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晚都会念叨着那颗彗星。说来也怪,自打那天雷声大作、乌云遮日之际陡然出现之后,这颗向东南缓行的彗星在大白天便再也看不到了。也许是天气的缘故,可那天的的确确是光打雷不下雨,仿佛这一切风云变幻,还当真是应了天命所授一般。
当然,这些东西拿来糊弄那些相信天命的古代人尚可,我却只能对此一笑了之。
其实从科学角度上分析,这颗彗星并不是变小了,而是运行轨道逐渐远离地球,想来再过不久,凭借肉眼就再也找寻不到它的踪迹了。
刘伯姬发了一会儿感慨后便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在灯下写书简,眼睑眨都不眨一下。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右手微微一抖,好容易端正的笔尖突然一扭,诡异地画出一串鬼画符。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抬头:“你又想说什么?”
她樱唇微撅:“我前后追问了你五天,翻来覆去不过是想求得一个答案罢了。”
刘伯姬看似娇弱,其实还真是个特别有主见的女子,看来我不给她个答复,她会当真缠我一辈子。
我想了想,很清晰地答道:“不是我不回答你,是你问的问题实在奇怪,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哪里奇怪了,不过是问你,到底喜欢我大哥还是三哥罢了。我觉着大哥和三哥对你都有意,你对他们也似皆有情……如今别说我糊涂,想必连我娘也糊涂了,所以只想来问问你,你到底想嫁哪个?”
我不怒反笑:“我想嫁哪个?我哪个都不想嫁!”
刘伯姬露出一丝困惑之色。我搁下笔,很严肃地说:“我不否认对刘縯、刘秀二人有好感,但也仅止于好感而已。我可不认为自己欣赏某个男人,就非得先存了婚嫁之念。那种一见钟情、非卿不嫁的观念在我看来是非常可笑滑稽的……”
见刘伯姬瞪大了一双眼,我不由得顿住,把话说得这么具有现代意识,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得懂,抑或会不会吓到她?
正犹豫着,刘伯姬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左手,笑道:“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爱作怪,原来丽华乃我的知音人也。”
我被她弄懵了,傻傻地不敢接她的话。
“你不知道哥哥们有多讨厌,我未满及笄他们就开始操心我的婚事,若非我坚持,只怕你现在看到的刘伯姬,与我大姐二姐没有什么分别,儿女成群,相夫教子……”
“儿女成群,相夫教子不好么?”我笑着反问。
“好是好,可也得看是和什么人。”她傲气地扬了扬下巴,“这辈子我定要找个自己喜欢的男子,情投意合方能缔结良缘,绝不会随意委屈了自己。否则,我宁可不嫁!”
1、联盟(2)
我笑着摇头,刘伯姬看似古灵精怪,其实还是无法真正体会到我心中的想法,她毕竟是两千年前的古人,虽然想法比同时代的女子另类了些,可与我所接收的二十一世纪新女性观念还是有很大出入的。
我不想再多作解释,当下笑而不语,有些话太过惊世骇俗,我一个人别扭也就完了,可别把好好的刘伯姬也带得不伦不类,那可就真是我的罪过了。
“丽华,其实我三哥很好,你不妨多考虑考虑。”
“好。”我随口敷衍,重新拿起笔蘸墨写字。
“你这是在给你大哥写信报平安么?”
“不是。我大哥他还在长安。”
“那是写给你弟弟的?”
我左手指了指边上的一片木牍:“早写好了。”
她瞥了一眼:“就这么一句话啊。”
“难道还需写上一日三餐不成?人活着比什么都强。”心里隐隐一痛,竟是再次想起邓婵。
“那你现在又是在写什么?”
我从黯然中回过神来,看着自己手下墨迹斑斑的书简,有点儿耐不住想笑:“写日记……”
“日记……那是什么?”刘伯姬好奇地取过那册书简,“是你写的手札吧……《寻汉记》……这是什么?《寻汉记》是什么东西?”
我嘻嘻一笑:“好东西。绝对是好东西。”
在现代黄易写了本穿越武侠小说《寻秦记》,讲述现代人项少龙寻找秦始皇的种种经历,如今我身陷两千年前的一世纪,有样学样,岂能不写一本《寻汉记》出来?
