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婉琼到显得异常沉着,脸上平静地如天上固定不动的彩云。她看着父亲,好像说:我并非无法无天,我是和你讲道理!是请教你我的父亲。
“你懂得什么?你走上社会才几天,到来教训我那!我吃得盐比你吃得饭还多。像你这号人,从你的外表就可以看出来,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她的老师像个敞胸腆肚,肆无忌惮的人,而她呢,噤若寒蝉地拜到在他那种康俗愚蠢的脚下。”婉丽一双应奉嘲笑的眼睛,眼神儿一会儿游到父亲脸上表示赞许,一会儿狡猾地看着妹妹,表情中还有一种讥讽的神色,一种奸诈的阴影。
母亲在一旁并未做声。她既没顺从丈夫,也没指责女儿,从神态看来,俨然像一个法官在仔细听取双方的证词。一对沉静的眼睛特别的明亮,使人很少见到过这样尖利明亮的眼睛,除非在梦中。
婉琼像被人重重打了一记,她竭力掩盖内心的苦痛,但是泪水还是在眼眶里打转。她感情冲动的不能克制自己:“你好,口是心非。你不是非常崇拜你的老师吗?他才是一个敞胸腆肚,肆无忌惮的卑下之人。”
这番话像利剑似的深深扎进婉丽的心里。婉丽陡然一惊,半天说不上话来。她不敢再去反驳和诬陷妹妹了,完全被击垮了。她知道,此事一旦被父亲知晓的话,免不了要遭到和妹妹同样的下场,甚至蒙受的灾难更大。
这一刹那间,岑史峰突得打了一个冷战,愣怔片刻。他竭力压制内心的惊恐,斜视眼睛;脸色和平常大不相同,像失去了活力。平时,他口口声声说:“婉丽是一个有头脑,善于明辨是非的人,也是一个懂事,会体贴父母的好孩子。她的思想是纯洁的、高尚的;她意识中不存在虚伪、卑下,更不存在……”
四周突然沉寂了,好像风和雨对可悲的世界厌倦了,慢慢停止了怒吼。时间在刹那间凝固,星星钻出了云层,变得更繁多、更美丽。它们不是在有意注视什么,看来只是无聊地眨动。
对于岑史峰,他不喜欢那些搞西洋乐器的人,就拿女儿学琴来说,还是在妻子苦苦哀求之下,才勉强默许的。但有一条,不准许她俩接触音乐人,这有失身份。学琴,只能对着收音机、磁带或者教材学习,不得外出拜师求学。他不喜欢这种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新鲜的玩意儿。他认为人的思想和意识不应该违背人类社会固有的规律,不能一味讲究什么发展和追求。“什么时代不同人的意识也就有所不同等等。”这种意识完全属于盲目行事,并不复合社会发展规律。如果一味追求,整个社会将会垮掉,灾难像瘟疫一般侵袭、弥漫这个世界。
“老岑,你把电视机打开,今晚有京戏。”妻子有意打了一个岔。
“你好好考虑考虑!你这种想法和做法,你吃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呢,到时候,你喊爹喊妈也没用。”说完,他打开电视机。
岑史峰是个十足的京剧迷,凡是京剧必看。他喜爱看那些花旦戏和小生戏,像什么《红娘》、《吕布戏貂蝉》、《玉堂春》……简直让他着迷;哪怕工作再忙,也要看上一场。妻子说他:老婆可以不要,孩子可以不要,京戏不能不看。他却笑眯眯的并不感到害臊,好像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希奇古怪。
婉丽的面容像一朵盛开的鲜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然而眼睛里却燃烧着报复般的欲火和更阴险的光芒,好像在警告婉琼。
