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海枯石烂-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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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海枯石烂-02-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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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周星祥那一年,庄杏友十九岁,大学二年生。

杏友有一双异常明亮的大眼睛,追求她的男生都说〃像一只傍徨的小鹿似惹人怜爱〃,她身段偏瘦,更显得秀丽。

母亲经已去世好几年,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好静。

父亲随家人南下,学历不被承认,只得在一种私人专上学院里任教。待遇不算太好。

他们一向住在中等住宅区的公寓里,地方还算宽敞,可惜到处堆满了庄老师的书,一些有用,大多数无用,但是都不舍得扔掉。

被做生意的亲戚嗤之以鼻,〃中文用不着学英文,英文用不着又学法文,庄郁培真正学贯中西,经济学专家偏偏不懂经济。〃

父亲一身绉绉的衬衫,绉绉的长裤,说也奇怪,杏友一直负责洗慰父亲的衣服,但无论怎样努力,一上身就稀绉。

可是同事与学生都尊敬庄郁培老师,他与世无争,被人伤害,也从不还击,凡事顺其自然,做好本份,这样一个好好先生做起学术研究起来却势如猛虎。

杏友记得,那是一个初夏。

年轻的她来不及已换上短袖短裙。

母亲遗下一架老式缝衣车,杏友喜欢亲手缝制衣服,节省得多,款式又新颖。

她温习功课完毕,正在裁剪一件外套,电话铃响起来。

〃是庄府?〃

〃是,找哪一位?〃

〃庄郁培老师是否住清风街十四号地下?〃

〃正是。〃

〃我约了庄老师下午二时正,他会在家可是?〃

〃他若约了你就不会爽约。〃

〃谢谢你。〃电话挂断,并没有留下姓名。

清风街,一个亲戚曾抱怨:〃怎么住到清风街,已经两袖清风,还要现身说法。〃

杏友不禁笑了,这些亲戚嘴巴真尖。

二时左右,有人按铃,杏友没有去开门,父亲自会请客人到书房。

到了三时许,杏友正套上新衣此试,忽然听见父亲大叫:〃火警,火警!〃

杏友立即扑出去跑进书房,发觉书桌旁废纸箩有火舌浓烟冒出,父亲如热锅上蚂蚁急得团团转。

她立刻镇定地走进厨房,掏了一锅子水,走进去淋在废纸箩上,再顺手取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盖在已熄的小火上。

一边又连忙安慰父亲:〃没事没事,一会我会收拾。〃

庄老师跌坐在椅子上,〃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也是弹烟灰到字纸箩引起火头。〃

杏友说:〃你用烟斗真的要小心点。〃

有人笑了。

杏友凝住。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客人。

客人还没有走。

她衣冠不整,全落在客人眼中。

偏偏父亲还在这时候介绍道:〃杏友,这位是周星祥同学。〃

杏友抬起头,只看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站在面前,她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你好,我,我还有事……〃一溜烟走回房间。

