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上楼,往后走就可以见到楼梯;”永蘅光仍然笑着,指指一楼。“恕不下楼接待了!”
绿袖笑着点头,便推门而入,往后方行去,依言登楼而上。
到了二楼,是一片宽大的厅子,并无隔间。继续往前行去,是一片落地竹门,此时全开,永蘅光正坐在阳台上。
“蘅光公子,这是今天下午的点心,我替莲香姊姊送来给您。”绿袖走到永蘅光前面,他的面前有一个小竹几。永蘅光笑着比了个请放下的手势,绿袖便将点心放在竹几上。“公子请慢用,告退了!”
“啊,等等!”永蘅光见绿袖要走,忙伸手握住她手腕,又觉不好意思,连忙放开。“不嫌弃的话,一起用点点心如何?”
绿袖偏偏头,想了一下,横竖自己也没事,便点点头道:‘有扰了!”
永蘅光见绿袖肯留下,笑着起身入屋,取了昨天的茶具,开始煮起茶来。
绿袖见他忙里忙外,心下好生奇怪。他明明是永家的主人,竹情山庄里奴仆也不在少数,为何‘蘅居’里却偏偏没半个侍女仆人?!话几番在嘴边,终于还是问了出口:“蘅光公子,恕我无礼;请问一下,为何您身边都没有人伺候着呢?”
永蘅光闻言,愣了愣,抬起头。
他神色有点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又恢复了笑容。“我喜欢自己动手,这种生活相当写意自在啊!”他笑了笑,继续将水倒入茶壶内。
绿抽不知接什么话好,心中暗想,要是她家小姐凡事也自己来,她绿袖岂不是没工作可做?不过现在她家小姐暂时也不需要她了,心中百感交集。见永蘅光忙着煮茶,绿袖便将漆盘的盖子打开,埋头是一碟生藕铤子、一碟珑缠桃条、一碗山芋做的玉糁羹,和一碟烤松子,绿袖取出,帮着放在小几上。
一会儿,永蘅光已经将茶煮好,倒了一杯给她。绿袖端起茶杯,那茶是西湖龙井茶,汤色杏绿,清澈明亮,香气清高,喝了一口,只觉鲜醇清爽,回味甘甜,茶好,煮茶的技术亦佳。
永蘅光取了一只珑缠桃条,送人嘴里,一边和绿袖谈天。
永蘅光道:“绿袖姑娘,昨天忘了请问,姑娘既通音律,又懂琴中涵意,尊师必是极高明的琴者,不知师承何处,尊师名姓,可否告知?若有机会,也想请他指点三!”
绿袖脸色有点伤感,垂下头,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我的琴,都是娘教的,可惜她已经过世了……”
永蘅光闻言,知道触及了绿袖的伤心事,忙道:“对不起!听昨夜姑娘言论,颇有知音之感,故尔出言相询,倒勾起姑娘的伤心事了!我不是有意的,请姑娘别放在心上!”
