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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兰阳平原上奔驰著——
「哇!你们看,牛耶,是牛耶!」
「哪里哪里?我也要看!」
杜芳岳微微皱起眉头,又把随身听的音量往上调。真不巧,同个车厢里有一大群小孩子,沿路笑闹下断,连窗外的一头牛都可以变成叫嚷的话题。
呼,好吵!随身听里Yang的大提琴声几乎完全被淹没,这实在超过她能忍受的范围了。若非不愿应了柯中捷的话,她不会带著一堆Yang的CD和资料大老远地到花东去工作;原本她是计划利用七天假期好好认识Yang,以及他的音乐的。
当她切了音乐、拔了耳机,正准备起身提出抗议,这才发现,原本旁边的空位不知何时坐了个男人。
「嗨,你好!」
他在跟她打招呼吗?芳岳一时怔愣。
「小朋友太吵了吗?」
那个人微微笑著,跟她说话的口吻,仿佛两人是旧识似的。没错,这人是有点眼熟,但……偏偏她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
芳岳索性直接开口问了:「不好意思,我们认识吗?」
「应该不认识吧。」那个人轻轻摇了摇头,而後又补了句。「不过,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你向来都是这样跟女孩子搭讪的吗?」芳岳脸色一沉。既然不认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向来都是这样防备男人的搭讪?」
「不是防备,是厌恶。」冷冷勾笑,她回道。
从眼底到嘴角都漾著笑,他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样子——嗟,自以为魅力无边?只可惜,在她看来,不过是个像柯中捷那样滑头的无聊人士。芳岳迳自做了评想。
「我是真这么觉得,我们……」稍稍敛了笑,那个人继续问:「我们是不是曾经在哪里碰过?」
他的语气转而认真,让芳岳不由得改以正眼瞧他,并仔细地打量了起来——
这男人看起来很年轻,绝不会超过三十,长得……老实说,还真的挺帅的,走在路上应该会有星探前来递名片,或被误以为是哪个大明星微服出巡吧;不过,跟寻常的演艺明星比起来,他还是有些不同……
唔,应该是气质的缘故,总觉得眼前这个人收起玩笑之後的神情多了沉稳的贵雅之气;如果用音乐工作者来做比喻的话,他应该不会是流行歌手,而是像Yang那样的古典乐新秀。
像Yang那样的……
刹那间,芳岳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瞪视著他。
「你想起来了?」瞧她表情变了,他展了笑容。
她飞快从随身包包里掏出CD,看看封面上的脸孔,再看看眼前的那男人,再看看封面,再再看看眼前……
终於,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Yang?」
他的笑容顿时僵硬,芳岳的眸光却渐渐泛出了神采。
情势,不知不觉间反转了……
太好了!工作、工作!杜芳岳暗暗喜嚷。
不会吧?工作、工作?杨则尧当场错愕。
「Yang,我是都铎的经纪公关部协理,杜芳岳,也可以叫我Carol。您在台湾的所有事宜都将由我负责,这是我的名片。」
他伸手接过,却没去探看。「杜小姐,现在不会是你的工作时间吧?」
「原本不是。」
「你这么说,是因为确认我是Yang?」
芳岳点了点头,以专业的礼貌态度回应道:「Mr。Yang既然已经和都铎签约,我当然要负责。」
「但现在并不是我的工作时间。」他善意提醒她。「我提前两个月到台湾来,就是因为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办,与演奏无关。」
现在,他是杨则尧,不是大提琴演奏家Yang。
「如果我记得没错,您……」
「对不起,突然打断你的话,我们来打个商量,你能下能别用『您』和『Mr。Yang』叫我?我说过了,现在不是我的工作时间。」
她稍顿了下。「喔,好,我知道了。」
他微笑颔首。「抱歉,请继续说。」
「我明白现在不是你的工作时间,但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在国外生活十七年,现在的台湾恐怕跟你印象中的不大一样了。」芳岳娓娓陈述。「万一你在台湾发生任何意外,对都铎来说都是名誉上的打击,因此,无论站在公司或个人的立场,我都无法不当工作来处理。这点,期盼你能明了和谅解。」
从短暂的对话里,她已经见识到,Yang在划分公私领域时有多么严格,与她这种嗜工作如命的生活态度截然下同。当然,这没什么孰好孰坏的问题,只是因为工作性质不同、利害关系不同,她觉得应该跟他沟通清楚。
「彼此各退一步,也算公平喽!」杨则尧思考了两秒,霍地朗笑开来。「这样吧,我就当你是一同旅行的伙伴,你总不会想扮演舍监之类的角色,嗯?」
伙伴?芳岳眉心微皱,她从未将自己与当事人间的关系这么定义过,但……就像他说的,双方观点不同,总得互有妥协;更何况,从事经纪这一行的,不就是期许自己能做个让阿拉丁满意的神灯精灵吗?