光武帝……可惜我的历史太差,若是早知今日,一定提前把汉代历史背到滚瓜烂熟。
刘伯姬狐疑地瞥了我一眼。
我写的毛笔字歪歪扭扭的不是太容易辨认,碰上不会写的篆体字我就用现下通用的隶书代替,如果碰上篆书和隶书都不会写的,我就索性拿楷体字代替,而且还是简写的那种……总之整卷竹简约摸两百来字,里头夹杂了各种形状的文体,别说刘伯姬看不懂,就算让刘秀这个饱读诗书的太学生来看,也照样能看得他一头雾水。
“你确定这是在写字么?”
我咧着嘴尴尬地笑了笑:“那个……也不是正经地在写,随便……涂鸦而已……”
好在她对文字兴趣不大,沉默片刻后很快便转变话题。
“你说大哥为什么要派孝孙哥哥去找那些绿林盗匪?”
我眉毛一挑,刘縯日前在初步整编舂陵军后,派遣刘嘉前往新市军、平林军驻地,试图劝说这两支绿林农民军联合行动,以期壮大起义队伍。就决策看,我认为这个做法非常明智,之前宛城兵变的失败,足可看出仅仅依靠南阳宗室以及豪强的力量来对抗新朝政权是十分微弱的,鸡蛋和石头的区别在于,鸡蛋太过脆弱,要想彻底击垮王莽统治,必然得联合目前实力最为强大的基层力量。
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刘伯姬,那张美丽的脸庞上带着一种困惑与不屑。
这是张宗亲贵族的脸孔!
这是个拥有皇室血统的高贵女子!
即使她已没落,可她骨子流淌的仍是汉室刘家的血液!即使她从小生活贫困,与一般老百姓无异,可她与生俱来的那种贵族式的自傲却没有丝毫的减少。
南阳郡今年大灾,饥荒来临的那一刻,已被废黜为平民的刘姓子孙和那些落草为寇的穷苦百姓没有太大分别,有些人同样三餐无继,不得温饱。可是这些曾为自己的姓氏而感到骄傲的南阳宗亲,他们无论自己生活怎么艰苦,都不愿承认自己其实已经和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平民被王莽划分到了同个等级上。
我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故意装作没听到她的嘀咕,打着哈欠说:“困了,睡吧。”
“嗯。”她轻轻应了声,我吹熄蜡烛,往床上摸去。
黑暗中只听刘伯姬“窸窸窣窣”的一阵脱衣之声,然后她在我身侧躺下,散开的长发柔软地搁在枕边,淡淡地散发出一缕幽兰香气。
1、联盟(3)
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际,耳畔忽然有个声音幽幽地叹了口气:“此生若能觅得一懂我、知我、惜我之人,则无怨无悔矣!”
我嘴角嚅动,有心回她一句,偏偏倦意浓烈,眼皮怎么也撑不开,终于无言地沉于梦乡之中。
早起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刘伯姬早不在房内,凝翠轻手轻脚地进屋替我张罗着打水梳洗。她是刘縯妻子潘氏的陪嫁丫鬟,在这个时代,陪嫁丫鬟若是成年后还未配婚,多半最后只有一处归所,那便是——媵妾。
凝翠的年纪也不小了,看模样倒也周正,手脚利落,如果把她收作妾室,相信潘氏会很乐意自己多了这么个贴心可靠的帮手,这或许也是潘氏当初把她带到刘家的真正原因。
忽然间觉得有点落寂,不全是为了刘縯而感到难受,更多的是觉得自己虽然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将近五年,可真正想要融入这个社会,还是很难。
看来我这辈子,即使真的无法再回到二十一世纪,也不可能在这里寻到一个懂我、知我、惜我的男人了。
我没办法嫁给这里任何一个男人!没办法在这个时代结婚、生子……
自嘲地对镜一笑,身后正替我梳头的凝翠动作明显一僵,许是我的笑容冷不丁地冒出来吓着了她。我忙开口打岔问道:“孝孙公子可是回来了?”
