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说:〃我要服药休息,你们两人谈谈。〃
忆,庄自修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因职业关系,演艺界英俊男生不知见过凡几,可是从来没有人像周元立那样吸引。
他笑笑说:〃原来,你是我表姐。〃
〃是。〃我咳嗽一声。
〃如何算法?〃
我呻吟:〃有点复杂。〃
他拨起手指来,〃我的外公与你的祖父是兄弟。〃
我畴蹈,〃正确,于是我父亲与你母亲是表兄妹。〃
〃所以你们两位都是庄小姐,我是你表弟。〃
〃没有错。〃
眼神有点忧郁的他笑容却带有金光。
我端详他,〃你头发那样长。〃
他笑着反问:〃又怎么样?〃
〃做律师可以如此不修编幅?〃
〃帮爷爷无所谓。〃
〃真幸运。〃
〃你呢,〃他看着我,〃你是读书还是做事。〃
〃做事已有多年。〃
〃做什么工作?〃
〃我是一个写作人。〃
他扬起一条眉毛,〃作家,真的?〃
我笑,〃千真万确。〃
〃你是为生活那种,还是严肃作家?〃
〃生活是最最严肃的一回事。〃
〃庄自修,你用什么笔名写稿?〃
我顾左右言他,〃英国人也叫笔之名,或是假名,法国人则叫羽之名,因为古时用鹅毛做笔,可知全世界都有笔名。〃
〃为什么写作人有笔名制度?〃
我也很困惑,〃我不知道,而做生意则讲真名实姓,真材实料。〃
〃可能是怕久不成名,你可出名?〃
我笑答,〃有些人不喜阅读,连红楼梦都失之交臂。〃
〃即便再无知,亦应知道李白与莎士比亚。〃
〃很少人可以做到那个不朽的层吹。〃
周元立满眼都是笑意,〃对不起。〃
〃亦没有几个医生是路易柏斯特,或是建筑师似米斯凡特路与法兰莱怀特。〃
〃然则你找得到生活?〃
〃是。〃
〃那已经足够好。〃
我提高声音,〃谢谢你。〃
管家进来,诧异问;〃元立,你与庄小姐吵架?〃
周元立答:〃我才不敢。〃
管家说:〃庄小姐,元立是辩证狂,十岁前后每天问一万次为什么,我们被他搞得头晕脑胀。〃
元立笑,〃自修,我与你到花园走走。〃
他陪我参观,〃这是母亲喜欢的蔷薇架,那边是紫藤。〃
〃她喜欢攀藤植物。〃
〃她只是育欢累累满墙的花串,不像玟瑰或郁金香,只生地上齐膝高。〃
〃花架下小坐,意境佳妙,〃我感慨,〃有一位朋友说过,住在水门汀森林某大厦十六楼小单位里,怎么写小说?〃
〃写钢骨水泥式小说。〃
〃周元立,〃我看着他,〃你终身锦衣美食,你懂得什么?〃
他别转头去,正当我以为他下不了台,他却说:〃母亲病势严重。〃
〃我也知道。〃
〃我生活中蒙着一层阴影。〃
〃可是她本身处理得很好。〃
〃有时深夜她也会惊醒,悸怖地喊:〃哎呀,这样就已经一生〃。〃我为之侧然。这时管家出来叫我们:〃庄小姐,请进来。〃
杏友姑妈与我们一起吃茶点,看得出已经有点累。眼神略为恍懈。
我知道不宜久留,依恋地告辞。
周元立送我到门口,把一瓶香槟连银冰桶交我手中,〃别浪赘,回去喝光它。〃
〃你自已喝吧。〃
〃我耽会还要工作。〃
〃我也是。〃
〃你工作性质不同,试想想,柯罗烈治抽了鸦片竟写出忽必烈汗那样的好诗。〃
我没好气,接过香槟离去。
一路上周元立的音形不住出现在我面前,在红绿灯前我不禁伏在驾驶盘上哎呀一声,小心小心,一直安排剧中主角如何邂逅恋爱分手的人,切勿大意,补提高警觉。
走进书房,第一次主动与山口联络,发出电子邮件:〃愿意见面,不反对的话速覆。〃
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做了一个短暂的梦,看见周元立轻轻问:〃我是你在等待的那个人吧。〃
我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希望伴侣经济实惠,与我共同进退,在事业上可助我一把。〃
〃你看天际。〃
我抬头看去,只见宝蓝似丝绒般苍弩中繁星点点,闪烁不已,蔚为奇观。
〃看,自修,这是各行各业中的明星,多一颗少一颗有何分别。〃
忽然之间,北方其中一颗鳌然滑下,拖者长长尾巴,〃流星!〃
〃何用恋恋事业。〃
我不由得感慨,〃是,元立,我明白你的意思。〃
耳畔一阵铃声,梦醒了。
谁,谁按铃?