婉琼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一种依恋的情感混搅在一种正义的喜与恨的情绪中。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过于放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他是那样的敬慕和欢爱,以至超越了传说中的魏思林。她凝视母亲,心里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她还从未经验过这种心乱如麻期待着什么的感觉。
母亲的脸上,一种无可形容安闲的神情,让你觉察不出来她内心在想什么?眼睛却闪耀炯炯的光芒。可是从整个神态看来,她却又是一个主持正义,反对邪恶,反对阴险的人;一个严肃而温厚的母亲。
月色、星辉映照卧室,朦朦胧胧愈发清澈。
婉琼躺在床上静静地思绪,心却在炽烈地跳动。往事像演戏似的一幕一幕在她眼前呈现:父亲、母亲、姐姐、还有自己崇敬的老师……他们象征着虚伪、邪恶;真诚、善良;同时代表了各所不同的意识和心境。这些思想在她脑海里旋风似的飞驰。
他是那样的可敬可爱!世界上竟有如此纯洁的男人。每逢一想到他,或者梦见他,全身心被他大大的眼睛,高大的身躯,朴实的神态所注满。他是一个很有气魄,博学多才的人,而自己什么都不是。不过,她却感到一种任何人都不能给予她的生命的波荡和激情。他对我是否同样有所好感?他为什么总是那样的岸然,没一点儿人情味?姐姐为何那样忌恨我?难道他真是一个颓靡和玩世不恭的人?我怎么办啊?炽烈的心被许多复杂的情绪所困惑,心情异常纷乱。她睁眼瞅着昏暗的房间,想从黑色的夜里寻觅一线光明。
婉丽辗转难眠。自打妹妹向她诉说了那年轻人的事后,一种亲密交谈时的情景让她嫉妒。她心里一直燃烧着一种欲望,就像一个狂妄、贪婪的人,瞧见一个卑贱的小人,依靠自己的勤劳和勇敢所获得的东西那样的嫉妒的口馋。欲望中同时还夹杂着一种心痛的感觉,像是痛咬她的心。那年轻男子的风度,气质;那奕奕的神态,潇洒不羁的风姿时不时在她的眼前呈现,同时又闪现出妹妹对他闪烁一种快活的,爱慕的热情,她忍不住被嫉妒和忌恨攫住:这怎么办?妹妹是个桀骜人,施加威力是行不通!用道理也很难说服她。最后,她想出了一个奇妙的主意。
“小妹,小妹,你睡了吗?”
呼唤声,扰乱了婉琼原先美好神秘的心境:“干吗?”
婉丽变得和蔼可亲,一种悔过的笑容,同时存留了一种让人看不出来狡黠的神色:“小妹,你还生我的气吗?”
婉琼侧卧身子,缄默。
“这不能怪我!爸爸这人,你不是不知道,他不喜欢和反对我们同那些文艺界人交往。”
“你不是和爸一样吗?口是心非。”婉琼起身,嘲弄了一番。
婉丽惊悸,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时,她倏地闪过一个念头:
“其实你错怪我了。我是一番好意。虽然我说了一些过激话,但是,我是在试探爸爸,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婉琼冷笑了一下。
“你不相信?……你告诉我,你崇拜他,喜欢他,甚至爱慕他,可我没告诉爸爸啊?难道这一点不能证明我在袒护你吗。”婉丽一双温顺的眼睛,流露出的光泽几乎是一种叫人怜悯的光泽,不过这光泽是在瞳仁里闪动的:“其实,我把事情说严重一些对你只有好处,并无坏处。如果爸爸坚决反对,我们就另想办法。如果是一时的反对,你岂不是达到目的了吗。实际上,我是为你着想,你知道吗?”
此刻,婉琼心中虽然还存有对姐姐的怀疑和不信任,但是一刹那间,她那天真、纯洁的心灵却像古典文学传说中的——“东郭先生”。
“爸为何这样对待我们?为何这样固执保守?”婉琼好像相信和宽恕了姐姐。
“这怎么说呢?只能说爸他们所处的那个年代与我们这个时代不同。”
婉琼好像理解了。
“姐,你看他人好吗?”
“你说得是谁啊?”婉丽假装不知道的样子:“他善良吗?温柔吗?聪明吗?”
受到了片刻的安抚,婉琼被压抑心头的乌云顿时化解开来,喷射出灿烂的光芒。
“他真挚、聪明、博学多材,就是让人捉摸不透。他不许我问他的姓名?工作单位?上起课来,一板三眼,说起话来一本正经。”
“你怎么知道他在文艺界工作?”