凝翠愣了一下,细声细气地答道:“天亮便已回。”
“哦?”我急忙收拾妥当,穿了木屐开门,“可知是和谁一道回来的?”
“奴婢不知,只是听公子吩咐夫人,中午设宴,有贵客需好生款待。”
我眼珠子骨碌碌地打个转,笑逐颜开。想不到刘嘉这个看似木讷的家伙还有点做说客的本事,我原还担心他笨嘴笨舌的请不来救兵呢。
院子里这几日进进出出多了许多舞刀弄剑的汉兵,我看多了已不觉着奇怪,不过就在我靠近主屋时,却被三名手持长戈的壮汉给拦了下来。这三个人穿着粗陋,显然不是汉军的人,看样子新市军和平林军两处这次派来的人还有些来头。
我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正琢磨着退回去到别处转悠,主屋的侧门忽然打开,一个男人摇头晃脑地从里头走了出来,身影在我面前一闪,我愣了一下,觉得这人的相貌特别眼熟。
他在经过我身边时瞥了我两眼,起初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走过三四步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面带狐疑地再次看了我一眼。
“是你!”脑子里灵光一闪,我陡然想起来了,指着他叫道,“是你!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嗓门极大,这一叫倒把周围闲散练武的汉兵给引了来,那男人皱着眉夸张地往后跳了一大步。我仗着人多,胆气十足地冲上去,一根手指险些戳到他脸上:“你还认得我么?果然冤家路窄……”我气势汹汹地捋袖擦掌,“你终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他给唬懵了,下一秒回过神来,冲着我破口大骂:“这女人莫不是个疯妇!”
他厌恶地挥手拂开我的手指,我倏然变指为拳,右臂缩回,然后一拳挥了出去,直捣他的面门。他没料到我竟然会动武,猝不及防间,饶是他反应得快,右侧脸颊也仍是被我拳头击中,脸偏向一处,重心不稳地踉跄退后。
“咄!”那三名壮汉见状,手中长戈一横,便要上来架住我。
“放肆!”汉兵也不是吃素的主儿,这些人本就是当地豪强,一向自视甚高,哪容得这些草莽出身的粗鲁汉子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看我要吃亏,急忙呼斥着涌了过来。
我腰肢一扭,眼见一枝长戈横在胸前,不由厉喝一声,气凝于臂,化拳为掌,右掌一鼓作气地劈了下去。
“喀嚓!”一声脆响,那三指粗细的木杆应声而裂,持戈的家伙吓得面色煞白,惶恐地瞠目结舌。
只这眨眼工夫,十多名汉兵已将这四个外来人团团为住。
“这……这算什么意思?刘縯!原来你竟是心怀不轨,设了一场鸿门宴……”
1、联盟(4)
门“嘎吱”一声拉开,屋内的人鱼贯走出,刘縯气势傲人地在门口站定,目光凌厉地扫来:“瞎了你们的眼,这是我刘縯请来的贵客,岂容你们无礼?”
中气十足的声威当即让这些人退了开去,须臾有人终于不服气地回了句:“不是我们无礼,是他们欺负阴姑娘在先!”
刘縯原本严厉的面容陡然一变,目光迅速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到底怎么回事?”他大步向我跨了过来,“丽华……”伸手扶我之前,声音忽然一顿,注意到我脚下的一截断木,勃然大怒,“马武,这是何缘故?!”
马武用手背蹭了一下红肿的脸颊,啐道:“他妈的,我还想问你呢,你倒先质问起我来了!”
刘縯脸色铁青,身形微微一动,作势便要动手。
“大哥!”刘秀及时出言制止。他原本站在人后,这时急忙走了出来,拦在马武和刘縯之间,“莫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小事?我“咯噔”一下,听这话就像是一口嚼了粒沙子,碜得我牙根酸疼。
我正要辩驳,刘秀转身淡然地扫了我一眼,看似无意的举动,却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心虚感,那句抢白的话噎在喉咙里,重新咽下。
“子张莫怪,一场误会而已,我们屋内叙话。”刘秀胳膊虚抬,做了个“请”的动作。
马武两眼一翻,悻悻地嚷道:“老子是出来更衣的,没想到平白无故地讨了这等晦气,这会儿尿还憋着呢!”
