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自有他生约,此去唯应礼玉真。
孟注:“第一句言生不同室,第二句死不同穴。慎夫人以况端敬,端敬死后,永承恩念;废后一无他室。”按:心史此注,似有未谛。“银海”指陵寝,典出《汉书?楚元王传》,用于此处,自是指顺治孝陵。“妒女津”之典极费解;《酉阳杂俎》记刘伯玉妻段明光性妒,以伯玉常于妓前诵《洛神赋》,谓“娶妇得如此,吾无憾矣”,明光因自沉于江,冀为水神而为伯玉“无憾”之妻。
“南山”只指陵寝,典出《汉书?张释之传》,记释之:
从行至霸陵,上居外临厕。时慎夫人从,上持视慎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凄怆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前曰:“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
此为汉文帝偶动无常之感,思及身后,愿葬于北山,可久安窀穸,不虞盗墓。而张释之的见解,据颜师古注:“有可欲,谓多藏金玉而厚葬之,人皆欲发取之,是有间隙也。锢谓铸塞也。云锢南山者,取其深大,假为喻也。”原文的意思是,劝文帝薄葬,以免诲盗。但就吴梅村此诗而言,南山也罢,慎夫人也罢,均与张释之的原意不相干,心史谓此句言废后与世祖“死不同穴”,诚然;慎夫人指端敬,亦是。然则“端敬”何人?
顺治废后缘由(2)
“端敬”即是误传为董小宛的“孝献皇后”栋鄂氏,端敬为其谥号中最后二字。这段疑案,留待后文再谈;此处可以确定的是,废后的“情敌”即是端敬。《康熙实录》:
三年六月壬寅,葬世祖章皇帝于孝陵,以孝康皇后、端敬皇后祔。
孝康为圣祖生母佟佳氏,圣祖践祚,尊为慈和皇太后,康熙二年二月崩,自然祔葬孝陵。而端敬与世祖合葬,即所谓“南山仍锢慎夫人”;下一“仍”字,可知有争之者,争而不得,胜利终归端敬,故曰“仍”。而此争之者,自然是废后。得此了解,末句“玉真”之典,方有着落。《唐书?后妃传》:
玉真公主字持盈,天宝三载,请去公主号、罢邑司,帝许之。
明此出处,通首可解。废后虽不在分香卖履之中,但世祖既崩,旋即身殉,其用心与刘伯玉妻段明光无异,以为既然殉帝,位号可复,以元后身份,自然合葬,故云“银海居然妒女津”,银海指孝陵。
岂意祔葬者仍为端敬。“君王自有他生约”,说明端敬得以祔葬的原因,此或出于世祖的遗命,必与端敬同穴。末句设为规劝之词,言废后应学玉真公主,谦退不妒,勿争位号,或者反可邀得世祖见许于泉下。
以上所解,自信可发三百年之覆。由是可知,废后退居侧宫,死于何年,葬于何处,“档案无考”之故何在。
珍珠十斛买琵琶,金谷堂深护绛纱。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孟注:“第六首则可疑,若非董小宛与世祖年不相当,几令人谓冒氏爱宠,为或有之事矣。余意此可有二说:(一)或废后非卓礼克图亲王之亲女,当摄政王为世祖聘定之时,由侍女作亲女入选,以故世祖恶摄政王而并及此事,决意废之。(二)或端敬实出废后家,由侍媵入宫。(下略)”
心史此两说,第一说绝不可能,因皇室与博尔济吉特氏已三世为婿,中表至亲,岂能以侍女假冒?而况作配天子为嫡后,吴克善又何肯以侍女作亲女?第二说则端敬如为废后侍媵,则早当见幸,不应迟至“十八岁入侍”。
按:《古意》六首,末首与前五首不相连贯,此为最可疑之点。玩味诗意,绝非咏废后,邓石如《清诗纪事初编》叙吴梅村,说“《古意》六首”云:“一废后;二三四五宫人失宠者;六季开生谏买扬州女子。”季开生为季沧苇之兄(其事迹详见拙著《柏台故事》),以谏买扬州女子几遭大辟,减死流尚阳堡,死于戍所。此事固亦为顺治年间压制汉人的一大公案,但以体例而论,不应阑入此处,且语意不及于极谏,邓说难信。
我以为第六首当是言端敬的出身。此诗主要用石崇的典故,即第三句“掌上珊瑚”,亦借用石崇与王恺斗富的故事。“绛纱”有两解,一出《后汉书?马融传》,指女乐;一出《晋书?胡贵嫔传》:晋武帝多简良家女子充内职,自择其美者,以绛纱系臂,乃指为天子所选中的女子。但细释诗语,仍以指女乐为是。
就诗论诗,照字面看,并不难解:有豪家量珠聘得名妓,颇自珍秘,轻易不为宾客所见,结果竟成宫眷。但其中隐藏的内幕如何,却费猜疑。
如说世祖对此名妓一见倾心,以权势压迫豪家献美,则疑问有二:
第一,豪家是谁?是否端敬之父鄂硕,抑其伯父即多尔衮的亲信罗硕(或作罗什)?