绿袖知道永蘅光并无恶意,展开笑颜道:“公子请别这么说!倒教我不好意思了!实不相瞒,我娘从前是成都太守家的琴师,爹爹是老爷家里的总管,有一天爹爹跟着老爷到太守府作客,爹和娘一见钟情,但是以爹爹的身份,又不可能帮娘赎身。后来老爷知道了,帮娘赎了身,让爹娘成亲。老爷并没有要娘当奴婢之意,但是娘感激老爷,就留下侍奉夫人。过几年陆续生下哥哥和我,小姐也出生了,娘便改当小姐的奶妈。小姐大一些时,娘就教小姐跟我弹琴。娘常常夸小姐弹得好、悟性高呢!可惜我八岁时,娘就生病去世了……爹爹伤心之余,在老爷同意之下出了家,我和哥哥还是留在老爷府里,直到如今……”绿袖说完,想起早逝的娘,眼角微微带着泪珠儿。不知怎地,永蘅光给她的感觉很安全,仿佛是一个可依赖的对象,她一股脑儿,把自己身世全对他说了出来。
永蘅光听完,伸出手,轻轻拍拍绿袖的肩膀,就好像一个兄长在安慰伤心的妹妹一般。
☆☆☆
沉默了一阵后,永蘅光开口道:“绿袖姑娘,别伤心,失去爹娘的苦我知道,我也是从小就没了爹娘……”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缘袖一双眸子凝望着他,继续听他说下去。
“我还不懂事时,娘就过世了。爹爹虽然严格,可是对我很好,很疼爱我,可惜爹爹在我十三岁时也过世了。我和薰光姊姊就相依为命,一直到现在。”永蘅光缓缓说箸自己的身世,有些事闷在他心里很久,现在他终于决定说出口。
“……其实,我和薰光姊姊,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听到这句话,绿袖好讶异!她睁着眸子望着、永蘅光,永蘅光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犹疑一会儿,他望着绿袖澄澈的大眼睛,除了惊讶,从她的眸中还读到不忍与关切,才继续缓缓说道。
“我十三岁时,友一天姑姑带着表弟来玩,我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摔了重伤,躺在床上。晚上爹爹来探我,爹爹抚着我的颊,我虽醒了,可是伤口疼,张不开眼……我听到姑姑在旁边,小声地跟爹爹说话。”
他一边回想,低声继续说着:“姑姑她说:‘你要他放到什么时候?他毕竟是别人的孩子啊!’爹爹说:‘姊姊,阿蘅就像我亲生的孩子一样,我既让他归了我姓,认了他是我的孩子,他就是我的骨肉!’我伤口虽疼,可是对话我听得很清楚。那时起,我才明白我不是爹亲生的孩子!”
永蘅光眨了眨眼睛,眼里泛着一层薄薄的雾,他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
“当时我惊呆住了,像中了雷亟一般!爹和姑姑都不知我醒了,还是继续说着话。姑姑说:‘你总不可能瞒着阿蘅一辈子!我打听到一些消息,阿蘅是……’爹爹捣住姑姑的嘴,小声地说:‘别在阿蘅床前说这种话,万一被阿蘅听见,那就不好了,咱们还是出去吧!’我不是幻想,我也希望那也是场梦境而已啊!因为姑姑走后,身上那股薰衣的香味,还留在我房间里未曾散去,爹爹的脚步声还在走廊响着……”
他说着,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从那时起,我总觉得和爹爹、姊姊,有一种说不出的隔阂。爹爹不知道那晚的对话被我听到了,对我还是像从前一般。
那晚过后,我好几次想问爹爹,我亲生爹娘到底是谁?但还来不及问出口,没多久,爹爹和姑姑,就因意外过世了!我接掌了山庄,和薰光姊姊相依为命。我总觉得,这山庄不该是我的,所以也尽量自力更生……”
绿袖听了,方才明白,为何永蘅光居所连半个仆人也无!她一双眼睛,默默瞅着他。
永蘅光续道:“薰光姊姊很疼我,把我当作亲生的弟弟。我刚开始知道自己不是爹爹的小孩时,有阵子躲着她,觉得和她没有关系,很是别扭!后来薰光姊姊哭了,说我长大了就不理她,我虽然也想问,姊姊到底知不知道我的身世,但是想起那时姊姊的泪眼,我不想让姊姊伤心,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绿袖没想到永蘅光看似无忧无虑的外表之下,竟藏着这许多心事与秘密!难怪初相见之时,那曲‘幽兰’如此的幽怨!原来她和他,同是从小没了爹娘的孩子啊!
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永蘅光的肩膀,像方才永蘅光做的那样。二人都没出声,但彼此的感觉都清楚,仿佛心意可以相通,虽然他们才见面二次,可是感觉上彷若已经认识许久了。
☆☆☆
过了一会儿,永蘅光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他一贯的笑容。“啊,对不起,今天不知怎么,竟对你说了这些话,希望你不会见怪!”
绿袖对永蘅光温柔地笑了笑,说道:“公子,心中藏着秘密,是很难受的,说出来了,心底会觉得舒坦一点!你放心,我绿袖绝不是多舌之人,今天听到的,我不会向旁人泄漏半句!”