众人轰然大笑,方才剑拔弩张的严峻气势被刘秀三言两语温和地拨散了。
胸口一阵闷气添堵,偏生又发作不起来,我气得咬牙切齿,握紧拳头,双手微微发颤。正有气没处撒时,倏地身上一冷,直觉得有道视线在某个角落阴冷地注视着自己。我遽然转身,一对乌沉黝黑的眼眸瞬间跳入我的眼帘,眼睛的主人离我有七八米远,若隐若现地混在人群后,我却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他可怕而真实的存在,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刘秀招呼着宾客重新入内,乌眸的主人站在原地不动,我知道他正在看我,那样阴冷邪魅的目光除了他,没有作第二人选。我心生怯意,脚步往边上挪了一步,却不想恰好撞上了刘縯。
“丽华,你没事吧?”刘縯担忧地扶住我,“是不是……刚才那个马武当真对你做了什么无礼的事?你别怕,告诉我,我自会替你做主!”
“不……不是。”这会儿我哪还有心思管马武,转头看去,屋门口已空荡荡地再无一个人影,“平……平林!”我一把抓住刘縯的手,急切地问,“平林军那里派来的使者是什么人?”
“平林?”刘縯愣了下,“哦,陈牧、廖湛对两军合作甚为重视,所以遣了我族兄刘玄前来……”
“刘玄?他真叫刘玄?!”我吃惊得险些跳了起来,“他怎么又成了你的族兄了?”
我一时紧张,指甲竟掐进他的手背,他“咝”地吸了口气,眼神却出奇地放柔了,笑道:“他和我家关系远了些,我曾祖与他曾祖乃是亲兄弟。你知道子琴吧,嗯,就是那个刘赐……刘赐与他更亲密些,他二人乃是堂兄弟,当年刘玄为他弟弟刘骞报仇杀人,被迫远走他乡,后诈死避难,他家中老父老母全赖刘赐代为照顾……你放心,大家都是宗亲兄弟,没什么话不好放开来说的。倒是新市军的那个马武……一身草莽匪气……”他撇了撇嘴,不放心地再次追问了一句,“他当真未对你无礼么?”
我口干舌燥,心烦意乱。马武的确得罪过我,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在四年前。
新市军……马武!脑海里似有道异光快速闪过,我却没能及时抓住,总觉得方才一刹那令我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丽华,哎,丽华。”刘縯感叹地吸了口气,避开其他人的视线,以极其快速的动作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
我猛地一哆嗦,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他盈盈而笑:“这些日子实在太忙,等我空些,一定亲自去新野向你大哥提亲!”
1、联盟(5)
我哑然,半晌才惊醒过来,一时无言以对,竟找了个最烂的理由:“我哥他……他不在家。”
他笑了,眼眉舒展开来,说不出的欢愉:“没关系,他会回来的,他很快就会从长安回来的。”他弯腰附在我耳边,轻声低语,“相信我……我会是你最好的选择!”
2、骑牛(1)
新市军、平林军这两支绿林草莽出身的农民起义队伍,很顺利地就与刘縯率领的南阳豪强势力联合在一起。
南阳宗室子弟大多具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和组织才能,熟悉政治,具备治国之能,不过缺点是纨绔者多,能征善战者少。相比之下绿林农民军意志比较坚强,拥有顽强的战斗力,缺点是目光短浅,缺乏远见卓识和用兵谋略。
我坐在辎车上,随着车辆的晃动侃侃而谈,刘伯姬两眼放光地膜拜我:“天哪,你怎么懂那么多?寻常男子更不如你!”
我嗤然一笑:“这些道理不是我领悟出来的,是以前别人讲给我听的。”
“谁啊?”
我抬头望着天上一朵飘浮的白云,思绪有点扯远,慢悠悠地叹道:“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姓邓,名禹。”
“邓禹?新野邓禹邓仲华?!丽华你指的可是他?”
我把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