第二,端敬出身既为名妓,何以又一变而为鄂硕之女?
据传教士的记载,端敬原为世祖胞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妃。黎东方博士信此说,以为博穆博果尔无功无德而得封亲王,即为慰其夺妻之恨。按:太宗十一子,除第九子世祖及早殇者外,得封王者四子,一为长子豪格,封肃亲王;一为五子硕塞,封承泽亲王,后改号为庄亲王;一为八子,不知名而封为荣亲王,即太宗所宠的宸妃所出;一即博穆博果尔,其生母亦出于博尔济吉特氏。硕塞封王以战功及多尔衮的提拔;荣亲王则是子以母贵;唯独博穆博果尔,遽封亲王,确有疑问。
今以《古意》第六首而言,如世祖曾夺弟所爱,亦为侍姬,而非嫡室。但博穆博果尔于顺治十二年封王,十三年即薨,得年十六岁;而端敬以十八岁入侍世祖,年长于博穆博果尔,似亦不伦。
走笔至此,不能不谈吴梅村的《清凉山赞佛诗》;向来谈董小宛入宫,及世祖出家,无不重视此诗;尤以一、二首,本事大致可考。程穆衡注未见;若孟心史在《世祖出家考实》一文中,所言固不谬,但实可更详,此当与《古意》六首及《读史有感》八首合看,则情事弥出。 txt小说上传分享
顺治废后缘由(3)
《清凉山赞佛诗》为五古四首;其一起头描写五台山,共有六句之多:
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
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
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
有山出台、由台出池、由池出莲,而重点在“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此谓清室与博尔济吉特氏世为婚姻;而一帝娶姑侄姐妹,或兄弟即为连襟,婚姻既密切亦复杂,则如世祖夺弟或其他亲族所爱,亦为可恕而不足为奇之事。是诚诗人温柔敦厚之笔。
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
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
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
此言世祖邂逅端敬,一见倾心,收入后宫,且为孝庄太后所同意。“王母”指孝庄,而“双成”切“董”,确凿无疑。“汉主”指世祖;梅村作此类诗,皆用汉朝故事,因为当时最大的忌讳,在夷夏之辨,谈宫闱犹在其次,梅村必用汉朝故事者,即恐万一兴文字狱,犹有可辩的余地。
起首六句,描写道场,下接“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乃孝庄携端敬来拈香,世祖因而初识端敬,一见恰如汉元帝之初识昭君:“顾景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后汉书?南匈奴传》)
昭君已许婚匈奴,汉元帝欲留不可;此则不然:“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同心合”典出《隋书?后妃传》:炀帝烝父妾宣华夫人,先以小金盒贮同心结示意。梅村用此典,可知端敬为亲藩侍姬,深得孝庄欢心,故行止相携;又用“九子钗”一典,可知世祖纳端敬,为孝庄所同意。《飞燕外传》:“后持昭仪手,抽紫玉九雏钗,为昭仪簪髻。”此“后”在端敬,当然是太后,而非皇后。
翠装雕玉辇,丹髹沉香斋。
护置琉璃屏,立在文石阶。
长恐乘风起,舍我归蓬莱。
前四句既写端敬得宠,亦写端敬纤弱,因而常忧其不永年,于是而有以下一段较“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更为缠绵的描写:
从猎往上林,小队城南隈。
雪鹰异凡羽,果马殊群材。
言过乐游苑,进及长杨街。
张宴奏丝桐,新月穿宫槐。
携手忽太息,乐极生微哀。
“千秋终寂寞,此日谁追陪?”
