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朵娜沫
熬着油灯,娜沫签下自己歪歪斜斜的名字。
她把纸条放在心窝,用女人温暖的肉体的余香亲吻它,它是她的希望,也是她的尊严。她将纸条贴着心口,好象她贴着的是高松柏老师。她相信她把项链送还高松柏以后,他就会重新回到她的身边。项链是用藏刀交换来的定情物。不过,娜沫姑娘已经在那次温泉浴时不小心丢失了。自从猎人多呷夜里走婚被高松柏撞见后,娜沫看到了高松柏暴跳如雷的愤怒和痛苦的表情,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从此也就拒绝了多呷再来走婚的请求。
第二天,娜沫姑娘将羊群交给姐姐旺增西姆看管。
她连忙赶到县城,找遍县城的大小商店,可没有看见高松柏送给她的那种项链。她又连夜坐车赶到自治州府,在最大的世纪珠宝店看见了同样的项链。4880元的价格赫然在目。娜沫姑娘被差点吓晕,对贫穷的峡谷藏民来说,那是一个天文数字。藏民一年的纯收入只有400多元,一条小小的项链,就是娜沫十年的收入,一笔巨大的债务,她原以为它就值几十元钱呢。她在赛歌会上看见过小阿妹胸前佩带的只值几元钱的塑料项链。
天色已黄昏,昏昏迷迷的娜沫姑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宝店的。她最后来到州政府大楼前的世纪广场,她在花坛台沿上坐了很久。她绝望地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流,默默注视着贵妇人脖子上佩带的金色项链。
“要是我也有多好。”娜沫羡慕极了,也绝望极了。
她在广场上从黑夜坐到黎明,然后,在冷清的晨曦中悄然离开了城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的心情失望到了极点。回到木措村,她抚摩着被高松柏退回来的藏刀,她对爱情的信心又渐渐恢复过来。为了挽回高松柏的心,她愿意吃再多的苦头,只要能攒下一大笔钱买回项链归还高松柏老师。
4880元,这个数目深深印在娜沫的脑海里。恐怕,又亲切,不管如何,毕竟这个数字将她的爱情和希望联系在一起了。
经过一阵犹豫和徘徊的绝望后,娜沫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挽回她的爱情,于是,她慎重地写下诺言,请求高松柏老师宽限一年甚至几年的时间归还他的项链。她小心地封好纸条,叮嘱妹妹一定亲手交给她的老师。早晨,她把妹妹送上去学校的山路,看到那娅渐渐远去的背影,娜沫姑娘似乎又看到了一点希望。
第二天,娜沫姑娘开始了攒钱行动。她从要好的牧羊姐妹们那里借了几百元钱。藏民都很贫穷,平时缺衣少食,除了家里储备的口粮和牲口外,手头没有多少钱。娜沫只有靠自己干活挣钱还债了。
白天她一边放牧,一边采草药,拾蘑菇;夜里就熬着灯火缝制藏服,编织花帽,然后,托阿古松杰老人拿到县城的集市上卖了换钱。要是遇上那娅放假就让她去放牧,娜沫就到山外的采石场为喇嘛庙背矿石换钱。凡是能挣钱的地方,她都去了。她的手、肩、脚,磨出一层层血迹,但她忍住不哼一声。在特别劳累的时候,就坐下来回忆一下和高松柏相处的快乐情形,回忆他充满激情的脸膛,以及他给她演唱的赞美诗。
这给了娜沫无穷的力量和勇气。拼命找钱,只为偿还债务,赎买她的爱情。
阿尼及珠老人摇头。
阿古松杰老人摇头。
阿切旺增西姆摇头。
夜里,阿切爱怜地用草药熬敷妹妹娜沫因为劳累奔波而磨起的伤痕,忧虑的话语到滑嘴边,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家人没有劝阻娜沫的愚蠢行动。在大峡谷里,藏民淳朴的观念里,欠人家的财物,就一定要如数偿还,这是天经地义的大事。他们爱莫能助,只能尽量减轻和安慰娜沫因为劳累留下的疲倦和肉体的伤痛。
两个月后。
娜沫姑娘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为了不拖延偿还债务的信誉,她要将借来的钱和卖草药、蘑菇、干柴,以及背矿石、缝制衣服挣来的一千元钱亲手交还给高松柏老师。
