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心里有别人,哪里瞧得见兄弟我了?”刘稷大笑间仍不忘调侃。
我头皮发麻,就连刘嘉他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游戏,一齐看好戏似的把目光向这边投了过来。
我正琢磨着要如何找借口离开,突然院外一阵吵嚷,没等我们几个反应过来,一大群士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吓得府上的仆人奴婢躲闪不及,失声尖叫。
“怎么回事?”刘嘉作为主人,当先穿鞋下堂,刘等人尾随其后。
来的足有三四百人,把刘嘉不大的偏将军府挤了个水泄不通。我机警地往院墙外张望,但听脚步声纷乱沉重,似乎墙外也围了不少人。
“墙外有伏兵!”邓晨小声提醒。
李通点了点头:“来者不善!”
领头的都是老相识了,更始帝刘玄面前的大红人,绿林军的首脑人物张、朱鲔。张仍是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可一世的表情,我看他连走路大概都是横着来。朱鲔倒是斯文中透着文人的书卷气,明知道他是刘氏宗亲绝对的敌对方,我却对他难以产生厌恶之情。
“大司徒,刘将军……”朱鲔客客气气地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因我是女子,他大概只把我当成府里的奴婢或者姬妾,只瞟了一眼也就没多放心上。
“大司马!”刘的位阶与朱鲔相等,也许早在朝堂之上就有过太多的政见不合,所以一见面便有种剑拔弩张的紧迫感,彼此互相对峙,均想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互不相让。
寒暄客套的招呼刚打完,张便迫不及待地将矛头直指刘稷:“刘稷,你抗命不遵,你可知罪?”
我吓了一大跳,虽然早就预料到来者不善,可也没想到两句话还没说上呢,便当头给人扣了这么大顶帽子。
这个罪名可大不可小!
别说刘嘉他们,就连素来桀骜不驯惯的刘也不禁悚容色变。
“哈!抗命?抗什么命?你真以为自个儿了不起了还是怎么的?”刘稷仰天长啸,眉毛抖动间额头上的伤疤更显狰狞,“刘玄算什么东西?用一个‘抗威将军’名头就想来收买我,呸,想得美!他凭什么做皇帝,凭什么来指挥我?我就不服他怎样?他立过什么功?若论功勋,南阳刘姓宗室伯升若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若论嫡系血缘,且不说尚有舂陵侯宗子巨伯在,就是……”他说得兴起,回首猛地一指刘嘉,“就是孝孙,也比他更具资格!”
刘嘉的父亲乃是舂陵侯刘敞的弟弟刘宪,他和南阳刘氏宗子刘祉乃是嫡亲堂兄弟,从这点看,确实要比刘玄这样的庶出旁支显得正统。
刘的功劳的确最大,可他是旁支的旁支,庶出的庶出,比起刘玄更不靠谱,绿林军当初也曾拿这个当借口来否决他做天子的条件。
其实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坚决不让刘称帝,原因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为了平衡双方各自的利益罢了,心知肚明的答案永远都是隔着一层纱,上不了台面的。然而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刘稷却显然不明白这层纱有多重要,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这层纱的存在与否,意气用事地故意要把它捅破,了结心头的不快!
3圈套(3)
就在他畅快地把心头的不快硬邦邦地甩出来后,我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寒气从我脚下“嗖嗖”地往上蹿。
“刘稷!”张“哗啦”一声拔出长剑,咬牙切齿道,“你想造反不成?”
刘稷毫不示弱,挺身道:“少拿你的烧火棍子来吓唬我,爷爷我在鲁阳打仗那会儿,你就只会腰里别着这把破铁在刘玄面前摇尾!”
“你……”
眼见两个人就要争斗而起,朱鲔一把拦住张,另一侧刘也拉住了冲动的刘稷。
朱鲔冷冷地瞥了刘等人一眼,音量不高,说话却比张有分量得多:“大司徒,事到如今,只能烦请你与抗威将军一道回去面圣了!”