耳朵都烧成透明,一边脸麻辣辣。

看看镜子,身上只有内衣短裤以及一件缝到一半的外套,虽然没有泄露春光,已经失礼到极点。

杏友懊恼得几乎哭出来。

又过半晌,父亲在外边叫,〃杏友,周同学告辞了。〃

杏友只得扬声道:〃再见。〃

对方也说:〃再见。〃

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杏友知道已经安全,缓缓走出来收拾残局。

却看见书房已经清理妥当,湿地拖干,烧剩的废纸倒掉。

杏友知道这不是父亲做的,庄老师从来不懂收拾。

〃是谁那么勤快?〃

父亲回答:〃周同学呀。〃

〃怎么好叫客人做工人?〃

〃有什么关系,〃他不拘小节,哈哈大笑起来。

杏友看见一件簇新男装外套被烟熏黑,〃唉呀,道是他的衣服。〃

父亲又重新吸看烟斗,〃周同学从美国回来渡假,真是个用功的学生。〃

〃他不在你班上?〃

〃不,他由人介绍来,他有疑难。〃

〃是什么解决不了?〃

〃博士论文题目。〃

〃咄,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吗,这岂非请枪手。〃

〃不,只不过是帮他拟一个题目而已。〃

〃他自己有教授,该请教导师才是。〃

庄郁培只是笑。

星期六,同星祥又来了。

杏友这次比较留神,她发觉他开一辆铁灰色欧洲跑车,人实在潇洒,做简单的动作如上车落车都那么好看。

不过穿白T恤,粗布裤,身段好,就漂亮。

他捧看一大叠文件来按铃。

杏友见父亲立刻开门迎他进来,两人有说有笑,十分投契。

杏友双手泡在胸前,十分纳罕,这人很有办法呀,把庄老师哄得那么高兴。

他们关在书房谈了很久,杏友在厨房做点心。

忽然书房门打开,有人渴望而不置信地问:〃什么东西那样香?我再也无法专心工作。〃

杏友忍不住笑出来。

庄老师代答:〃是杏友做的牛油面包布甸吧。〃

杏友盛一大份给他。

那大男孩几乎把鼻子也埋进食物里,狼吞虎咽。

这是对厨子最佳赞礼。

杏友问:〃功课进展如何?〃

他笑容满面,〃庄老师已经帮我选到题目。〃

〃你的教授会赞同吗?〃

周星祥答:〃我的教授至要紧在任何发表文字上自动添上他的名字。〃

杏友吓一跳,〃这不是侵占版权吗?〃

〃利用学生心血壮自家声势他们当作应得利润。〃

杏友问:〃爸,这是真的吗?〃

她父亲沉吟一下,〃是有人会这么做。〃

〃哗,高等学府都那么黑暗。〃

庄老师笑说:〃杏友你还是专攻家政预备做一个宜室宜家的好主妇吧。〃

杏友尴尬地说:〃父亲从来不看好我的前途。〃

〃你想做什么呢?〃

杏友不回答,笑着把桌子收拾干净。

不一会儿,听见书房里吵起来。

〃拿回去!你太看不起我了。〃

〃不,庄老师,请你笑纳。〃

〃我帮你不是为看金钱。〃

原来如此,杏友想,父亲的老脾气发作了。

〃可是─〃〃再不听我讲,明天你就不必再来。〃

〃是,是,老师,你请息怒。〃

杏友觉得好笑。

半晌,杏友听见父亲吩咐:〃送周同学出去。〃

杏友看着他出来,伸一伸手,〃周同学,请。〃

周星祥搔搔头,〃差点得罪师傅。〃

〃他炼金钟罩,铁布衫,是个死硬派。〃

周星祥说:〃庄老师清风亮节。〃

咦,说得好,所以住在清风街。

〃你可以帮他收下酬劳吗?〃

〃家父说不收,就是不收。〃

虽然家俱已经破旧,杏友再亲手缝制衣棠,父女从来不曾外出旅行,家中也无佣人,但是,杏友忽然微笑说:〃人穷志不穷。〃

这时,周星祥转过头来看着杏友,他说:〃庄家不穷,庄家非常富裕:父慈女孝,庄老师满腹学问,庄小姐温婉娴淑。〃

杏友睁大双眼,惭惭感动,说不出话来。

同星祥轻轻说:〃请你吃一杯冰淇淋好不好。〃

杏友踌躇。

〃我代你去问过庄老师。〃这也是激将法。

〃我可以自己作主。〃

〃那么,来呀。〃

杏友笑了。

两个年轻人满心欢喜,视线总离不开对方脸容。

半晌,杏友觉得太过着迹,轻轻别转头去,才片刻,又忍不住凝视周星祥阳光般笑脸。

她自己都吃惊了,怎么会这样?她还听见自己对他诉说心事。

〃我对美术,设计,绘图十分有兴趣。〃

周星祥问:〃你在学堂念什么科目?〃

杏友颓然,〃商业管理。〃

〃别气馁,打好底子,以后方便做生意,百行百业,都得先学会推销经营。〃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杏友诉说:〃时常梦想坐在熏衣草田里写生,肚子饿了吃奶油拌覆盆子裹腹,然后在夕阳中步行回家。周星祥看着她微笑,〃这个愿望也不难达到。〃〃也得是富贵闲人才行。〃周星祥开车到近郊沙滩陪她散步,忽然之间,杏友发觉太阳落山了。甚么,她看看手表,这是怎么一回事,时间不对了,怎么可以过得这样快?她注意手表上秒针,发觉它仍然移动,没坏,她茫然抬起头来,诧异地说:〃已经六点钟了。〃