“凭我的直觉。另外,他有一张照片,照片上他拉着小提琴,完全像一个小提琴演奏家。”
听到这番话,婉丽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犹如一个贪婪的人,一旦某样东西是自己追求的,心里就会涌现出一阵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引起的饥渴,这时她正处在这欲望的十字路口。
“小妹,谈话时他提到过谁?”
“谁也没提到,到是我提到一个人。”
“谁?”
“魏思林。”
“他有何反应?后来怎么说?”婉丽急切地问道。
婉琼想了一下说:“当我提到‘魏思林’三个字时,他一脸惊诧的样子,不过很快就平息了。我问他听没听过魏思林演奏的乐曲,他回答说,不了解。他问我认不认识魏思林?我说不认识,只知道他是一个知识渊博,大名鼎鼎的演奏家。他却打断我的话,说魏思林并不像我说的那样。”
“他怎么说?”
“他说魏思林很傲慢,固执,是一个十分要强而本身学识并不高,一种清高不值得人们尊敬的……”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说不许你诬枉人。就这样,我们相对无言地沉默了分把钟。”
“你提到我吗?”
“提到了。我说我姐姐曾经和魏思林学过琴。”
“他怎么说?”
“他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这一瞬间,婉丽的眼睛虽然还流露出一丝光彩,但是在听完最后几句话后马上阴暗了。她翕动嘴唇,想说什么,但又被吞噬了回去。她尴尬地笑了笑,笑容顿时陷入窘况之中。过了片刻,她问道:“小妹,你喜欢他吗?你爱他吗?”
婉琼情不自禁一阵心跳。说实话,自打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一种神秘的,动荡的情绪所骚动。每当此刻,她发觉自己有点儿精神恍惚,说不清怎么一回事情,只感到自己急切地盼望和期待着星期天的到来。难道这就是爱情——少女萌动的心扉。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婉丽一副热心、坦诚的样子,内心深处却汇集着更加阴险、更加嫉妒的欲望,就像上了鸦片瘾,耿弱于那贪婪的情欲中,如果这种贪婪的情欲冲破心房的话,她定会像禽兽一样肆无忌惮。
婉琼羞赧地垂下头。
“你呀——,真是一个黄毛丫头。”说出此话,婉丽的眼珠子快速转动了一下:“爱一个人,首先要了解他。现在的男人可坏啦!什么甜言蜜语,什么好话都能说得出口,把女孩子哄得滴溜溜的转,一旦骗到手,你是你,他是他。”她望了一眼妹妹:“我不是说你那位,别多心。”实际上她是一语双关,说别人的同时也是在说你。
“他不是那种人。”婉琼坚定地说道。
“他和你谈过自己的身世吗?”
“没有。”婉琼噘着嘴唇,摇摇头。
“男人若是爱上一个女人,首先献殷勤,然后将自己的身世向你倾诉,争得你的同情和信任,再表现出一副英雄气概,已博得你的欢欣。这就是男人最高超的地方。”婉丽振振有辞地说道。
“姐,你怎么懂得那么多啊?”婉琼暗暗敬佩婉丽。
“虽说我没谈过恋爱,但接触的男性不少,一个个像蜜蜂似的追着你不放。有时候又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讨你喜欢,一个个惟命是听,相互之间还狗咬狗,逗得你乐呵呵的。然而,你一旦上了圈套,他们回过头来扑咬你,翻脸不认人。”
“你别吓唬我啦?”
“我吓唬你?我才不吓唬你呢!”
“如果男人都像你说的那样子,岂不是人世间根本就没有爱情嘛?”
“爱情?什么叫做爱情,你懂吗?”
婉琼确实不懂得什么叫做爱情?她只知道,她喜欢一个男人,失去他,她会痛苦万分,会伤心流泪。现在她身有感触,一天不见他的面,浑身极其不是滋味,上班老是开小差,思想不集中。
“爱情是自私的,对不对?”
婉琼默不作声。
“过去有句古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奔东西。’这句话说明了什么?既然男女相爱,为什么大难临头各顾各呢?明摆着,人们用爱情骗来骗去,已求得各自的私欲。”
“那你一辈子不嫁人喽?”