当伙伴?既然他这么想,就随他吧;反正,她拿定主意要当他是工作了,唯有这样,这趟被老板逼迫成行的花东之旅才会过得甘愿些。
杜芳岳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
「OK,就这么说定!」
他们在花莲站下火车,杜芳岳发现,Yang比她要更加进入状况。
早在火车上,Yang就问过她的行程,她的答案让他当场瞠目结舌,整整三分钟说不出半句话来,因为……呃,这趟出门是临时决定的,她连食宿问题都没好好安排,於是,两人讨论的结果,她决定跟著他一块儿行动就好。
「欵欵,不对不对,应该是走这边。」
喔哦,这是她第N次被他从走失的边缘拉回来。
「咳,你比我还像是台湾人。」芳岳有些不好意思,半称赞、半感叹地说。
「因为事前有做过功课呀。」他掏出放在背包里的秘密武器,《花东旅游指南》。「如果你看到我第一天到台北的样子,你绝对相信我来自国外。」
「哦?」
「刚开始,我看著台北的大马路,除了发呆,根本不知道如何平安穿过它,足足愣了十分钟,才鼓起勇气跨出第一步。」
杨则尧边说边表演当时东张西望的慌乱模样,唱作俱佳的夸张神情让她不禁哈哈笑了出来。
「嘿!我觉得你只演奏大提琴太可惜了,应该朝戏剧界发展的。」
他抬起了浓眉,有几分飞扬意气。「我念大学的时候,确实有修戏剧方面的课程。」
听他这么说,芳岳直接联想到演出的安排。「唔,回去看看你的行程表,如果有空档,加办一场专门给小朋友参加的大提琴音乐剧场,你看怎么样?」
杨则尧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吗?」芳岳跟著停步,与他四目相对。
他俯看她的目光,仿佛侏罗纪大恐龙猛地出现眼前,盛了满满的不可思议……呃,她的建议有这么糟吗?
按下萌生的尴尬情绪,她连忙补充道:「如果你觉得这安排不好,没关系,直说就行,反正这是我临时……」
就在这时,Yang忽然垂下了头,一张俊脸在她面前呈放大状,炯亮的视线就这么直直射进她的眸底,距离好近好近,害她一口气紧紧屏著,然後,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你好奇怪。」
双脚往後连退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芳岳这才找回使用语言的能力,微喘地说:「你、你、你才奇怪,哪有这样子看人的?」
杨则尧不由得皱眉。「你的脑袋除了工作之外,还有装其他东西吗?我从没看过像你这样的人。人都在外面旅游了,还一直想著工作、工作、工作。」
他根本和柯中捷没两样,就是瞧她的生活方式不顺眼嘛;这让芳岳觉得不舒服极了,偏偏又无法朝他冲回去:要是你不高兴,那就拆夥呀!