〃我送你回家。〃

杏友依依不舍。

很明显,周星祥的感觉亦一样,他轻轻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回家途中,杏友一声不响,发生了什么事?她内心一片迷悯。

下了车她鼓起勇气往家门走去,可是忍不住回头,周星祥在暮色中凝视她。

花圆裙,白布鞋,这样清丽脱俗的女孩实在不多见,他为她倾心。

杏友舒出一口气,用锁匙开了门。

父亲在小怡灯前工作,连客厅的大灯也忘记开。

杏友连忙替他打点晚餐。

〃去了什么地方?〃

杏友却说:〃我替你做笋丝肉丝面可好?〃

他伸一个懒腰,〃好呀。〃

黄灯下杏友发觉父亲的头发白多于黑,苍老许多,不禁侧然。

换衣服的时候摸到口袋里有一只信封,咦,谁放进去的,又几时放进去?

一张便条上这样写:庄老师,薄酬敬请笑纳,学生周星祥敬上。

另外是一张现金支票,杏友数一数零字,是一万块。

那时,她父亲的薪水只得两千多元,这是一笔巨款。

周星祥趁她不觉放进她口袋。

他希望他们收下,并且,大抵也看得出他们需要它。

不过,父亲说过不收就是不收。

杏友把面食端进去给父亲,又替他按摩双眉。

门铃响了。

〃我去。〃

杏友掩上书房门。

来客是房东沈太太。

杏友连忙招呼她进来。

〃庄小姐你好。〃

杏友斟上茶,静静坐在她对面。

〃加房租的事,势不能再拖,已经是便宜给庄老师了,知道他清廉,〃沈太太讲得非常婉缚,〃可是,庄小姐也别叫我们吃亏。〃

杏友微微张开嘴,又合拢,不知说些什么好。

〃难为你,庄小姐,母亲辞世后你就当家至今。〃

不不,她庄杏友不需要这种同情。

她很平静地说:〃沈太太,拖你良久不好意思,我考虑过,你说的数目也很合理,我们无所谓,这清风街住惯了,也不想搬。〃

她自口袋取出那张支票,交给沈太太,〃我们预缴一年租金,你且收下。〃

沈太太一看数目,不禁一呆,随即满面笑容。

她喝一口茶,忽然间:〃听说广生出入口行是你们亲戚的生意?〃

杏友笑,〃是我伯父庄国枢拥有。〃

〃怪不得。〃

沈太太再三道谢,笑着离去。

杏友轻轻关上门。

老父走出来来问:〃谁?〃

杏友看看父亲已白的发脚,觉得需要保护他,她坚决地说:〃找错门,已经打发掉了。〃

她接看跑去收拾面碗。

她的卧室向街,打开窗户,可以听见小贩叫卖面食的声音:母亲在生的时候,小小的她也扭着要吃宵夜,非要哄半日,才平静下去,如今母亲墓木已拱。

杏友轻轻叹口气,面孔枕在双臂上,到底年轻,不消片刻,仍然睡看了。

她同周星祥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说。

〃叔伯对我们颇为客气,只是父亲死硬派,母亲去世,也不允他人帮忙。〃

周星祥忽然问:〃年幼丧母,一定很难熬吧。〃

杏友听了这样体贴的话,泪盈于睫。

〃对不起。〃

〃哭完又哭,最近已经好过些,做梦,有时仍然觉得好象是母亲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周星群侧然。