我挣扎着起来,唉,早三五年才不会这样麻烦,那时三秒钟之内可以完全清醒过来。
我在对讲机间:〃谁?〃
〃周星祥找庄自修小姐。〃
我沉默半晌,〃谁?〃不相信耳朵。
〃周星祥。〃对方声音低沉而自信,但有一丝焦虑。
〃我就是庄自修,我马上下来。〃
我鞠一把冷水洗脸,抓起锁匙就跑下楼去。
一到停车场便看到辆黑色房车,我站定,吸一口气。
立刻有人推开车门下来,〃庄小姐,你好。〃
啊,这便是使杏友姑妈终身带着一个伤口生活的人。
发脚已经微白,身段仍然不错,对人天生一片殷勤,谁要是误会了,只好怪自作多情,一般英俊,可是元立不像他。
〃庄小姐,我们借个地方说话。〃
〃关于什么?〃
〃庄杏友。〃
〃她怎么样?〃
他知道我对他没有好感,却不以为扞,微笑说:〃请进车来,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没有妆扮,不方便出去。〃
他诧异,〃一个写作人何以如此拘仅。〃
我答:〃写作也不等于随时赤足走天涯。〃
〃那么,我只得站在停车场里说。〃
我拉开车门上车。
〃谢谢你的时间。〃
他把我带到一间私人会所坐下,态度诚恳,〃听说你在写一本关于我的小说。〃
我看着他,〃你不是主角。〃
〃我可以看一看原稿吗?〃
〃你是编辑或出版杜吗?当然不行。〃
〃我可用出版社名义收购你的原稿。〃
我立即答:〃这本小说版权早已售出。〃
他沉默半晌,又说:〃我想知道杏友的内心世界。〃
〃她的世界,与你有何相干?〃
我的熊度已经有点恶劣。
〃我知道你不原谅我。〃
我斥责他:〃你有什么借口,为什么用那样卑劣手段丢弃一个人?〃
谁知他并没有再找借口,〃我当时无力面对现实。〃
〃你是一名无耻之徒。〃
他看看远处,〃我却也抱憾终身。〃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会所其它人客不禁转过头来看个究竟。
我不好意思的唯一原因是叫这些人突兀,连忙掩住嘴巴。
〃我与庆芳的婚姻一直名存货亡。〃
我说:〃那是你们的事。〃
他却自顾自讲下去:〃三个人都不快乐……〃
〃你错了,〃我忍不住指正他:〃姑妈名成利就,裙下追逐者无数,她周适列国,享受生活,十分逍遥。〃
〃可是,〃周星祥存疑,〃她始终没有结婚。〃
〃见过你们这种买贸婚姻,谁还敢结婚。〃
〃不是买卖!〃
〃那么,也是便利婚姻,你经济不妥,她有大把妆蔬,一拍即合,本来也无可厚非,但请勿自欺欺人,美化此事。〃
〃自修,开头见到你,真吓一跳,以为你就是否友,两个人长得那么像,现在才知道,你同杏友完全不同。〃
〃当然不像,她愚蠢,而我精明,当中三十年过去了,女性吃了亏,总会得学乖吧。〃
〃自修,你是我儿子的表姐,我是你长辈,你对我太过无礼。〃
我看着他,〃对不起,我性格欠佳,我嫉恶如仇。〃
他低头不语,隔一会儿才说:〃男女分手,也属平常。〃
〃你可以做得好看一点。〃
〃杏友病情已十分严重。〃
〃我知道。〃
〃我想再见她一面。〃
〃你可以自己向她提出要求。〃
〃她已拒绝。〃
〃请接受事实。〃
〃或者,你可以做中间人。〃
〃对不起,我从来不做这种事。〃
周星祥颓然靠在椅垫上,脸色灰败。
半晌他知无望,仍然客套地说:〃自修,谢谢你的时间。〃
〃不客气。〃
〃我送你。〃
〃不必,我自己会叫车。〃
我站起来,预备离去,终于忍不住,又转过头来。
〃你为什么不求周元立?〃
〃他一口拒绝。〃
〃有否问过你自己,为什么忽然又想再见庄杏友?〃
他愣住。
我代他回答:〃因为你终于发觉,在你一生之中,只有她待你赤诚真挚,不过,如果她今日不是环球闻名,你也不会那么容易想起她,可是这样?〃
我终于转身离去。
在街上,我吁出一口气。
回到家,将自己大力拋到沙发里。
随即发觉山口已经覆了信。
〃已即刻动身前来相见〃。
我有点感动,无论是谁,总会有事在身,立刻丢下出门,并不容易。
这时有人敲门,是最著名花店迭来一大益雪白的茶花,朵朵碗口大,卡片上署名是山口。
那送花使者随即又再上来一次,满脸笑容,〃庄小姐,这也是你的。〃
这次是一盆桅子花,香气扑鼻,叫人心酸,呵一个女子最好的岁月,也不过是这几年,之后就得收心养性,发奋做人,持家育儿,理想时间精力全部都得牺牲掉。
我把名片抽出来一看,上面亲笔写着表弟二字,不禁自心底笑出来。
可爱的周元立,他对我的感觉,像我对他一样吗?