刘稷怒道:“我一人之事,关伯升什么事?你少借题发挥……”
我的脑袋一阵眩晕,这个刘稷,既然知道人家是在借题发挥,难道就不能识时务地闭上嘴吗?再说,看这架势也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这里里外外少说也得有个几千人了,如果单单为了来兴师问罪,向他刘稷讨要说法,至于出动那么多的兵力吗?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目的分明就是想通过刘稷把刘绕进去!如今反抗是必死无疑,搞不好他们就盼着性格鲁莽的刘为了维护刘稷当场翻脸,两个冲动的莽汉撞在一起,正好定上个造反的罪名,然后以数千人的兵力,要搞出个就地正法实在是太容易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按捺不住地正欲冲上去阻拦,没想刘竟漠然道:“我随你们去觐见陛下!”说着,拍了拍刘稷的肩膀,示意他少安毋躁。
我长长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刘虽然莽撞,遇上大事总算没有脑子抽筋。倒是刘稷,我有点担心,以他的性子就算是去见了刘玄,只怕也不肯示弱低头。
朱鲔毫不失礼地请刘先行,刘回过头来,视线从李通、邓晨等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我脸上。
他的眼神出奇地放柔了,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唇形微启,无声地说了句话。我没看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脸茫然,他对我宠溺地一笑,转身而去。
朱鲔带刘、刘稷去了,院子里的士兵却丝毫没有撤走的意思,张按剑傲然地环视四周,对刘嘉等人说:“请诸位将军继续玩投壶吧!这院子树荫底下挺凉快的,容兄弟们也在这歇歇脚。”
听这口气,根本就是把我们一帮人软禁了。
刘嘉和颜悦色地招呼张入堂上坐,邓晨不着痕迹地朝我打了个眼色,李通漫不经心地指着我道:“下去给张将军取些酒水来。”
我低头颔胸:“诺。”悄悄退下,径直往后院厨房走去。
那些士兵以为我是府中的丫鬟,倒也并不起疑。等我避开他们的视线后,立即撒腿飞快地绕过厨房,直奔后院。
后门是没法出去的,门外肯定守着伏兵。我寻了处墙垣,顺着靠墙的一棵大榆树往上爬。隐身在茂密的树叶中。我居高临下地往下一看,登时倒吸一口冷气。
院墙外果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除非我背上长了翅膀,不然根本逃不出去。背上冷汗涔涔而下,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事情不妙了。这么大的阵仗,刘玄极力封锁一切消息,说不定当真会瞒着舂陵宗室,弄个先斩后奏。
我手足冰凉,攀在树干上瑟瑟发抖,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
若是刘有个三长两短……
若是他……
我不敢再往下想,这样的假设实在太恐怖,然而它并不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
趴在树干上,听着知了“吱吱”的吵闹,我像是被酷暑蒸发尽了所有的力气,脑袋里一片空白!
这一趴,直到太阳偏西我也没能从树上下来,脑子里昏沉沉地好似中暑一般,浑然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思绪凌乱得理不出一个有用的法子。
“大司马!”树下脚步匆匆,隔着一道夯土墙,我隐约瞅见一顶束发的高山冠在院外来回晃动。
朱鲔迎面走来,日暮的橘色光芒斜斜地打在他的脸上,鼻翼旁的阴影把他的脸色弄得明晦不定。
3圈套(4)
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靠前,我的心不知为何,突然怦怦狂跳起来,似乎他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口上。
“大司马!”那顶高山冠也停了下来,“结果如何?”
朱鲔微微一笑,阴影下,那张平时看起来十分儒雅的脸孔陡然间变得异常狰狞可怖。他缓缓抬起右手,侧歪着脖子比了个砍头的动作,我登时两眼一黑,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当真?!”那人又惊又喜。
“自然!陛下先还有些犹豫,但是见了你的奏疏,立马定了心意!”朱鲔的语气一顿,凉凉地笑道,“不过,季文老弟,你可真是狠得下心啊!哈哈,说什么‘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你当初将刘捧得那么高,如今却又狠狠把他从马上拉下,甚至亲手将他送进坟墓,此等手段,也只你李季文做得出,你就不怕你堂兄知道了跟你翻脸么?”