现在,是她得巴著他不放哪。
若他出事了,就算天底下没人知道杜芳岳曾遇著Yang,可她怎么安抚良心、推却责任?无论再不高兴,她也得镇住脾气。
发现她的脸色冷凝得难看,他的心底闪过一丝歉疚,然後,立刻有了动作——
杨则尧飞快移步到她身边,弯下长身,就在她耳畔低软了声,说:「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我这个伙伴表现太差,才会让你一直无法放松,对不起啊!」
斜眼瞥向他,那表情分明在装可怜嘛;明知道实际情况并非他说的那样,她还是被他半哀怨丰无辜的模样逗得差点喷笑,最後,只得告饶。「得了、得了,拜托你别演戏了!我知道你厉害,大学修过戏剧课程。」
看她终於放开了原本紧绷的表情,则尧的心情也大好。
「告诉我,你现在人在哪里?」
「花莲呀。」他突然抛出问题,让她有些错愕。
「你在花莲做什么?」
「呃……」她该怎么回答?工作还是玩乐?
「跟杨则尧一起旅行。」见她犹豫,则尧替她说了。「来,跟我说一遍。你在花莲做什么?」
又是好笑又觉无奈,最後,芳岳还是依了他的话,报上答案。「唔,好吧,跟杨则尧一起旅行。」
细细瞅著她,杨则尧笑了。那笑容……晴朗得像是花莲的天空。
等他们办好租车的手续,已经是下午四点的事了。
驱车在花莲市附近晃了晃,他们直接开往杨则尧事先订好的民宿。
「咦,怎么是两个人?当初不是说一个人吗?这个……我们这里只剩下一个房间可以住,床还是单人床,真对不起哎!」
「黄先生,应该是我不好意思,临时多了个伴。」
目光在芳岳身上来回打量,黄先生露出诡异的笑容。「哦哦哦,我了解、我了解,难得出来玩,放纵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如果你们不嫌挤,单人床应该可以。」
他了解?杨则尧怎么觉得黄先生的话让他一头雾水……
倒是杜芳岳,被黄先生这么肆无忌惮「研究」过,她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当下沉凝了脸,她冷冷地道:「既然住不下,那我们自己想办法好了。」说完,她一把拉著杨则尧就快步朝车的方向走。
「等、等等……好歹应该跟人家说声再见吧。」杨则尧知道她在生气,却无法掌握确切的原因,他只能猜问:「刚刚黄先生的话冒犯你了?」
「你说呢?」瞠看著杨则尧,她在眸光里藏了根刺,语气依旧寒凉。「被人当作伴游小姐,算不算冒犯?被人用猥亵的眼光看待,算不算冒犯?」
「走!我们回去,向黄先生说清楚,然後要他跟你道歉。」他是全无邪念,所以从没往这个方面想。
「怎么才能说得清楚?更何况,他什么都没说破。要他道歉?哈!不可能!」她撇撇嘴,遇上这种事,只有自认倒楣的分。
「不,我还是觉得应该说清楚。」一个转身,他就要往回走。
芳岳拉住他。「算了啦!真的……算了啦!」
深深注视著她,杨则尧感到困惑。「我不明白,你可以为了他伤害你的尊严而生气,为什么不能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而挺身?」顿了下,他继续说:「我不是要找他吵架,只是觉得应该要让他知道什么是对人的基本尊重。」
「可是……」
「在我看来,『息事宁人』并不表示圆融、豁达,而是懒惰与畏怯。」杨则尧抓住她的手,微微使劲握了下。「走!我们一起去吧!」
就这样,两人四眼相对,定在当场许久许久……
「好,一起去,就算他拿猎枪出来也不怕!」因为他的这句话,在她心底似乎有股豪侠之气发酵了、膨胀了,最後就冲口而出。
「没错!绝对不怕!」
他们并肩跑向黄家的小砖房,虽是要去向人讨声道歉,但莫名地,两个人不约而同笑著,开怀地笑著,仿佛正要去做什么畅快的事咧!