清晨,她把羊群早早赶上山后,然后,打马赶到高松柏老师的学校。正好,高松柏老师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她没有打扰他的讲课,独自躲在教室背后的树林里等待。透过窗口,她看见西装革屡履、风度翩翩的高松柏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给学生们做演示试验。她的眼里充满渴望,羡慕孩子们能坐在安静的教室里听大城市来的老师上课。看到高松柏一蹩一顿自信的笑容,听到他幽默诙谐的言谈和孩子们开心的大笑,娜沫姑娘同样兴奋极了。渐渐地,她的脑海里做起了电视画面里的梦想,在梦里她像城里的汉族人一样伴随着她的新郎高松柏缓缓步入圣洁的基督教堂,牧师高唱婚礼赞美诗,宾客抛撒五色鲜瓣,美妙的祝福歌婉转悦耳……
“罪过。”娜沫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叛逆族人的负罪感。
祖辈世代在大峡谷里过着男耕女牧与世隔绝的生活。男女走婚,是峡谷的千年风俗,自己却想入非非,幻想过山外汉族人的异常生活,这简直就是叛逆的荒谬想法。幸好,她的内心世界此时只有她一人知道,罪孽的种子要是不能在峡谷生根发芽,也就不会遭到族人视如瘟神一样的扼杀。
课上了很久,先是自然课,接着又是英文课。
课间十分钟的休息里,娜沫姑娘没有直接走进学校找人。她喜欢远远的站在教室外听高松柏讲课,欣赏他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神态,她对他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充满爱慕和尊重。但高松柏老师课堂上对学生的亲切、和善、开明和风趣的潇洒形象,让她无法与他两个月前暴跳如雷、凶狠仇恨、甚至恐怖的表情联系起来。但她心里对他没有半点责怪,她只是在不断寻找自己的失误和罪过。
终于,娜沫姑娘在教室外站累了,她就在树林边的草丛上坐下来,双手肘支撑起甜蜜的脸蛋,一边继续听课,一边美好地幻想。
火辣辣的太阳爬上头顶。十二点二十分,放午学钟声敲响了。
孩子们争先恐后跑出教室,蹲在院子里吃从家里带到学校的土豆饭、糌粑团。 高松柏老师疲惫地回到他的寝室兼书房,然后,生火煮饭。
“松柏——”娜沫姑娘突然笑容可掬出现在半掩的门口。
高松柏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冷冷问道:“你来干什么?我们不是早已经分手了吗?”
娜沫姑娘却不理会,只是格格地笑,“分手了,我可不知道呀。你不欢迎我了?我的大诗人老师——”不等高松柏请进,她已经坐在床沿上,很高兴的样子,“上课辛苦了吧。你已经很久没有到我家去了呢。”
高松柏老师打量娜沫姑娘。
娜沫姑娘头上顶着花格子头巾,上穿开襟短褂,内套绿色长袖子白花藏袍,下身是一件红色短裙,腰前挂一条黄绿色花纹褂子,美丽动人又朴素大方,看样子娜沫今天是特意打扮过的。她的脸盘憔悴、疲倦却很幸福、快乐的满足。她记得就是这间小屋,她人生第一次受到男人温情的亲吻,当时,她吓坏了,又惊喜又激动,现在她很想高松柏关上房门再亲吻她,然后对她说,“一切都过去了。”
可场面却是如此的冷漠和尴尬,空气也好象在瞬间凝固了。
“你还在生气吗?”娜沫姑娘热情地靠在高松柏的肩膀上,火辣辣的眼睛含情脉脉望着他,她讨好地冲他笑笑,想打破僵局。
“别碰我,你的身子脏着呢?”高松柏老师一把推开了她。
“你怎么了?”娜沫好象受到了惊吓,眼里盈出几滴泪水,她的肩膀受伤似的颤动几下,茫然望着高松柏的脸……
气氛更加僵硬起来,沉默无语。
“你来干什么?如果没有事,你可以走了。“说完,高松柏老师挥挥手,让到门口,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几个在学校吃午饭的老师见高松柏家里来了客人,他们熟悉的娜沫姑娘,就走到门口往里面探视片刻,想与她问候一下,然后,退出去。
“我来送你的钱呀。你没有请我吃饭,就想赶走我?”娜沫耸耸肩头,远远的站着,但脸上很快恢复了甜甜的笑容。
“钱?什么钱?“高松柏将项链的事忘记了,叫娜沫归还项链只是他一时的气话,只是不想让她保留项链而玷污代表纯洁爱情的定情物。
“我不是将你送给我的项链弄丢了吗?你带来的纸条里不是说让我还给你吗?我一时又攒不够钱买来项链还你,我又不能违背诺言,我就将钱分批还给你了。这是我还你的第一笔钱,剩下的我会争取在你离开峡谷前全部还给你的。”娜沫笑笑,将钱包放在书桌上,俯下身子去整理床头凌乱的被子。
“放下,你肮脏的臭手别把我的被子玷污了!”高松柏毫不客气训斥道,他想起了猎人多呷睡在娜沫床上的一幕,他敏感的神经突然幻想出猎人爬在娜沫丰满、性感的胴体上,贪婪地允吸着她富有弹性的乳房……他的神经被幻想刺得发痛,原本属于他的新婚之夜,属于他的贞操和肉体全被那满身臭汗、粗鲁的野兽给占有了,玷污了他心目中神圣的爱情,现在娜沫这个狐狸精似乎还满身臊气呢。
“老师,你怎么了?”