〃在街上看到人家母女依偎地看橱窗或是隅隅细语,说不出的难受与妒忌,可是人生有什么没有什么,大抵一出生已经注定,想到余生都需做无母之人,往往痛哭失声。〃

〃坚强些。〃

〃多谢你的鼓励。〃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忽然轻轻吻了她的手背。

杏友一惊,缩回双手,低下头,耳朵烧得透明。

是在恋爱了吗,一定是。

一时高兴得晕头转向,可是一时又紧张得想岖吐,情绪忽上忽落,但也有极之平和的时刻,觉得幸福,充满盼望。

这时周星祥也别转了面孔,自幼在外国长大的他很会调笑异性,但是对庄杏友,他真舍不得叫她难堪。

半晌杏友问:〃你的论文进度如何?〃

〃庄老师正在助我拟大纲。〃他讲得很坦白。

〃只得一个月时间?〃

〃或许,我可以留久一点。〃

〃方便吗?〃

〃我此刻住在姐姐姐夫家,没有问题。〃

〃呵,〃杏友意外,〃你不跟父母?〃

〃爸妈住纽约近郊,我家移民已有十多年。〃

杏友点点头,那么远,她有点怅惘。

〃可喜欢到西方生活?〃

杏友据实说:〃从未想过,我不会离开父亲。〃

〃是。那当然。〃

杏友这时也发觉两个人当中有许多阻隔,数道鸿沟。

他给她看家人的近照。

杏友很有发现,〃令堂与令姐都是美人。〃

一家人衣着非常考究,靠在像电影布景似的人沙发里拍照。

周星祥笑,〃一直有星采游说老姐当电影明星,她嫁得很好。受夫家宠爱,不过,我爸老说:替这个女儿办嫁妆,身家不见一半。〃

杏友微笑地聆听。

不久,连父亲都问:〃你与周星祥约会?〃

〃是。〃

〃喜欢他?〃

〃是。〃

〃杏友,齐大非偶。〃

杏友故意歪曲事实,〃他只比我大三岁。〃

〃周家做航空事业,极其富有。〃

〃爸,你也管这些?〃杏友讪笑。

〃为了你呀,杏友。〃

〃你听谁说的?〃

〃他的介绍人。〃

〃谁介绍星祥来你处学艺?〃

〃我的堂兄你的太伯伯庄国枢,他们有生意往来。〃

〃还说什么?〃

〃周星祥在美国有女朋友。〃

〃阿?〃这倒是新闻。

那位王小姐是台塑承继人,双方家长已经默许两人关系。〃杏友沉默。〃杏友,你明白吗?〃〃周星祥同我不过是好朋友。〃〃你自己要小心。〃〃爸你很少这么婆妈。〃庄老师笑,〃这些话,本应由你母亲来说才是。〃妻子去世后,他很少提到她,杏友低下头不出声。〃杏友,我得回学校开会。〃杏友迭父亲到门口。庄老师忽然缚头间:〃房东太太有无来催租?〃

〃有,全数付给她了。〃

〃家用够吗?〃庄老师有点意外。

〃在别的事上省一省不就行了。〃

〃杏友,难为你这么能干。〃

杏友微笑。

那天下午,周星祥来采访她。

〃爸出去了,稍后才回来。〃

他送上一束小小深紫色毋忘我。

杏友看着他,〃你有话说?〃

〃我想知道,你的感觉是否与我相同。〃

不知怎地,杏友内心闪过一丝凄徨,〃你的感觉如何?〃

他微笑,〃我爱上丁你。〃

杏友也笑,〃听上去有点无奈。〃

〃我是有点傍徨,认识你不多久,表明心迹照实说呢,十分冒味,不讲出来,又怕失去你。〃

杏友征征地听看,忽然觉得脸颊一阵阴凉,仲手去揩,才知道是眼泪。

为什么要哭,连她自己都惊骇不已,这是好事呀,他说了出来,大家心里都安定。

他俩紧紧拥抱。

周星祥说:〃我要你收下这个。〃

他兴奋地从口袋裹取出一只小盒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只闪耀生辉的钻石戒子。

〃看看大小对不对。〃

刚好套进左手无名指上。

周星祥把杏友的手贴放在脸上,〃这双美手属于我了。〃

杏友受到震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喉头硬咽。

〃杏友,我下星期回家去同母亲说明这件事。〃

〃她会同意吗?〃

〃一定!你到东部来与我一起读书,毕业后迅速结婚,〃周星祥滔滔不绝谈到将来,〃你索性转读纯美术,我陪你到欧洲写生。〃

杏友笑出来,〃那我父亲呢?〃

〃庄老师届时已退休,同我们一起住,颐养天年。〃

他一派热情,说得那样简单、真实,对杏友的耳朵来说,这番话像音乐般动听,他俩的前程一片光明,康庄大道等看他俩携手漫步。

杏友感动得不住领首,满心欢笑,内心从来没有那样充实过。

〃爸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不,应由我求亲。〃

杏友笑,〃他不知几时才肯离开学校。〃

〃那么明天才亲口同他说。〃

杏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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