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女孩,喝什么酒啊?”高松柏去抢酒碗。
尼朵娜沫狠狠瞪了高松柏一眼,爽快地高举酒杯将半碗青果酒一饮而尽,“阿古,你别叫老师再喝了。”她冲老人不满地嚷了一声,要走。
高松柏被她的豪气折服了,想不到峡谷的姑娘竟是如此好酒量和英雄气概。他的确有些醉了,忘了小时候身为“臭老九”的父亲告诫他的汉人“男女授受不亲”的千年古训。他一把拉住尼朵娜沫的小手,硬要她在大桌子边一道喝酒。他讨厌峡谷藏民轻视妇女的清规陋习。
在高松柏的坚持下,老松杰热地同意了。
尼朵娜沫于是坐在高松柏的身边,但除了帮他选肉挑菜外,她很少动自己的筷子,也不喝酒。她好象是来监督高松柏怕他喝醉酒出洋相的。
月儿,晃悠悠地在峡谷头顶上散步。
一桶青果酒终于喝完了,肉还剩下大半。
高松柏老师醉醺醺离开桌子,被请到碉楼下的大树下喝酥油茶。松杰热地说喝茶醒酒后还要跳“火塘舞”,一直玩到天亮,这种风俗在大峡谷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了。附近的妇女小孩已不知什么时候一齐挤到碉楼下的空坝上等待“火塘舞”。他们急切地等待跳舞,用这种方式欢迎远方的客人。
二楼的起居室里,小那娅在阴暗的松油灯下画画,还不时用夹着藏族方言的普通话念上两句。
高松柏兴趣大增,凑过去看小女孩的画。画面上是一群鸭子在篱笆栏里争食的情景,线条画得乱七八糟的。他想教她作画,他在读师范大学选修过时描和水粉画,美术还算有些功底。只几笔他便勾画出一幅山水画来。
那娅和姐姐尼朵娜沫站在高松柏身边看他描画,她们专注、虔诚、羡慕的神情就像听话的学生在聆听、观摩老师的杰作。
“喜欢速写的画吗?”
“喜欢。”那娅大声嚷道。
尼朵娜沫却羞涩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于是,高松柏老师叫两人蹲在硬纸板前作画。他细心讲解素描的要领。小那娅伏在高松柏老师的膝盖上,让老师手把手的教她。而尼朵娜沫还是很害羞,始终与高松柏保持一段距离,她画一笔,就用温柔而会说话的眼睛望望纸板,又望望老师,神态象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一样天真。显然,她对绘画充满了神往的疑惑和好奇……
小女孩拍手夸老师,说老师的画很好看。
尼朵娜沫看看自己的画,又瞧瞧妹妹那娅的画,朝高松柏老师抿嘴一笑,然后走开了。
屋外坝子里已经燃起篝火,人们围在一起又唱又跳。
高松柏对藏族的舞蹈很外行,对跳舞也没有兴趣。于是他回身上楼教小拉娅读课文。小女孩渐渐不惧怕老师了,与老师亲密起来,依偎在他的胸前,欢快地朗读课文。尼朵娜沫上来了,大概她已经帮姐姐收拾好了厨房。她端过一只小板凳远远的坐在一边,看着高松柏和小那娅摇头晃脑充满激情地朗读古诗,从李白的《静夜思》读到杜甫的《春夜喜雨》。尼朵娜沫的脸上充满羡慕,一边甜甜地抿嘴微笑着,一边不时给老师冲茶倒水。她与高松柏老师熟悉起来,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害羞了。
“你的书读得多吗?”高松柏停下来。
“不多,很少的。”她低下头,“我、我只读了三年半的小学,早忘识字了……”
“只有三年?”眼前聪慧美丽的姑娘不认识字?高松柏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竟然不识字,怎么可能?
“是、是的……”娜沫姑娘羞愧地垂着头,好象当年在学校做错了事在接受老师的批评。
“年纪轻轻的就贪玩好耍不求上进——”高松柏埋怨山里人愚昧不争气,“读书是世上最有益最美妙的事,俗话不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吗?你们峡谷里的人要脱贫致富,要走出大山,只有读书!”