“陛下寿万年,妾命如尘埃。
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杯。”
按:“上林”指南苑,“小队”句指方位明甚。“果马”一典最好,说明了许多事实。“果马”者,可于果树下乘骑的小马,自然是为端敬所预备。可以想象得到,端敬娇小纤弱,而且不会骑马,故骑果马,虽倾跌无大碍;从而又可以证明端敬来自江南。倘真为鄂硕亲女,从龙入关,如何不能骑马?若废后则蒙古人,从小习于怒马,但“从猎陈仓”偏以“怯马蹄”为言,而“玉鞍扶上却东西”,偏与御马背道而驰,其为妒端敬而赌气,情事显然。
“乐游原”与“上林”为两地,自指西苑而言,下句“西宫杯”虽用王昌龄《长信秋词》“火照西宫知夜饮”典,与“新月”句相应,但只点出“西”字。西苑在明武宗时曾开内操,又有“平台”(即“紫光阁”)为召见武臣之地,固可视作“长杨街”。
此言南苑猎罢驾至西苑,张乐夜宴,由“新月”、“白露”知其时为八月初。手头无《顺治实录》,不能细考。
“太息”者世祖,生前之乐至矣尽矣,但愁身后寂寞。于是端敬由“谁追陪”而自陈“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杯”。生生死死相共,较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更见情深。
于此可证《古意》第五首,“南山仍锢慎夫人”,确指端敬祔葬。
按:其时世祖年不满二十,已虑及身后,自为不祥之语,故有最后一段:
披香淖博士,侧听私惊猜。
今日乐方乐,斯语胡为哉?
待诏东方生,执戟前诙谐。
熏炉拂黻帐,白露穹苍苔。
君王慎玉体,对酒毋伤怀。
“披香”典出《飞燕外传》:“宣帝时披香(殿)博士淖方成,白发教授宫中,号淖夫人。”按:世祖亲政后,征博学翰林如方玄成等侍从,极其亲密,称方玄成别号楼冈而不名;此处“淖博士”、“东方生”皆有其人。
由“伤怀”领起第二章,写端敬之死,及世祖逾情逾礼:
伤怀惊凉风,深宫鸣蟋蟀。
严霜被复树,芙蓉雕素质。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顺治废后缘由(4)
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
端敬殁于八月十七日,首四句写时写景亦写情。“千里草”切董字,与“双成”遥相呼应。
孔雀蒲桃锦,亲自红女织。
殊方初云献,知破万家室。
瑟瑟大秦珠,珊瑚高八尺。
割之施精蓝,千佛庄严饰。
持来付一炬,泉路谁能识?
