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林停住琴声,托靠吉它了望暮色。
星星从苍白色的天空的远处出现,在太阳西沉下去的地方,晚霞的残辉,尚未消尽,地平线显得更明,更亮,更清湛。圆圆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爬上了东边的半空中;大地已亮起万家灯火,闪烁黄色、绿色、白色的光环,这象征着美好的一天即将过去。
魏思林转过视线,发现有人在注视他,神情陡然变得愀然。他起身走进屋。
婉琼敬佩的笑脸蓦地收住,愣怔那里,两只眼睛直瞪瞪地瞅着离去的年轻人……犹如惬意的心情也随着年轻人的离去而一同消失,留下得只是疑云,喟然憾事。打心儿里她真舍不得他离去。在这短短的时辰里,她才欣赏了两首曲子和一首歌,真叫人扫兴,实感遗憾。如果按照她好奇、大胆的个性,真想上前问一问:为什么这样不了了之地中断了这美妙的琴声和歌声?
婉丽却两手趴扶在阳台的栏杆上,远望暮色苍穹。琴声的中断似乎并未触动她。其实并非如此,当琴声停息时,她愣了一下神,但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儿。她伸展一下腰,好像压根儿没在听琴,而是美美休息了片刻。其实,在魏思林弹琴时她不能够正眼看他,只能悄悄侧目而视,这样不会有损她那高贵的形象——一个堂堂的绝佳之人。这种形象对她来说可能永远的这样——永远的傲慢;永远的高贵。
“小妹,把灯打开。”
婉琼萦怀地走进屋,心情激动不止……那高超的琴技,优美的曲调和那发自肺腑之言的歌声还在她耳边荡漾。他是谁?她猜测不出来,她只晓得他令人敬佩,同样令她敬佩无比。她打开日光灯,从挂衣架上取下一把崭新的吉它,轻轻拨动。刚才她发现,那人弹琴时,采用的方法与她的方法截然的不同,由其伴奏歌曲时,按照她的弹法,应该采用“轮指”伴奏,这种方法,音质自然,抒情,清脆入耳;而那人却采用了敲击琴弦,琴弦发出的声响犹如非洲的鼓和南美洲的沙球发出的声响,音质自然纯真,高音明亮,低音浑厚,节奏明朗激昂;这种弹法不但抒情,轻快,而且热情奔放。不过那人同样也采用了“轮指”弹奏,每个音符却是那么的有力,那么的和谐。
她试着弹了一下,力不从心,琴声就像铁簸箕发出的怪声。她放下吉它,噘着薄薄的嘴唇呆滞地瞅着心爱的吉它。
婉丽轻慢地走进卧室,瞧着妹妹的模样儿,冷然一笑。接着,她用嘲笑的一种嫉妒的讥笑的眼神和口气说:“我说你头脑里缺乏音乐细胞吧!”
婉琼抬起面容,忽然起身甩了一下散落的发绺,两眼赌气般地盯在姐姐的脸上:“你又怎么样呢?也不过会拉小提琴吧了,你会弹吉它吗?”
婉丽那本来就显得白嫩的脸颊现在变得愈加苍白:“这流氓琴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想学,要是学的话比你强。”她缓过神来。
“算了吧!你还是去拉拉那——杀鸡声的小提琴吧!”