姑娘不作声,手指头却在板凳上不停地来回划圈。
“你当初读书很贪玩吧,科科不及格,或者逃学被学校开除了?”高松柏见姑娘可怜的样子,他的语气温和了些,安慰她。
“我喜欢读书,可那年妈妈病了……”尼朵娜沫不敢抬头,自责而难过的表情。
高松柏明白了。大山女儿的失学,多半是因为贫穷和疾病。因为不读书,她们贫穷。因为贫穷,她们无法读书。恶性循环,代代相传。
“还想读书吗?”高松柏热情地问。
“我想,可是,我的年龄大了,我家里也穷,需要我干活……”她低下头不敢看高松柏的眼睛。在他的极力鼓励下,她终于肯大胆地写几个字了,可每个字都写得歪歪斜斜象游泳的蝌蚪很难看的样子。她真笨,高松柏心里暗想她的水平怕还不及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呢。
这时,老松杰热地进屋邀请他去跳舞。高松柏推辞,可他非要贵客去跳舞不可。盛情难却,高松柏老师只好跟着下楼去了。他跟着大家跳,尽管上个月他在草地的赛马节上跟着别人学过,现在还是因为不熟练而手脚忙乱、大汗淋漓……
很快,老人的三个女儿也加入了舞者的行列。二女儿尼朵娜沫的舞姿却是最美丽、最轻盈、最欢快最优雅的,原来没有文化的她并不笨。
高松柏呆在旁边观看。静静欣赏,也是一种享受。
望着藏民的美妙的舞蹈,高松柏好象陶醉在舞蹈的优美激情中,他忘记了一天的疲倦和寻找失学孩子的烦恼……看到尼朵娜沫优美的舞姿,他突然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在高原赛马节上和英雄猎人对唱情歌的女孩。是因为她和猎人的对唱,才使自己遭到了猎人格桑多呷的羞辱和暴打。“其实她早认出我了,难道因为那事她感到自责、愧疚,或者,羞涩,所以,不敢大着胆子见我?”高松柏一边想,一边细细打量。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没有错,她一定就是自己在赛马节上见到的姑娘。只是那晚在夜色中,他没有看清楚她脸上黝黑的皮肤……
“来吧。我可爱的小伙子!”老松杰热地热情地向他挥手。
高松柏歉意地摇头,表示自己不会跳舞。
“来吧,老师,怕什么!”几个年轻男子听到老人的呼喊,他们走出舞蹈的队列,非把高松柏往人群里拉。妇女们热情开放,争着要教高松柏跳舞,一边对高松柏评头论足,赞美他标致的长相,高贵的气质。高松柏来自山外的大城市,是他们祖祖辈辈都羡慕的文化人。他的身份在他们眼里是高贵的稀有“宝贝”。
尼朵娜沫却躲在人群中默默望着高松柏。
藏民围着火塘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旋转,狂舞,欢呼。
“教我,好吗?”高松柏终于摆脱掉妇女们的热情,礼貌地走到尼朵娜沫的面前,他要认真地学会藏族舞,在他眼里,她的舞姿是最美丽的。她在赛马节上带过他跳舞,高松柏与她的步伐已经合拍了。
姑娘点点头,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她温柔的小手轻轻牵着高松柏的大手,轻盈的身子随歌而舞……
舞到半夜,塘火不熄,热情不减。
跳累了,就喝旁边盛在木桶里的青稞酒,边饮边舞,酒劲正酣,歌舞更狂。他们的黑脸上,始终是乐观、豪放、对生活充满激情和理想主义的笑容。终于,高松柏可以像他们一样熟练地跳舞了。
快乐的人流,美妙的音乐,优美的舞姿,在碉楼前翩翩飞扬。人们陶醉了,碉楼陶醉了,峡谷陶醉了,惟有天空的星星眨着闪烁的眼睛。
夜深了,人累了。
高松柏想起明天还要家访的事,他不敢耽误,想离开欢乐的人群。
尼朵娜沫悄声告诉高松柏说,这些峡谷里的藏族同胞是不怕辛苦的,只要快乐,他们热情地跳舞、唱歌,可以几天几夜不停息。即使和客人聊天也可以通宵达旦地熬夜。