高松柏突然受伤般吼叫起来,“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肮脏的身体。你给我滚出去!”
“你……”娜沫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叫和羞辱惊住了,她回头,看见半遮掩的门口,挤满小孩子们偷窥的眼睛。她的心火辣辣地发烫,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她背转身,飞快擦掉眼睛里直涌的泪水……
“出去!”高松柏在她的背后恶狠狠地吼叫道。
“我是来还你钱的。”娜沫姑娘不敢奢望高松柏的热吻和原谅了。她侧着身子,不敢让他看到自己流泪的眼睛,她无力地举着手中一叠用手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钞票。
“钱!钱!钱!”高松柏一把抢过包裹,发疯一样将钞票撕得粉碎,然后,抛向空中。钞票的碎屑洒落了一地,他重重地踏上一脚,痛苦地叫嚣,“钱!钱!钱!你以为我来高原是为了挣钱吗?你以为我在乎钱吗?你以为我和别人一样爱财如命吗?可恨的贱女人,是你伤害了我的自尊,是你玩弄了我的感情——可恨的野蛮女人,是你践踏了我的爱情!”
“你……”娜沫姑娘气得说不话来。
“我!我恨不得用火烧死你!让你的灵魂化为灰烬,为我的爱情祭奠;我恨不得用刀剐了你,留下你肮脏的肉体为你的耻辱赎罪!”高松柏老师压抑着的伤痛爆发了。当初在省城,金钱和权势夺走了他的初恋女孩文丽——他刚品尝到的甜蜜爱情。他来到这偏远的最后一块圣洁的地方医疗心灵的创伤,本以为在这与世无争的高原峡谷,没有了钱权的纷争和烦恼;没有了感情的欺骗和玷污,可这里的人同样移情别恋,对肉体的贪婪竟比山外的省城更放肆,更心安理得,更丧失伦理,所以他感到更悲哀,更激愤。
“你、你真的要赶我走?你忘记了……”娜沫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出去!”高松柏的脸上只有愤恨。
“高松柏老师——”娜沫哀求,已经完全失去了见到高松柏的激动和欣喜,而是满脸的羞辱、怯弱和伤心。
“滚出去!”
“高老师——”女人请求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自尊,犹如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尴尬和羞愧。
“出去!你这风骚无耻的女人!”高松柏狠狠扭住娜沫的衣领,叫嚷道,咆哮道,他的脸因为愤怒和伤痛而严重变形。
“我求你放开我,让我——”
“滚出去!滚出去!”