刹那间,婉丽脸色愈加苍白,两手瑟瑟颤动。她万万没有想到妹妹会这么说话——一种轻视自己,目中无人的表现;更是对她高贵的自尊心无情地蹂躏。她觉得自己蒙受了一种耻辱,就像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在全身心燃烧。她顺手摘下吊在挂衣架上的鸡毛掸子,像一个赌徒似的冲着妹妹说:“看样子,今天你是吃了豹子胆啦?”她照着妹妹就打。
婉琼也不甘示弱,抄起门背后墙壁书架上的小提琴:“今天我到要领教领教你。”
婉丽吓懵了,再也没有旁的意识比妹妹这种意识更可畏惧,更可厌恶,可是这种意识往往不由自主地活跃起来,使她惶惑、惊骇,望而却步。
原来,婉琼抱着的小提琴正是婉丽最心爱的宝贝。这把琴别说妹妹,平时连爸爸妈妈也甭想动一下,如果谁事先不争求她的同意随便动用的话,那就像触犯了神灵一般,她会无情地对待你,报复你。
然而今晚,婉琼的行动却使得她震撼、恐惧;这一行动把她灵魂深处的那种高贵、蛮横的意识赶得无影无踪,以至成了一只泄了气的蚕茧子。
其实并非婉琼吃了豹子胆,并非没把姐姐放在眼里。由于婉丽清高自大,目中无人,还有那叫人恼恨的语言和语气,一种直接诽谤人的语言和行为,她不能够接受!她愤慨!再加上她憨直、洒脱的个性,形成了这场争议,一场即将演变为暴力行为的争议。
回过头来说,这种双方都使用了冷兵器的争斗在家里是很少发生的。平时,婉琼并不十分计较姐姐的一言一行,有时姐姐说她两句,也无所谓。这不是说她怯懦,而是出于对姐姐的尊重。这一点大出婉丽预料(虽是姐妹,但婉丽并不了解婉琼)。婉琼有一种脾胃:她喜爱、尊敬那些让她敬佩甚至倾倒的人;她有着一种酷似某些男人固有的耿直、心胸宽阔的胸怀,对于那些蔑视、诽谤她;蔑视、诽谤她所爱戴的人,她会毫不客气,毫不留情地向他、她攻击。她那小巧玲珑的身躯一直掩盖着坚韧的性格。刚才,要不是婉丽放肆地嘲笑和羞辱她,她压根儿不会在家里和她争斗。
的确,一个人不会轻意地暴露出自己的强点和弱点,可能姐妹俩都属于这种类性的性格吧。
婉琼怀抱小提琴竖立在卧室门口,眼眶里蕴藏着一团烈火。这双眼睛潜伏着一种双重意味的神色,可是说来也怪,这双重意味又是自相冲突的,一方面显示出大胆、倔强,甚至严酷的神色,另一方面却又惹人怜悯。
婉丽的脸孔面无血色,一双眼睛闪烁冷冷的,一种既愤怒又怯弱的光。这时刻,她心情是矛盾的:她若想达到欲望……那么心爱的小提琴……这可能就是她致命的弱点。她那紧握鸡毛掸子的手在颤抖,这更显示出她脆弱的一面:“一个傲慢的人,内心总是这样的脆弱。”这句话对于婉丽说来较为苛刻的话,那么在今天的争斗中,她就能够达到自己傲岸的欲望。
母亲回来了,瞧见两个女儿的举动,陡然一怔,心里惊恐和愤慨。虽说以前,她也有过这种感觉,但从未在家里发生过这样让人恼火的感受,现在这种感受出现了,她严肃地痛斥了她们。
婉琼一言不发,面容平和安定,表现出羞涩、温顺。世界上的确有这样一种紧张过后的面容,让人人都乐意看她,就像给你无限的温柔似的。她把小提琴放回原处,离开卧室朝厨房走去。
婉丽的脸孔像石膏、假面一样僵硬,嘴唇颤栗。她恼恨地把鸡毛掸子摔在床上,心里忿忿不平。她来到阳台上,漫无目的地眺望天空中闪动的星索。星星像是用不眨眼警醒的目光,穿透黑暗来窥测她心里的秘密。
这场傲慢与倔强、嘲讽与被嘲讽地纠纷结束了,姐妹俩都受到了母亲地斥责,至于谁受到的深度大,看看姐妹俩的表情和神态,确切的说,看看后面就知道了。
婉琼母亲在商业局下属某单位担任干部。以前,她是工厂里的一名普通工人,工作较为积极,再说丈夫又是商业局的一个科长,通过他的权力和关系,把她从一个二三十人的小厂调到商业局下属食品厂负责工会和妇女工作。她不足50岁,中等个头,皮肤很白净,面貌轮廓分明,并且具有一种宁静、柔和、从容的神情;她体现了“可敬”两个字所表达的意义;因为一个女人要想做到“可敬”的地步,似乎总是先做母亲。一般来说,打婉琼身上就能够发现她的蛛丝马迹。由于她是母亲,再说她又比婉琼一个孩子经历的事多而广,特别,对于社会和人生的了解和认识,使她失去了婉琼现在的那种好奇、洒脱、大胆的性情,而变得沉着、温厚而严肃。