婉丽狡黠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仰起来,像是隐藏着什么秘密:“我奉劝你一句话,对男人要谨慎小心,不能太信任,要不然你会终身遗恨的。”这番话完全出自婉丽私利、虚伪的灵魂深处藏有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她那极富有敏锐的想象力的脑袋瓜和灵魂深处相容一体时,使得她愈加师心自用,狡猾奸诈,容不下任何人。
房间一下变得静悄悄,惟有人的气息在挣扎。
姐妹俩默不作声,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在这之前,她们所做得一切是一种心灵的交流,多么的强烈,多么的新奇,多么的惊心动魄,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灵、思想、意识地交流。
第二部第十九章
夜色愈来愈浓重,空气愈来愈清爽,月光愈来愈明媚,四周愈来愈安逸。
一辆公共汽车缓慢地驶入“瑞熙路”。汽车马达声轰鸣着,在静谧的夜空回荡。
车“嘎然”停住,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人——魏思林。他跃过车门前的一洼水地,将乐谱搁在腋下,和售票员打了声招呼。
汽车开走了。
望着被路灯照得发亮,被雨水冲洗过的路面,东一摊水,西一摊水,到处闪光发亮,就像一条死气沉沉的巨蟒横在这片土地上。
夜晚的大雨,倘若不是魏思林事先有所预兆的话,恐怕这会儿该光着脚丫头走路了。
这两天,他正忙于演出,但一点儿也不觉得劳累。傍晚时分,虽然下了一场大雨,让人烦躁不安,但他并没感到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却恰恰相反,他觉得这雨是为他而下。
人欢快和兴奋的时候,对于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无所畏惧,什么样的东西都不值得讲究和烦恼。
他为何这样快乐呢?
原来,他接受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创作一首交响诗,曲名——《英雄的祖国》。他兴奋,激动;他梦想的,期望的一种震人心魂的远大理想终于要实现,他怎么能不欢欣,不高兴。然而,他又觉得自己学术浅薄。对于他——一个从未进入过音乐学院,没接受过正规教育的人来说,担子显得太沉,足有千斤重。但是任何困难对于一个充满理想,充满希望的人来说,远是多么的渺小呵!他要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光荣而又艰巨的创作中去,谱写出歌颂祖国,歌颂人民的交响诗,把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永久的、光荣的历史谱写成伟大的交响诗,使之震撼世界。这种心情,这种意念,充满了他的大脑,充满了他的血液,血液不停地快速流动。
大自然造就于人类,人类重归于大自然,融合在一体远是多么的灿烂,多么的辉煌啊!
他欣然地走着。
“魏老师。”
“是你?”他恍惚。
柳娴那薄薄的嘴唇流露出愉快的欢心,浓密的黑发闪烁着美丽的光芒,整个体态娴静美好。
两人见面时都有些窘迫。
柳娴一双发光的眼睛,凝视魏思林的面孔,诚朴与恳挚地倾心于他,简直像是升到了飘渺的境域。
“这么晚了,你……”
“我值夜班。”
魏思林明白了。
“演出还有几天?”
“还有一个星期。有事吗?”
“我想托你弄几张票。我爸爸妈妈……”
“好的。”魏思林爽快地答应下来。
柳娴情不自禁将身体朝前靠了靠。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似乎总有一股力量强烈地将她的身体推向他的怀抱。特别看他时,是那样的深切,好像在大胆的表白自己——有一颗心在爱恋他。
魏思林预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在心中萌动,因为这瞬间,他心里只有她。他竭力抑制自己萌动的心扉,将它严密地封锁在胸中,不让年轻狂热的心泄出。
时间终于到了分手时刻。然而,一个正经受着爱情初放喜悦的颤抖和兴奋的骚动的人总认为时间走得太快:一小时尤如十分钟,十分钟尤如一秒钟。这时刻,他们决不肯让时间的钟表平平静静地朝前走动。
“时间不早了,你该上班了。”声音、嘴唇、眼色和每个动作都有着何等不可言喻的意义呵!这里蕴藏着他对她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