高松柏只好硬着头皮支撑下去。
见老师精神不振,怕怠慢了远方的客人。邻居青年桑巴哈尔提议让高松柏跳一个汉族舞蹈。众人忙拍手赞同。他在电视里看过汉族舞蹈,认为那是最美丽的舞蹈,可却不知道并非汉族人人都会跳舞。汉族多数人是没有舞蹈细胞的,而我国的少数民族都能歌善舞,有的全民族都是舞蹈家。
高松柏不想扫大家的兴致,他即兴表演他曾经在文艺课上自编自演过的小品《山区的希望》。他不会说藏语,他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台词。
场面安静极了。
高松柏笨拙的表演竟然让他们如痴如醉。表演完了,又在他们的请求下表演了幽默小品《张老汉进城》。掌声热烈,他们欢快地吼叫着要高松柏再演一个。妇女和小孩特别热情,不肯放过他。高松柏没有戏了,请求唱一只歌代替。民族唱法、美声唱法,他一窍不通,就模仿起港台歌手清唱通俗的流行歌曲。
一首经高松柏改编过的刘德华演唱的《忘情水》,让他想起了曾经最爱最心碎的女孩文丽。
“如果你不曾心碎,怎能懂得我伤悲……就算我会心碎,就算我会喝醉,可我永远不会让你看到我流泪……”触景生情,高松柏感触良深,歌声如悲如泣。
唱完,他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满脸伤感……
尼朵娜沫望着悲伤中老师,她的眼里含着被悲切打动的泪花。
熬到半夜,热闹的舞会终于散了。
如果高松柏的精神还好,藏民本来是要载歌载舞到天明的。为了不影响老师的休息,藏民们村人打着火把和电筒陆续走了。
夜,疲惫不堪的高松柏却难以入眠。在老松杰热地烤有地火的大木床上,主人家的两个大男人和客人高松柏挤在一起。其他的偏房大概就是他们家女人们的房间了。黑夜里,老松杰热地的鼾声震动如雷,和着底楼羊圈里不时传来绵羊的嗷嗷叫声,此起彼伏——长的、短的、强的、弱的,像一首四重唱交响曲。还有底楼羊圈里飘来的羊粪的恶臭,阵阵熏人,搅得高松柏彻夜难眠睡……
第二天,高松柏起床很晚,他醒来时,松杰一家早上山干活去了。
尼朵娜沫姑娘留在家里等着照顾高松柏吃饭,等待带他到山那边的学生家家访。今天,她不上山放养了,小那娅也不进山采草药,她替姐姐尼朵娜沫到村寨附近的山上放牧。
吃过早饭后,高松柏在娜沫的带领下上路了。
一路上,高松柏不时用随身携带的数码相机拍摄农舍、悬崖、天空。还在他的笔记本里记下了沿途所见到的一道道峡谷风景,在文字的空隙里用速写画下了他见到的奇异风光。
路怎么走,则完全由娜沫在前面领路。
在什么地方歇气,什么地方观赏风景,则完全由高松柏作主,姑娘总是顺着老师的意思不会有半点反对。但一路上,尼朵娜沫总是有意无意和高松柏保持五、六米远的距离。山路很狭窄,有的地方只能依稀看见猎人踩出来的几个脚印。可她挽起裤脚抢先走在草丛上挂满露水的小径上开路。只一会,露水便湿透了她的裤脚。可她好象根本不在乎,也不回头看高松柏,她只是在前面认真带路而已。
沉默的空气有些冷清。
高松柏紧跟上两步,想和她聊天。可刚一靠近,尼朵娜沫的脑后好象长了眼睛,立刻慌张起来,马上加快脚步。高松柏生气了,故意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不走。尼朵娜沫就停下来,站在路边,客气而又善意地望着高松柏,又望望天色。高松柏只好跟上去,实在累了,就停下来休息,在山崖的石缝间戏水,先捧起凉水一阵猛喝,然后,用山泉清洗发热的脸颊。
这时,尼朵娜沫却并不会和高松柏同蹲在一块石崖下戏水,她轻轻的走到另一边,在路边的草丛中采摘野花,小声哼着山村藏族小调,待采摘到一大把花后,她就取下束在长辫子上的头巾,把它扎成一个花环。先用灵巧的小鼻子嗅嗅花蕊,然后,把花环套在头顶上,在路边的泉水池子里照几下欣赏自己的形象,样子很天真很淳朴。
高松柏见状大笑。