永蘅光握住她手,眼中充满感激。这些话他藏在心中许多年,无人倾诉,今天才对绿袖说出来,顿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轻松了许多。
绿袖静静地让永蘅光握住她的手,过了许久,永蘅光方才惊觉自己正握着绿袖的手,连忙放开她的手,涨红着睑道:“姑娘……哎,这样叫好生份!这样吧,我叫你绿袖,我们就以朋友相待,可好?”
绿袖想着,永蘅光是竹情山庄的主人,和自己毕竟身份有刖,但是转而一想,他既知道身份,又不能表露出来,心中的寂寞可想而知,怪不得总觉得他琴声中藏着一股孤独!自己毕竟没多久也要离开,这段期间和他做个朋友,应也无碍,便点点头。
永蘅光笑着拿起身边的琴,开始弹了起来,曲子十分活泼动听。
绿袖听着,只觉这琴声说不出的悦耳欢畅,她娘教了她许多琴曲,她也自认听过许多,个是这首她却从未听过。
待一曲毕,她方如梦初醒,问道:“这是什么曲子?我怎没听过?好欢畅的乐声呀!”
“这是我自己作的曲子呀,叫做‘庆逢知音’”永蘅光对着她笑道,绿袖发现他真是个爱笑的人,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眼睛眯成一弯月,非常可爱!
永蘅光一边弹琴,一边唱了起来。
“有良朋自远方来,心悦乐兮且开怀!
人生知音几回遇,心欢喜兮乐畅怀!
一曲琴、一杯水,胜却绮罗香在!
若得许愿长久,此时此刻永在!”
永蘅光唱毕,望着她,笑着问:“都是我在野人献曝,你也弹一首好吗?”
绿袖摇摇头,道:“许久没弹,生疏了指法,哄哄一般人是可以,可不敢在你面前弹呢!”
永蘅光耸耸肩,也不勉强她,弹琴是要有心情时,弹出来才好的!便道:
“那么,我就老实不客气地弹几首,请你指教啰!你想听哪首呢?”
绿袖脱口道:“‘凤求凰’好不好?”她娘生前常常弹这曲给她听,所以她对这曲子特别有好感。
永蘅光微微愣了一下,带着些为难的表情,迟疑道:“这个……我学琴时,听了老师说明这曲的典故由来,那时我就决定,除了我的妻子外,我不会对别人弹奏这一首,所以……所以——”
—、绿袖红了脸,忙说道:“别——别误会,因为娘和爹刚见面时,娘弹的就是这一首,所以我才……没有别的意思啦!”
永蘅光拿起琴,轻轻一笑,道:
“既是因故人而起,那么我弹首‘忆故人’吧!”
他拿起琴弹了起来,琴音缠绵不断,层层推进,仿佛思绪翻滚,心潮起落,但是并不悲伤,一股温柔的感觉充满其中。
弹完后,缘袖只是静默,并不作声。过了半晌,她伸出素手,永蘅光将琴递给她,她接过,仍是那首‘忆故人’。
她一边弹着,想起母亲,那琴声便带着无尽的伤感,无尽追思。永蘅光听着听着,想起父亲过世,自己又藏着身世之谜,神情也悲伤起来。
弹完后,一阵掌声自背后响起,二人都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是永薰光。
“啊,姊姊,吓了我一大跳,”永蘅光一见是永薰光,便笑道:“姊姊一向不爱听琴,每次听到琴声就要打瞌睡,还说我弹的是助眠曲,现在怎么有兴致前来,还鼓掌哩!”他捉狭地望着水薰光。
“别取笑我了!绿袖姑娘弹得好,我虽不懂琴,也知道不错的!我可没有没品味到如此地步!”永薰光笑箸望望绿袖,也坐了下来。
“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你家小姐琴艺已是不凡,没想到侍女也如此厉害呢!”
她对绿袖说完,转头对着永蘅光,笑道:“我下午本要让莲香带点心来,顺便问你,爹忌日快到了,要不要到爹坟前祭拜祭拜。本想一会儿就会得到回音,结果呢,我在厅里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只好自己寻了来啦!”