或许,这是因为夜风飒爽的缘故吧——
杜芳岳想。
第二章
哗沙—哗沙—
黑暗中,涛浪拍岸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因为视线被放逐到遥远的星空,只剩下听觉近在咫尺了。
离开原本打算投宿的黄家,两人商量之後决定就在车里过一夜,反正隔天一早想到七星潭看日出。
於是,小客车就停在花莲某个近海的路旁,然後打开了车顶天窗、敞开了两侧车门,再将两个前座往後压,一人占据一个位。
「嘿,那黄先生的脸色真的很难看。」他喝乾最後一口啤酒,然後仰躺下来。
「呵,任谁被训了一顿都不会开心吧。」早他一步解决了她的那罐啤酒,如今酒精在她体内形成热流,暖得笑容都慵懒了。「说实在的,我还真怕他会拿出猎枪来,对著我们疯狂扫射。」
杨则尧侧过头,瞅她,笑意拳拳。「你呀,动作片看太多了!」
「没有,我只是怕死而已。」杜芳岳也偏过头,回睇向他,唇角微扬。「尊严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啊。」
「若为工作故,两者皆可抛……是这样吗?」他顺势接著说。
芳岳知道Yang在调侃她,却意外地发现自己不再那么介意,反倒是另外一件事挑起了她的兴趣——
「我发现你中文程度很好哎,一点都下像离开台湾十七年的小留学生;刚刚会用『息事宁人』这个成语,现在又能接打油诗,真了不起!」无意瞥见他扬了眉,她忍不住追问。「嗳,该不会你大学的时候也修过中文课程吧?」
「你猜对了,我的确修过。」五指稍稍使力,啤酒罐凹了进去,则尧沉嗓轻轻说:「不过,从我十岁那年出国,就一直没忘了要学中文。」
「你父母亲这么重视母语教育?」
「不,是我跟爸妈要求的。」
「真的?」十岁的孩子就已经这么有主见、知道要争取学母语的机会?」
食指比著自己的鼻子。「你看我现在像在说谎吗?」
她摇摇头。「没办法,实在很难相信呀,你那时不过十岁而已。」
「嘿,你瞧不起十岁的小朋友哦。」则尧含笑指控,忽地脑里冒出一个问题。
「欵,那你呢?你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我?」怔愣了两秒,她的思绪才慢慢溯回幼时。「我十岁的时候……」芳岳喃喃著,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最後却只是淡淡回答道:「就是一般的小学生啊,没什么特别的。」
「那……」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现在呢?想不想来点特别的?」
「现在?特别的?」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你大学的时候不会还修了魔术课程吧?」
「你等我一下。」
杨则尧霍地起身,跑到後车厢去,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个东西,他递给她——
「啊?这是……」芳岳伸手接过来。「仙女棒?」
一包长长的仙女棒。
则尧微笑著向她解释:「刚刚去买啤酒时看到的,台湾的便利商店真有趣,竟然会卖仙女棒;我觉得满新鲜的,所以就买了一包。」
「这是因为在花莲吧,做的是观光客的生意。」她边说,边撕开包装,拿出两根银黝色的仙女棒。
旁边的他轻轻按了打火机的机括,令小簇火光跳出,再靠向仙女棒的顶点,没多久,灿亮的星芒开始向四方绽放,耀眼极了,而她的笑容也随之炫了开来。
她拿著仙女棒在空中画著一道又一道的火色线条,眼睛始终离下开高热成白黄的杆心。呵,这个没有地方寄住的夜晚,简直美得像梦!
「许个愿吧。」蓦地,他提了建议。
「许愿?」微顿,芳岳转看他一眼。「我不知道要许什么愿。」
在当事人面前,向来她都当神灯精灵,而神灯精灵的工作是替人家达成心愿,自己不许愿的。
「想一想,有什么是你希望实现的愿望?」他低笑著诱哄。
「唔……嗯……」磨蹭了半天,芳岳的脑袋还是一片空白,结果……「世界和平吧。」天啊,她居然说出这么白烂的广告台词?!嗟,她瞧不起自己!
「啧,好敷衍!」他发出无奈的感叹。
「那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愿望?」
「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举剑似地,他高高擎起仙女棒,然後,向夜空洪声呐喊:「请实现我所有的愿望吧!」
Yang的孩子气动作,让她不由得莞尔。「嗳,你太贪心了吧?!」
「不贪心怎么行?」回过头看她,杨则尧笑著。「不是都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