电话铃响了,我用不能以理智解释的温和声调说:〃你好吗?〃
对方愕然,只得含笑答:〃我很好,你呢?〃
声音完全陌生,我不禁问:〃哪一位?〃
〃是庄小姐吧,我们并没有见过面,我的名字叫阿利罗夫。〃
啊,都出现了。
〃庄小姐?〃
〃是,我在这里。〃
〃我想与你见个面。〃
〃当然,我每天都有时间,请问你呢?〃
〃好一位爽快的小姐,听说是位作家。〃
〃见笑了。〃
〃作品有兴趣译为英语吗?〃
我笑笑不出声,这是饵,方便他行事。
〃英语市场比较大。〃
〃的确是,我在等伦敦的消息。〃
〃现代女性做事真有部署,绝不含糊,对,明早上午十时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为定。〃
他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他是谁,不用详加介绍。
我收拾旁骛,坐在写字怡面前,努力工作。
一经投入,思维倒也畅顺,一做就到深夜。
累了,伸个懒腰,发觉大腿已经麻痹,连忙起来走几个圈子。
这种职业,做到三十岁,已是半条人命。
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一线日光射进室来,我惊醒,有约,需认真妆扮。
立刻洗头沐浴并且取出见客服装。
日间见客人最适合的服装便是白上衣及蓝长裤。
当然,世上有一百种白上衣及一千种蓝长裤,挑好一点的牌子来穿自然不会错。
正把湿发往后梳,门铃响起来。
我赤足去开门。
门外站着阿利罗夫,小个子,黑皮肤,鹰鼻,比我想象中有威严,他那种样子的人,青年也似中年,不过,其正中年了,仍是中年。
〃罗夫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我是庄自修。〃
他的神情忽然有点呆滞,半晌,黯然说:〃骤眼看,真会误会你是庄杏友,原来姑侄可以这样相像。〃
我不禁问:〃真的酷似?〃
他点头,〃尤其是脸上那一丝茫然。〃
我笑,〃我刚睡醒,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不常常这样。〃
他端详我,〃是,你调皮活泼得多。〃
他四周围打量一会,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给你。〃
〃一定是杏子告诉你我喝这个。〃
〃不错。〃
〃杏子有病。〃
我难过得垂首,〃是。〃
他又说:〃你不高兴的时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欢?〃
他颔首,〃我出尽百宝,未能使她开颜。〃
〃她现在心情不错。〃
我对阿利罗夫比较客气,诚意与他对话。
当下他说:〃那是因为她已与孩子团聚。〃
〃罗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围顾环境:〃没想到用中文写作也可以维持这样高生活水准。〃
〃我比较幸运。〃
阿利忽然问我:〃你可怕穷?〃
〃怕,人一穷志即短,样子就丑。〃
〃我也怕,可是,你会不会因此出卖灵魂?〃
我微笑:〃绝不。〃
〃你们这一代重视真我。〃
〃罗夫先生,你约我见面,就是为看谈论灵魂与肉体?〃
他终于讲出心中话:〃自修,听说你在写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会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吗?〃
〃我只得一个比较详细的大纲,许多细节,还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绍英文出版商给你。〃
我沉默。
他们都想得到原稿,为什么?〃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译为英语,包装出售,是可住到法属利维拉,与王子公主来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过这种豪华享乐生活,可是我得声明,故事里并无你营业秘密,也没有损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会儿才问:〃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爱我?〃他伸长了脖子。