“孔雀蒲桃”为“锦”的花样,是最名贵的纺织品;“红”读如工,红女即女工,破万家而织一锦,名贵可知。“瑟瑟”以下四句,言凡此珍饰,本当供佛,而“持来付一炬”,为满洲丧俗,衣饰服御焚之以供冥中之用,称为“丢纸”,并有“大丢纸”、“小丢纸”诸名目。紧接“泉路谁能识”,深慨于暴殄天物。
红颜尚焦土,百万无容惜。
小臣助长号,赐衣或一袭。
只愁许史辈,急泪难时得。
此一段纯为刺笔。“助泣”而哭临,例赐素衣一袭。“许史”典出《汉书?盖宽饶传》注:“许伯,宣帝皇后之父;史高,宣帝外家也。”自是指鄂硕、罗什家人。我以为此一句亦有言外之意,倘端敬果为亲生之女,何得无泪?急泪难得,不妨视作端敬与鄂硕无血统关系的暗示。
从官进哀诔,黄纸抄名入。
流涕卢郎才,咨嗟谢生笔。
按:世祖极好文墨,端敬之丧,既务极铺张,则词臣广进哀诔,亦可想之事,故以下接连用北齐卢思道挽文宣帝及南朝谢庄两典。谢庄一典,尤为贴切,《南史?后妃传》:
宋孝武宣皇帝薨,谢庄作哀策文奏之,帝卧览读,起坐流涕曰:“不谓当世复有此才。”
当时与谢庄后先媲美者,内阁中书张宸,《上海县志》有其传:
张宸,字青雕,博学,工诗文,由诸生入太学,选中书舍人。时词舍拟撰端敬后祭文,三奏草未称旨,最后以属宸,有云:“渺落五夜之箴,永巷之闻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姜之后谁人?”章皇帝读之,泣然称善。
又张宸《青雕集》自叙其事云:
端敬皇后丧,中堂命余辈撰拟祭文,山阴学士曰:“吾辈凡再呈稿矣!再不允。须尽才情,极哀悼之致。”予具稿,中堂极欲赏。末联有……等语;上阅之,亦为堕泪。
据心史先生考证,“山阴学士”指胡兆龙。“再呈稿,再不允”,独赏张宸一文;世祖在文学上的修养,实为清朝诸帝第一。
尚方列珍膳,天厨供玉粒。
官家未解菜,对案不能食。
此言世祖哀思过甚,眠食俱废。“解菜”一典出《南史》:东昏侯悼女,废食积旬,左右进珍馐,云“为天子解菜”。征典及诸东昏,亦是刺笔。
黑衣召志公,白马驮罗什。
焚香内道场,广坐楞伽译。
资彼象教恩,轻我人王力。
微闻金鸡诏,亦由玉妃出。
此亦记实。“黑衣”谓南朝僧慧琳,善谈论,宋文帝令参机要,有“黑衣宰相”之称。志公、罗什皆高僧,以喻世祖所尊的玉林、木陈两禅师;玉林且为本师。
“焚香内道场”,谓在宫中大作佛事,玉林弟子行峰,随师入京,作《侍香纪略》一书,言端敬之丧,玉林另一弟子茆溪“于宫中奉旨开堂”。以下“广坐”之句,描写内道场;下接“微闻金鸡诏,亦由玉妃出”,亦复信而有征。“金鸡诏”大赦令,典出《唐书?百官志》。顺治十七年秋决停勾,从端敬之志。《顺治实录》:
十七年十一月壬子朔,谕刑部:“朕览朝审招册,待决之囚甚众,虽各犯自罹法网,国宪难宽,但朕思人命至重,概行正法,于心不忍。明年岁次辛丑,值皇太后本命年,普天同庆;又念端敬皇后弥留时,谆谆以矜恤秋决为言,朕是以体上天好生之德,特沛解网之仁,见在监候各犯,概从减等……尔部即会同法司,将各犯比照减等例,定拟罪名……其中或有应秋决者,今年俱行停刑。”
孝庄生于万历四十一年癸丑,逢丑年为本命年;但从来行赦,未闻有以逢太后本命年作理由者,若是则每逢丑年必赦,作奸犯科得逞侥幸之心,岂有此理?于此可知,本命年之说为门面话,实际上是从端敬遗志。
高原营寝庙,近野开陵邑。
南望仓舒坟,掩面添凄恻。
戒言秣我马,遨游凌八极。
以上为第二首最后六句,心史先生所释极是,大致谓营庙事所必有。“开陵”即世祖后葬之孝陵。“仓舒坟”者,以魏武帝子邓哀王曹冲字仓舒,比端敬子荣亲王,生于顺治十四年十月,至十五年正月夭折,尚未命名,本不应有王封,而以端敬故,追封“和硕荣亲王”,并有墓园。末联“秣马遨游”,将往五台山礼佛。
第三首的起句是“八极何茫茫,曰往清凉山”,以下描写有关清凉山的传说。此山即山西代州的五台山,佛家目之为文殊菩萨的道场,由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