两个女儿,她最疼爱小女儿!这并不是说婉琼像她的缘故?而是她憨直、奔放、天真、纯洁的心灵,以至她从未打骂过她。就拿今天的事来说,虽然作为母亲的她很气恼,像这样动起家伙的争吵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但是她只轻微地痛斥了婉琼几句,而后严历地斥责婉丽。她认为:婉丽是姐姐,婉琼是妹妹,做姐姐的就要像个做姐姐的样子,应该处处以身作则,多多关心妹妹,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或者发生口角应该谦让妹妹,决不能采取一种愚昧狂妄的态度。再说婉琼岁数小,某些方面做事不得体,做姐姐的应该和谐的帮助和劝说她,即便不听话,或者发脾气,也不要与她争执,而是忍让……
此刻,婉琼的心情又快活又徜徉,虽说母亲今天破天荒地斥责了自己,但是母亲是爱抚般地指责!所以,她的心情就像淘气般的孩子受到妈妈斥责后一样的浪漫天真。
“妈,你吃饭吧。”
母亲瞪了她一眼,起身走向外厅。
俯仰之间,房间变得静谧起来。
婉琼端坐床沿凝视心爱的吉它,刚才还苍白色的面容,现在已改变为鲜艳的容光。这个天真活泼的少女确实激动了,一种内心矛盾的情绪,一种别人无法探测的情绪,给了这天使般的容颜增添了多少妩媚。不过这内心矛盾的情绪并不是因为与姐姐的争执,而是那种善于追求……一个男人,一个自己敬佩的男人!这怎么办啊?要是一个女人该多好啊!这种情绪促使她不能够做出果断地决定。她的脸颊微微罩上了一层红晕,但不是那种因为单恋与初恋羞赧的红,而是一种敬佩的……此事,她很难办?她和他熟不相识,再说采用什么方式和方法?如果被他拒绝了怎么办?她的脸孔愈加红晕起来,像飘浮的彩云,呈现出美丽的光彩。不过,她并不注意周围的一切,而是沉溺于自己的思想和欲望之中。
婉丽走进卧室,狠狠瞪了妹妹一眼,然后从门背后的琴盒里拿出小提琴,脸孔表露出不满和惶惑。仿佛她是一个纵容惯了的孩子,平时有求必得,而今破题儿,第一次遭尝到不如意的事的滋味似的。她面对阳台烦闷地拉起小提琴。这把琴似乎遭到了与她同样的命运,琴声低沉。她拉得是——亨德尔《第四奏鸣曲》。她想从这低沉而缓慢的旋律中解脱出来,可是愈是解脱心情愈是烦闷,愈是苦恼。苦恼是浩大的,无边无际的,要是她的胸裂开,苦恼滚滚流淌出来,苦恼仿佛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然而那苦恼却偏偏没人看见。
“婉丽,婉琼,我开会去了。”
婉丽依旧拉她的小提琴,头也没回一下。
婉琼伸了一个懒腰,起身来到外间。
“晚上早点儿睡觉。不要和姐姐吵架,听到了吗?”母亲嘱咐道。
婉琼默默地点点头,好像说:“我不会和姐姐吵架的。”她陪同母亲下了搂,一直目送母亲远去。
第一部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夜晚,月亮的初吻给大地带来了安逸和幽思;由于大地具有慷慨的心怀,它已把这一切告诉了人们。一阵饱含着丁香花的和风,顽皮地在地面拂过,吹得人们神迷心醉,充满了舒适的倦意和快感。
送别了母亲,婉琼来到楼下花园里。
花园里的草坪中央有一座喷水池,池子用水磨石筑成。一尊鱼像,由圆形座托着,矗立在池子中心。池水闪耀银白色的光,光芒映衬在婉琼的脸孔流光泛采。
猝然间,她感到心在激烈地跳动,血液流速也加快了。她见到这一情景心里满是如饥似渴的感觉,好像无意间来到一个以前从未见到过的美丽的地方,总想一下子全跑遍似的。
原来,水池的南半边坐着一个人,被银白色的月光笼罩。
“他……”
人有一种天性,对于一个自己不熟悉、不相识,但你喜欢和敬佩的人,一旦见到他,心里不免有些欣怯,如果你有求于他就会显得愈加激动和胆怯。此时的婉琼,正处在这一情绪中踯躅。不大一会儿工夫,她那诚挚洒脱、天真无邪的个性炽烈地骚动起来,眼睛里闪烁欲望的光泽,迫使她去追求,去实现自己期望的东西。她来到他的面前:
“老师,您好!”