我残酷地答:〃不。〃
他颓然垂首,突现苍老之态。
〃罗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经是外公了。〃
〃呵,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会打滚,无比心酸。〃
〃你说得对。〃
〃自修,请考虑我的建议。〃
〃拙作哪里有什么价值。〃
他笑,〃你的机智灵活,胜杏子百倍。〃
〃我把这当作褒奖。〃
他当然也看到了客厅里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来告辞。
到了门口又再转过头来,〃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时才会想到我这种男人?〃
我有点难过,端详他一会儿,〃谁说的,像你这般有财有势的男士在都会里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乱情迷。〃
他嗤一声笑出来,过一刻才说:〃你的小说一定相当精采。〃
我点头,〃许多读者都如是说。〃
他伸手在我头顶扫几下,扰乱我的头发。
我松一口气,关上大门。
到了今天,他还想追寻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样爱我一辈子,不管是谁都可以。
心最静的时候,元立的电话来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桅子花?〃
〃我有个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对你的爱恶,了如指掌。〃
我想起来,〃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于去年辞世。〃
〃你姑妈周星芝呢?〃
〃她长居新加坡,与我们没有太多往来。〃
〃童年时可有想念母亲?〃
〃很遗憾,没有,我一直以为王女士是我妈妈。〃
〃她很喜欢你?〃
〃溺爱。〃
〃你真幸运。〃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妈今天如何?〃
〃我这就去看她。〃
我叮嘱说:〃你在她面前,多提着我,那么她想起来便会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铃,我得去看看是谁。〃
放下电话,去打开门,吓一跳,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我是谁,互相凝视半晌,在同一时间伸出手来紧紧握住。
〃山口。〃
〃庄!〃
他约三十来岁,高大强壮,身段统共不像东洋人,头发染成棕黄色,十分时髦地穿著爬山装束,谈不上英俊,可是充满自信,有男子气慨。
我先问:〃见了面,有无失望?〃
〃你漂亮极了,超乎我想象,对,你对我感觉如何?〃
〃请进来说话。〃
他拖着一大只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围打量过,大声道:〃哗,没想到你还这样富有。〃
〃哪里哪里。〃
他诉苦:〃所以对我们不啾不睬。〃
〃你订了哪间酒店?〃
他自己到厨房找饮料,〃中文写作酬劳可以提供这样妥善的生活吗?〃
〃喂,你住哪里?〃
他喝一口矿泉水,〃喂,你叫我来,当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给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骗我。〃
我摊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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