈夫打老婆了?〃
〃丈夫都忙着打牌喝黄酒,老婆都忙着串门吃年糕,哪有心思打架。你以为女人都是属老虎的,跟你老婆那样?过年前一天出一案子,本来不是大事,这两天家属却一直来找,赖在门口不走,弄得我们不痛快。〃
〃什么案子?新鲜事不?〃修问。
尤力一个猛子又扎入了水里,双臂抡动,朝池子此端游来。水花翻飞,几个浴客皱眉。抽烟的大汉站起来。
〃哎,那个,老板,池子里不让游泳。〃
〃什么?〃尤力把水淋淋的头钻出水面,闭着眼睛问。修把毛巾扔在他肩上。
〃擦眼睛!〃
〃老板,这池子里洗澡的,不让游泳。〃
〃晓得了晓得了。我不游。〃
尤力把毛巾卷起来放在池壁上做枕,全身浸在水中,轻轻吁气。〃舒服。〃
〃你还没说什么案子呢。〃修说,〃新鲜事?杀人的?〃
〃不是,〃尤力说,〃过年前,咱们这片儿,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同一天失踪了。说巧也巧,他们俩还是以前的高中同学。现在人家爷娘每天到派出所来问,问找着没。一听没找着就拍桌子瞪眼睛的。〃
〃呵!这两个孩子多大了?〃
〃二十一二岁吧。都是大学生。〃
〃现在的孩子真够浪漫的。玩儿私奔呢。才多大呀。不知道世事艰险,估计就是卷了家里点儿钱就逃走了。出去呆一段儿,钱花完了,给家里打电话让人去接,挨顿训,没事儿了。现在孩子可是真幸福。我们那个时候要这样,非给家里打死不可……你说这两个孩子还没回来?确定是在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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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忒修斯
作者:张佳玮
〃不确定,只因为他们是高中同学,所以猜测可能是在一起。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这两天被催急了,正在打印他们照片儿,准备网络上发,让火车站什么的都给找找。〃
〃乖乖,通缉呀。〃修舔了舔舌头。〃有能耐。二十一二岁就能天下皆知了。英雄出少年哪。走了几天了?〃
〃一个星期了吧。〃尤力说,〃度日如年啊,真是很折磨人的。那两对爷娘都不是省油的灯,每天电话打不停,没事还催着问。我们也只好陪小心。你知道这大过年的,哪里都乱,不容易找。〃
〃所以说英雄出少年,〃修说,〃天时,地利,人和,都考虑到了。这一走就是不打算回来了。真是铁了心了。有意思。我以前跟人私奔怎么就没计较到这分儿上?〃
他听着修和尤力的对答在郁热的空气中漂浮着。他伸手舀了一把水,洗了一下脸。
〃其实吧,〃他张口说,对着尤力。后者把眼睛转过来。〃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爸妈的心肝宝贝。这么急其实也难怪的。换了我我儿子丢了我也该急。〃
〃我就不急,〃尤力说,〃我儿子那就是一个狗鼻子,我喝一半的黄酒藏哪儿了,他都能找出来给我喝了。我要是把他往外扔,他闻着味道就能回家来。〃
〃你儿子几岁?〃修问。
〃十岁。〃
〃前途无量。〃修说,〃将来就是一个活酒鬼。一准是条好汉。南方人这么喝酒的准有出息。〃
澡堂大厅里语声仿佛密织的网一般喧嚷起来。拖鞋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渐次明亮。有人掀起了帘子,提着浴巾走了进来。他抬起头来,看一眼进来的人们。男人们的大脚被插入池水中。于是轻声的呼嘘开始不断响起。吸烟的大汉站起身来,又喊了一遍:〃老板,要擦背吗?〃
〃人开始多起来了……〃修说,伸手舀了一把水,按在自己脸上。〃尤力,你还没告诉我,出走的是谁家的孩子?我认识吗?〃
〃俩孩子,男的姓张,女的姓余。〃尤力说。
〃噢?〃修说,〃就住这一段儿?〃
〃是。一个住荷叶新村,一个住吉利小区。〃
〃等等,〃修把头转过去,朝着尤力,神色郑重。〃那姓余的女孩儿,该不是,叫余思若?一中毕业的?〃
〃你认识?〃尤力惊诧地看着修。
〃哈,哈,哈,哈哈……〃修仰头看了一眼雾气缭绕的天花板,而后缓缓地把身体沉进水里,自下巴,至嘴,至鼻,至闭上的双眼。修的整个人沉入了水里。
他则和尤力眼睁睁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哗啦〃一声,修的头钻出了水面。他听到了修连绵不断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呀想不到。〃
〃你认识那女孩儿?〃尤力问。
〃我认识?余思若?浔阳江头夜送客,芦叶荻花秋瑟瑟。枝头有花直须摘,莫待无花空折枝。哈,哈,哈,哈,哈。这丫头,这丫头,这丫头厉害得很。〃
〃你真认识他?〃尤力问,〃那丫头什么人呢?〃
〃哼哼,何止认识。〃修说。
B
何止认识?