“翻脸?早没这脸可翻了……”
胸口似要炸裂开,我什么都看不见,可是那些对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异常清晰地传入我的耳蜗。渐渐地,脑子里开始一片混乱,耳蜗里除了“嗡嗡”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我心如刀绞般,恍惚间犹如身轻如燕,魂飞九天。
“砰”的一声巨响,我从树上重重栽下,人事不省。
4求婚(1)
“哧!”
有声音在我耳边笑,透着宠溺。我想睁眼,可眼皮却重逾千斤,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掀开。
“为什么躲我?嗯?那么不愿见我么?”幽然叹息,“以后只怕……当真……无法再见了。唉,丽华……丽华……丽华……”
低喃般的呼唤,无奈而又伤感,一声又一声,充满无限眷恋,犹如涟漪般细细拨乱我的心弦。
我的心很疼,很疼……
泪水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伯升……”
眼睫轻轻颤动,我缓缓睁开眼。朦胧的光线跳入我的眼帘,身前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晃动,我情急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伯升!不要去!那是陷阱!不要去——”
“丽华!”
不是刘的声音!
我一怔!
右额角一阵剧痛,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别动,不能挠!”
视线恢复清晰,顺着那只手臂看过去,阴识关切的神情一览无遗。我心里一酸,“哇”的一声扑入他怀里,失声恸哭。
阴识僵硬地挺直脊背,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的胳膊轻轻搂住我,细声安抚:“你一直是个坚强的女子!所以这次一定也能挺过去的,没什么能够难倒你……”
“不!不!”我拼命摇头,泪如雨下,“他们害死他!他们……杀了他!伯升他……罪不至死!他不该死!不……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呜呜……他怎么可以死……”
“丽华,”阴识低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哄着我,“没事的,都过去了……相信大哥,大哥会永远保护你……”
“大哥……大哥……”我像是溺水的人紧紧地抓住了一块浮板,手指攀着他的肩膀,使的力太大,以至于指甲深深地掐入他单薄的衣衫。
阴识全身肌肉绷紧,但转瞬放松下来,任由我趴在他怀里放声哭泣。泪水模糊了我的眼,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刘的音容笑貌。
无论何时何地,我与他都是掐架打斗多过于友好相处,我向来没有好好待过他,到最后我都还四处躲着不见他……他一直都待我极好,他说过要娶我,我却始终对他若即若离!
“大哥,我是不是很坏?”
“不是,你心地善良,所以伯升才会喜欢你。”
我心中大痛,泣不成声:“他最后对我说了一句话,可我却没能明白……我不知道他走之前想对我说什么。我明知道他去见刘玄凶多吉少,我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了!若我真的在乎他,就该随他去的……大哥,我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好!”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丽华,你无须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太勉强自己……”
“做得好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却什么都挽回不了……表姐如此,良婶如此,表嫂、瑾儿、卉儿……甚至现在连伯升亦是如此……大哥,我不要这样惨烈的结局,我的确希望看到大汉光武中兴,可我不要那么多人为此丧命!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宁可回到新野,安安分分地守在家里……”
“丽华,这是命,命里注定……发生过的事已经无法再逆转!”
我下唇咬出血来,颤声道:“无法逆转……无法逆转……”
是啊,我回不去了!就像莫名其妙掉落到这个时空一样,好像是场游戏,是场梦境,却无比真实。无论我怎么做,我都无法回到现实中去,我已经陷在这里……我仿佛一直抱着旁观者的心态去看待周遭发生的一切,然而事实上我早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情感投入进去,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投入了我最真实的感情。我把他们当朋友、当家人,这和我在21世纪的生活没两样。
可战争是那样的残酷,乱世纷争,东汉崛起,权术阴谋,尔虞我诈……这林林总总又岂是我能所控制得了的?