这声音是那样的叫他神魂不定,惊恐万分;这声音又是那么的熟谙;这声音带给过他幸福和欢乐、痛苦和忧伤;然而这声音又是那样的陌生,惊奇。好像那发自少女之口清晰温柔的音韵还在夜空回荡,在他耳旁徘徊。他缓慢地转过头,锁住眉头谛视这陌生让他震撼的女人。
婉琼和蔼可亲,温文尔雅的神态让魏思林茫然。他轻视地摇摇头,转过脸冷笑了一下,嘘了一口气。
婉琼微笑的面孔陡然惊悸,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姿态坦然,脑袋微微偏向左侧,显得有点儿淘气。她耸了耸肩,妩媚地表示自己做事有点儿冒失,请求他的宽恕。
魏思林转过脸孔,冷冷地、无表情地看她。不知怎得,这目光温柔得叫人心醉,他不禁联想到过去年月里那些恣意玩弄过他生命的目光。
她似乎在等他发问,他却一言不发。她脸上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苍白,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胸脯一会儿高耸,一会儿像屏住呼吸,好像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一般。
“老师……”
“什么事?”魏思林一脸冷漠的样子。
在这一刹那间,要不是她的脸孔同时流露出一种打动人叫人怜悯的表情的话,他说话时的语气一定是严峻的,冷酷的。
“老师,我想做您的学生。”
“学生……”魏思林轻视她,轻视这罕见的请求,就像藐视所有的女人一样的敌视她。
“是的,一个无知、冒昧的学生。”
“你懂音乐吗?”魏思林脸上表露出睚眦的、傲慢的神情。
“不太懂?就是因为不太懂,我才要求做您的学生。”
魏思林脸孔蓦地变得煞白。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他茫然,一种无法理解的茫然。也可能他把她看成了一个骗子,看成了一个外表纯洁,心里淫邪的女人。他眼睛里闪烁痛苦的傲慢和深深的忧虑,身体中惟有恐惧和疲惫。
是的,当人焦躁不安的时候,对于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会感到有根有据。
魏思林舒展了一下身躯,傲岸地离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婉琼感到四周无限的凄凉。她用绝望的目光追随他。
“老师,我不是下溅的乞求你,而是尊敬你才要求做您的学生。如果你是一个清高,一个夜郎自大的人,我决不会,也决不可能做您的学生。”婉琼异常的气恼,两眼直瞪瞪的。
魏思林停住脚步,目光盯住这带有野性的少女。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不是下溅的乞求你,而是尊敬你才要求做您的学生……”婉琼激动地重复着刚才的话。那有力的言语和她脸上的表情;睁得圆圆的、不动的、发光的眼睛和说话时的颤音是相称的。
魏思林缓慢地走到她的面前,紧皱眉头下面的眼睛里闪耀可怕的光芒,仿佛要把她一口吃掉似的。
“我夜郎自大?我清高?”他自语道。
婉琼面不改色。这会儿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她感觉他——怒视的目光,既不是愤懑,也不是惊骇;又不是不满,更不是歉疚,而是一种无法用文字描绘的……
魏思林徘徊。这突如其来的事扰乱了他的心境,他焦躁不安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痛咬他的心,不是哀愁,不是憧憬,也不是恼恨。他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枯涩的红光:连一位疏不相识的女人都在斥责自己,难道我真得变了?变得夜郎自大?夏健荣、许兴雄……难道我真是那种傲慢和固执的人?不,不可能。
“老师,我冒昧了,请原谅!”婉琼一双浓密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的眼睛,坦然、亲切而注意地盯在他的脸上。在她的眼睛里、微笑里,以及神态里,都坦率而明朗地闪烁着她是一个直爽而纯洁的少女。
魏思林不管内心受到多么大的惊恐,仍不失傲岸、固执的尊严。然而今天,面对一个女人,一个大胆倔强的少女,却令他束手无策。他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显得黯然失色。
“老师,你不原谅我吗?”
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