“薰光小姐,真对不起!因为我在花园见莲香姊姊身体不适,使自作主张替她带点心过来,误了薰光小姐扫墓,真是对不起!”绿袖连忙如此道歉。
“不要紧,反正也只是临时起意而已,哪天去都可以的!”永薰光笑着说道。
正说话之间,用晚膳时间到了,一位侍女前来请他们用膳,绿袖随着他们走下楼,告了辞,往雷颖那儿去了。
第四章
转眼已是端午前夕,屈指算算,到竹情山庄已六七日。永薰光彩集山庄内的药草为赵沂疗伤,虽未完全痊愈,已可下床行走。这段时日,永蘅光也常请绿袖到‘蘅居’喝茶弹琴,二人渐渐熟捻起来。
这日早晨,绿袖帮着相熟的侍女莲香和藕香在厨房包粽子。绿袖见莲香将一只小丸包在一只粉团里,好奇地问道:“莲香姊姊,这是什么?”
莲香笑着道:“这是我们每年都玩的。端午节不是有射粉团的习俗么?
我们山庄啊,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有这种游戏,叫做‘射吉祥’,这个游戏啊,是在粉团里藏只小九,里面写着几句吉祥话儿,明儿吃完午饭,每个人可以用小角弓射粉团,若是射中了,团子里都写着吉祥话儿的,里头的话就会实现!前年管家伯伯射了只‘添丁如意’,去年还真给他抱了个大胖孩儿!还有我去年射了只‘大发财’,果真,嘻嘻!”莲香一面说着,笑得花枝乱颤,说不出话。
一旁的藕香接了话:“是呀,到了年底,也不见她发什么财,她还嚷着说吉祥团儿不灵哩!没想到过年时玩牌九,也不知怎么搞的,老是她赢,把我的银子都骗到她那儿去了哩!她是‘大发财’,我可是‘大破财’呀!”
莲香和藕香笑成一团,待笑够了,莲香擦擦眼角笑出的泪珠,对绿袖说道:
“总之当成是个好彩头,过过节,大家好玩而已嘛!”
绿袖笑着道:“听起来很有趣呀,真可惜我不是山庄的人,不能一起玩哩!”
莲香道:“哪儿话!今年薰光小姐特别交代,多包几只吉祥角团,明儿务必要请顾小姐、赵公子,和绿袖妹子,一起来射个吉祥哩!”
说着的当儿,藕香笑道:“明儿晚上不开伙,咱们得多包一些才成!别光顾着说话,快工作吧!可别吉祥讨不成,反讨一顿骂呢!”
三人便一边说笑,一边包粽子。
☆☆☆
第二天近午时,永薰光便请侍女前来邀请雷颖、赵沂和绿袖,一起前往大厅。用过午膳,侍女们撤下了筵席,摆上了一张长桌。
长桌三尺前,又有一只小桌,摆了些小巧的小弓小箭。不久莲香、藕香各捧来一盘粉团放在长桌上。一盘是翠绿色,一盘是粉桃色,煞是晶莹可爱。山庄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在厅里厅外,一片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水薰光和永蘅光走向前头放粉团的桌前,永蘅光开口道:“今儿端午佳节,大家玩个射吉祥团儿,讨个吉利。射中的,祝他如意,倘若射不中,也没关系,就请后头领只豆沙粽子,讨讨甜头罢!”
永薰光微笑道:“今年佳节有佳客,我来说明规矩:那盘翠绿团子,是男众们射的;粉桃团子,是女众们射的,射中了,就恭喜他得着了好兆头,看个人运气啰!里头的签头须得念出来,至于诗的内容,就留待日后大家领会罢!”
射箭最忌分心,霎时大家都安静下来,唯恐误了人家‘射吉祥’,大家便依序开始射团子。
雷颖等是客,自是让他们三人先射。雷颖与绿袖从小习箭,射几个团子哪难得倒她们..雷颖第一箭便射中了,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子孙贤’。底下又有小诗,写着‘榻因知己设,书为课儿藏;儿女俱聪明,福德庆满堂。’雷颖一看,想起之前和赵沂同榻的往事,羞得脸都红了。赵沂在一旁,看了她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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