尼朵娜沫赶紧取下头上的花环,脸红红的。
沿着雅砻江边的山脚往前走,刚走过漭浪馓山,江边的路突然变窄,悬崖峭壁林立。高松柏和尼朵娜沫贴着崖壁上只能搁得下一只脚的小路前进。树丛下,缺少阳光照射的崖壁有些湿滑。高松柏偶尔瞥一眼脚下数百丈深的峡谷,顿时头晕目弦,双腿打颤。他不由地停下来,死死拉住峭壁上的树枝。尼朵娜沫回过身来,叮嘱老师行路要小心,但见他愣在峭壁上不敢动弹,她只好回过身来,红着脸轻轻靠近他,紧紧拉住他的臂膀,然后,慢慢搀扶着高松柏一步步挪过那段最危险的悬崖。
高松柏松了口气。
尼朵娜沫黝黑而红润的脸颊已经沁满了汗水。
“是怕自己跌下悬崖吓坏了,还是担忧我的安危?”高松柏望着女孩红扑扑的脸膛,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暗暗想。
正午的时候,两人在山腰终于可以看见山坳里的几座石碉楼了。那娅的同学里桑的家就在那里。尼朵娜沫站在高地上,给高松柏指点道。女孩的脸上是经历了沿途艰险后最终胜利了的笑容。
狭窄的山路也突然宽敞起来。
“太阳挂山顶,山坳冒白碉,溪水绕脚过,心静远尘嚣。”高松柏欣赏美景后,得意地感叹起来,做诗一首描绘景色,“好美的人间风景啊!”他想超过尼朵娜沫抢先第一个跑到山坳。不料脚下一滑,整个身子滚下沟去。
他的脸他的手被矮小的灌木挂破了,火辣辣的痛。
尼朵娜沫惊叫一声,慌忙连跑带滚奔到高松柏的身边。她吓坏了。“老师,你怎么了?”她带着担忧的哭腔,蹲下去拉他。
“没什么,没什么啊。”高松柏痛得咬紧牙齿,用手抓掉衣服上粘满的荆刺。
“流血了?”姑娘一只手起捧高松柏的脸,另一只手捏着小手帕擦拭他脸上的血迹。她靠得很近,高松柏能嗅到她鼻孔里喷出急促而青春的气息。
“老师,痛吗?”她急得可怜。
高松柏却哈哈大笑。
尼朵娜沫把他扶到一边的树干下依靠着。她蹲下身挽起他的裤腿,擦拭他小腿上被挂破的伤口。此时此刻她完全忘记了羞涩,忘记了男女间的陋俗偏见。她的脸红扑扑的,汗水直流。她却顾不上擦汗,她蹲在他的脚前,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拭……突然,高松柏无意间透过她下坠的藏袍宽大的衣领口,他看见了她左边白白的圆鼓鼓的半个乳房。他的脸立刻涨红了,他是无意的——对这个清纯得像峡谷的泉水一样透明的女孩,无意间用明亮的眼光玷污了她的纯洁。
高松柏老师忙红着耳根扭开脸。
尼朵娜沫却全然不知,一遍遍小心地擦拭高松柏老师脸上、脖子上、腿裸上的伤口。好一会,擦完了,尼朵娜沫直起腰来。
正午的天空有些热,忙碌中的她脱掉已经被汗水湿透上衣,薄薄的绿纱长衬衣紧紧裹在她丰满的身子上,胸前两个鼓鼓的乳房将薄薄的衬衣顶起来,犹如两座尖挺厚实的山峰。她的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的。那张脸是欣慰的善意的微笑——美丽得如未经过雕塑的大自然之神,他突然感觉到这个外表并不娇艳的峡谷女孩,健康而结实的身子和甜蜜淳朴的脸蛋却是格外的美丽动人……
“峡谷的姑娘,好美。”高松柏完全用艺术家的眼光,像在欣赏镶嵌在巍峨陡峭的群山之中的一件完美无暇的艺术品——大山的女儿……
看着高松柏专注的凝视,尼朵娜沫的脸红透了,扭转身低头不语。一双手指头使劲地绞擦着衣角。她很快回过头来,脸上的神情却是幸福、甜蜜甚至亢奋的,她的眼睛温柔地久久凝视着高松柏……
高松柏回过神来,笑笑。
娜沫也笑笑……
第 7章、驼背郎措
第 7章、驼背郎措
这以后,高松柏每到周末学校放假,他就到那娅家附近的寨子里去,教那些自愿学习文化的中老年藏民识字,甚至像尼朵娜沫姑娘那样的年轻人补习文化,希望他们不再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