娜沫姑娘最后被高松柏老师死死拖到门口,然后,被高松柏有力的大手提起来,猛地推出门去。
砰——
厚厚的木板门被严严地关上了。
砰——
娜沫姑娘在强大推力的作用下,虚弱的身子顷刻向前跌倒,温柔的额头狠狠撞在教室厚厚的石头墙壁上。她努力地站起来,用手紧紧抚住发烫的额头,手指的缝隙里,黏黏的血液慢慢流出……她回望一眼那扇紧紧关闭的木板门,想再看一眼她所爱的凶狠的情人,可视线早已经模糊一片,她噙着直涌的眼泪,双手紧紧遮掩住鲜血流淌的额头,依恋地离开了充满尖叫、训斥、羞辱的学校。
“不知羞耻的女人!” 屋子里,郁闷的高松柏老师一拳朝墙上砸去。
峡谷的夜,娜沫姑娘躲在被窝里默默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爱美的尼朵娜沫姑娘解开头巾,将额前那缕长发轻轻下移,遮住了额头上那块让她委屈和凌辱的伤疤。见了族人她还是甜甜的一笑,谁也不知道美丽而善良的尼朵娜沫姑娘爱笑也爱哭,悄悄地躲在被窝里哭……
第18章、祈求雪崩
第18章、祈求雪崩
高松柏老师对尼朵娜沫姑娘极尽羞辱后又是无穷无尽的冷漠。
但这并没有改变峡谷女人对爱情的忠贞和固执,尼朵娜沫姑娘对绝望的爱情仍不死心,每天但她在通往雪山的山路上同样吆喝她的羊群,同样一路唱着灼热燎人的情歌。现在她已经改变了牧羊的路线,她不再到达瓦雪线下的草甸放羊,她将羊群绕道赶到高松柏学校背后蚂螂雪山下的树林里,然后,一边自由自在地放牧,一边对着学校的方向高唱美妙动人的情歌:“茫茫无边的雪山上 ,一只落单的苍鹰在高高飞扬 ……”
歌声清脆而响亮,在学校上空的白云间久久回荡。
高松柏老师在教室里突然驻脚,面对学生侃侃而谈的讲授嘎然而止,他侧耳聆听,片刻,他的眉头紧皱,他迅速关上窗户的玻璃,放下窗帘继续上课。
可学校上空,灼热而深情的歌声隐隐约约,忽远忽近,持续不断:
茫茫无边的雪山上,
一只落单的苍鹰在飞扬,
黯然失神的眼睛啊,
充满被折断翅膀后的渴望。
我尊贵和善良的神啊,
你是否将我的罪过原谅?
我尊贵和善良的神啊,
你是否将我的罪过原谅?
我尊贵和善良的神啊,
请赐于我展翅飞翔的梦想。
在莽莽的原始森林里,
有一只因为失偶而受伤的母狼,
她失去同伴撕裂般的嚎叫,
眼里充满被大山抛弃的哀伤。
我高贵和智慧的神啊,
你是否为我指明团聚的方向?
我高贵和智慧的神啊,
你是否给我指明回家的方向?
在美丽辽阔的草原,
有一只刚出生两天的藏羚羊,
它狠心的阿尼已经悄悄离去,
断奶的羊羔哭得心伤。
我善良和仁慈的神啊,
请告诉我充满汁液的乳房在何方?
我善良和仁慈的神啊,
我要回到阿尼温暖的心房。
我尊贵和善良的神啊,
我要回到阿尼亲切的身旁,
我尊贵和善良的神啊,
我要回到阿尼的身旁……
一连几天,初升的朝阳还刚在山垭口艰难爬行,教室朗朗读书声正浓的时候,学校上空就会准时响起娜沫飞扬婉转、清脆凄婉的情歌:“茫茫无边的雪山上,一只落单的苍鹰头顶在盘旋,它黯然失神的眼睛里啊,充满被折断翅膀后的渴望……”
“无聊!”高松柏老师极力回避烦恼的情歌。他想平静下来,想忘记那些可恨的视爱情如儿戏的藏女,他想忘记峡谷里的悲欢离恨,顺利完成三年的志愿者工作,然后,永远离开这块同样让他伤心愤怒的地方。 “爱越深,恨越深。”他想忘记峡谷里的一切,但却始终无法忘记对娜沫的仇恨。
“无穷无尽的冷漠,才是对女人最大的羞辱和惩罚,才是女人不愿承受的最大的痛苦。”所以,听到娜沫清脆动人又甜蜜辛酸的情歌,高松柏老师却无动于衷,好象那完全是一个陌生人的陌生世界。
“茫茫无边的雪山上,一只落单的苍鹰在飞扬,黯然失神的眼睛里啊,充满折断翅膀后的渴望……”
高松柏老师冷漠、傲慢和无情的沉默,的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