余姑娘,余小姐,余小狐狸。
若有所思。呵呵。我太熟悉她了。我现在一闭眼,都能想到她的笑,她那天鹅般的脖子,她的修长的手指。她的嘴唇跟花儿一样嫣红。
这小狐狸精,她戴着眼镜的时候闲雅文静,不戴眼镜的时候就俏皮活泼。她笑的时候,就像一只猫一样。
为什么我叫她小狐狸?不是因为她是个狐狸精。不,不是的。她不是一个狐媚子。这丫头是一张瓜子脸。吊眼梢,像京剧花旦一样。瘦脸,嘴唇薄得像花瓣。
我与她刚相识的时候,她的黑色长发散在肩上,脸色苍白。
她的肩膀很窄,腰细腿长。她的脸具有不动声色的妩媚观感。迷人哪。
也许她惟一的缺点,就是脸白得没有血色。
我现在能够回忆起的,是三年前的夏天。
那时我35岁。
那个黄昏,我坐在一辆借来的帕萨特里,管老张的太太借的,你知道吗尤力?那个做汽车销售的徐姐。
我在她家楼下等她。
我靠在后座椅上吸烟,眼睛盯着她家阳台。
她家在二楼。
窗玻璃是蓝色的。
阳台上放着一盆水仙花。
那天的云形状像水仙一样。西边的晚霞把云烧紫了。横空的云是一片嫣红色的。那样子像布丁的油画。
烧完的烟灰总是不堪重负的落下,好几次险些烧坏我的裤子。
我穿的是丝绸的裤子,丝绸的衬衣,新皮鞋。
那时我怀里揣着我所有的存款和借来的钱。
那时我名声很好,所以很多人都愿意借钱给我。
我把吸完的烟头塞进旁座位上搁的烟灰缸。我知道不能把烟头扔在地上,否则会出麻烦。
我害怕任何一点麻烦。
我不知道我的表是不是准。我那时戴一块朋友从北京帮我办的冒牌劳力士。
她家楼下的洗车店伙计跑过来问我要不要洗车,问了三遍,我挥了三次手。然后,他们开始吃盒饭。那时是下午五点。
后来我就看到她了。
她站到了阳台上。
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白色的百合花儿一样。那白色几乎可以灼伤你的眼睛。
她在阳台上朝我挥了挥手,慢条斯理地开始扎马尾。
我把烟按熄了,看着她扎马尾。她扎完了,朝我又摆了下手。然后,她消失了。过了三分钟,我看到她提着一个大包,从楼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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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20岁的情人
作者:张佳玮
对,你没猜错。我事先和她约定过了,那天,我们打算,私奔。
这并非心血来潮之举。在此之前,我和她有过长达两年的恋爱。
一对年龄相差差不多20岁的情人。
我爱着她,爱她的一切。
必须用某种具有破坏性的举动,昭示我和她的爱情。
她像羚羊一样温柔的明眸,像鱼一样曼妙的身姿,是不应该每天辗转于公车、学校、空气不良的教室、用粗鲁的词语对话的男生、熬夜用的浓咖啡之中的。她应当生活在一个有阳光,有树木,夏天能听到雨声早晨能听到鸟鸣的地方。
我必须带她离开这个城市。
没有二话。
没有了。
她走过来了。
她开后车门,将那个大包扔在了后座,关门。
我将烟灰缸拿开,她坐在了我身旁的座位上。
〃好了。〃她拍拍手。
那天的夕阳从车前窗泻落下来。我看着她细巧的鼻尖,柔嫩的脸颊,金丝边眼镜。修长的胳膊伸直,她的手触了一下车前窗上挂的一个十字架。我凑过去想吻她一下,她指了一下窗外。
〃门口这些人都认得我。〃她说。
〃你以后不生活在这里了。〃我说。
车子发动了,她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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