我已身不由己地入了这个局!
好累!好累……
“哥啊,我好疼……”
4求婚(2)
我的心好疼!
如果仅仅只是场梦,该多好!
从树上摔下来磕到了石块,把我的额头给撞破了。除了刚醒时对着阴识一阵号啕大哭之外,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静坐发呆。
六月酷夏,时间飞逝,很快就到了月底。
我尽量不让自己与外界接触,阴识也不让外面流传的风言风语打扰到我,他果然把我保护得很好。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一味逃避,就真的可以漠视乃至忽视得了的。
刘终究还是死了!不在了!
他因为替刘稷辩白,被处以斩首之刑,与刘稷两个人一起,在同一天遇害!
也许他死得真的太冤,太不值,所以就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缠绵不断的雨下了整整半个月。雨势时大时小,却总下个不停,不分白天黑夜地一直下,我有时趴在窗口常痴痴地想,是不是刘在天上哭泣?
不!他那么暴躁跋扈的脾气,做雷公倒是很合适,哭……是不大可能的吧?
哭……
笑比哭难。
我忽然想到了那滴泪,那滴渗进我心里的泪。
刘秀,难道……是你在哭吗?
你可知道,你大哥他已经不在了?
我辜负了你的托付,我总是叫你失望……这一次,只怕是要让你痛到极处了。
你会哭吗?刘秀……其实我比谁都渴望看到你的笑容!
不知不觉中,泪湿衣襟。
最近的我,变得越来越爱哭了。
门被轻轻叩响,我照例不答。如果是琥珀来送饭,她应该知道规矩,一般都会把饭菜端进来放在外间,我饿了自然会吃。
“砰砰!”又是两声,不算吵却再次打断了我的哀伤。
我开始有点不耐烦,忍不住肝火直往上冒,等那敲门声第三次响起时,我冲着门外怒吼一声:“滚——”
终于没了动静,四周恢复了宁静,窗外大雨“沙沙”的声音冲刷着我心里的愤懑与委屈。
“砰砰!”
我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砰砰砰!”
我从床上滑下,跌跌撞撞、脚步虚浮地冲向门口。“嘎吱”一声打开门,我劈头怒骂:“叫你滚听不懂人话啊!你……”
一具浑身湿漉漉的身体突然靠近我,毫无预兆地将我拉进怀里。我没敢动,鼻子嗅到熟悉的淡淡香气,让我很清楚地知道了来人是谁。
湿气从他身上迅速蔓延过来,很快便洇湿了我的衣裳。风一吹,身上感到一阵寒气,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刘秀终于像是恢复了理智,慢慢松手。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双靥却透出一抹异样的嫣红,他睁着眼,眼光有些迷乱。
我惊呼一声,伸手触摸他的额头。果然,手心的温度烫得吓人。
“你在发烧!”我慌乱失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父城战况如何?你……”
“丽华,你可以嫁给我吗?”
“什么?”
他的脸,红得像是日暮的霞光。雨水顺着他的鬓角蜿蜒淌下,眼神迷离,像是带着一种失控般的疯狂。
这不是平日我熟悉的刘秀!
“你刚才说什么?”我喑哑着出声,含泪抬头凝望他。
苍白中微微泛紫的双唇,颤抖着再度开启,音量不高,我却听得再清楚不过。
“你能……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吗?”
〖2〗附录〖2〗
附录
《后汉书》卷一上光武帝纪第一上(节选)
世祖光武皇帝讳秀,字文叔,南阳蔡阳人,高祖九世之孙也,出自景帝生长沙定王发。发生舂陵节侯买,买生郁林太守外,外生巨鹿都尉回,回生南顿令钦,钦生光武。光武年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