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明显侮辱人,但此时此刻莫离实在饿得没力气和他争辩,望向横躺在手中的肉片,内心交战著。他竟然咬了一块肉给她,上面肯定有他的口水,她怎能就这样吃一个陌生男子的口水,实在太不庄重了。
但阿罕不是曾经说过,人必须学习适应环境;现在或许就是她接受挑战的开始,况且,她现在可是「男」的。一番天人交战的结果,民生问题终究战胜了道德矜持。她拿起肉片不落痕迹她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才往嘴里送。
这个小动作并没有逃过库达的双眼。
观看这小子吃东西著实有趣极了,他脸部千变万化的扭曲表情真是世间少有,可能连皇宫中一流的歌舞表演都没他来的精彩。思及此,库达终于忍不住大笑的冲动,狂笑出声。
好不容易咀嚼完毕,正小心翼翼准备咽下那块难缠的羊肉时,莫离被库达突如其来的爆笑吓到,当场肉块卡在喉咙,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她惊骇瞪视,指指自己又指指羊肉,难过得吐不出半个字。他还真是不笑则已,一笑惊人,顺便拿她的命作陪。
库达递给她一个水袋,轻拍著她的背。「抱歉吓到你。」他的话里仍有明显笑意。
连灌几口之后,那块羊肉才「驯服」的下了肚,本想大声训斥库达的莫离,注意力顿时被手中的饮料吸引。
「这是什么?甜甜的,真好喝!还可以冲淡羊肉的骚味。」
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葡萄汁。」他又咬了一口肉乾给莫离。
就这样,莫离以一口羊肉、一口葡萄汁的方式辛苦吃完她的晚餐。※ ※ ※
酒足饭饱之后,方莫离感到昏昏欲睡,眼皮沈重,摇摇晃晃走向水边准备冲个脸,除去一身的窒热与狼狈……尤其是她的头发闷裹在布里,活像给虱子作窝似的骚痒难耐……真想好好洗个头……然后……她一头栽进了水里。
「危险!」库达冲向水边一把捞起莫离。「不会才吃了几口羊肉,你就挫败得想投冰自尽吧!」
「自尽?你是不是喝醉了?我……嗝!没有要自尽,只是想……嗝!洗头……不对!我不是要洗头,我要……洗脸,可是我的头好重……」莫离讲话开始语无伦次。「我又想吐了!」她呻吟道,而且也真的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老天!不会是……」库达打开水袋闻了一下。果然!他拿错了!这是别人送他的葡萄酒,另一袋才是葡萄汁,不过莫离还挺能喝的,解决了一半。
莫离轻轻推开库达环抱自己的双手,回到水边想洗把脸。
「啊」她突然对著水面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
「该死的!闭嘴!又怎么了?」库达揉了揉泛疼的太阳穴,以一个男孩而言,他的声音尖锐的可怕。
「我中毒了!」
「中毒?」库达走近察看。
「一定是那些羊肉乾。」莫离的脸和脖子已出现斑斑红疹。「我不要死得……嗝!这么难看,脸红红的让我看起来很愚蠢……嗝!」
库达翻翻白眼,莫可奈何,他怎会遇到这么在意自己容貌的男孩,娘娘腔的。「你只是起了酒疹,死不了的。」
「酒疹?我……嗝!没有喝酒呀!」莫离愣愣傻傻地说。酒精在她体内肆虐,她觉得自己虚弱的像只没了壳的乌龟,处于垂死边缘。「我一定是快死了……」
「喂!你的衣服是湿的!」库达伸手拉她。
这小子真不知死活,这里日夜温差大,穿著湿衣不到天亮就会活活被冻死,他叹了一口气,走向马边取下毯子铺好准备让莫离躺在上面。
莫离像没了骨头,软趴趴地赖在他身上,难过地呻吟,胃里的东西早吐光了,一阵要人命的乾呕之后,随即沈沈睡去,但嘴里仍不时呢喃著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库达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似的。平常都是别人服侍他,而今天,他竟沦落到「伺候」别人的地步,况且是个娘娘腔的毛头小子。
他盯著莫离绝美脱俗的五官……这男孩好像太……俊美了点。库达眼中倏地闪过一丝警悟……不祥的预感沿背脊直上脑门,拜托!阿离不会是……
迅速解开她的袍子,果然看见唐人妇女常穿的那种……叫做「抹胸」(注:类似肚兜)的东西。
库达慢慢抬起头低喃道:「阿拉!」
他怀疑自己也喝醉眼花了,走向水边企图以冷水冷却他混沌不清的脑袋。当他重回莫离身旁时忍不住又咒骂一声:「该死的!」
女的?方莫离真的是女的?虽然「他」细皮嫩肉、声音尖了点、神经质重了点,但他压根儿没想过「他」天杀的是个女的?
莫离轻声呻吟,拉回库达的思绪他不能放下她不管。
以最快的速度,他脱下她的湿袍,尽量不去注意她诱人的身躯,小心谨慎地用毯子将她裹好。
库达拧了一条毛巾轻轻替莫离擦拭发红的脸颊,著迷似地仔细打量她的容貌。
他这才发现莫离有一副姣好精致的面孔,皮肤细嫩,睫毛浓密微翘,双唇如樱桃般的嫣红,体态轻盈瘦弱,不若他印象中一般中国妇女那样的圆胖……她的一切一切都是那样的女性化该死!甚至连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他竟然一直都没发现。回想遇到莫离之后所发生的种种,真是荒谬至极,他认识她不到一天,但今天他所遇到的荒唐事却比他一辈子碰到的都来得多。
她真是个奇怪而特别的女子。
为什么她一介弱女子要女扮男装,千里迢迢从长安远赴巴格达呢?难道她愚钝的大脑不知道这个危险性吗?想到今天她被迫卷入他和突厥人的追杀中,他忍不住就……
「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麻烦事?」他握紧拳头,甩甩头喃喃低语。
该死!他从不饮酒,早知道也不接受沙漠商旅热心致赠的葡萄酒,「可兰经」的训诫没错,饮酒是一种恶魔的行为,故当远离……
听到莫离梦呓一声,库达控制不住地又咒骂一句。
她会是恶魔派来蛊惑他的吗?
不!她太单纯了,单纯到不会怀疑别人,而且她有一颗正义耿直的心,否则今天她不会冒生命危险回头来救一个完全不相识的大食人。
不由地,他伸手轻抚莫离娇俏的脸庞,凝视她微蹙的秀眉,她发烧了?库达再度触摸她滚烫的双颊,她现在一定不舒服,如果只是纯粹的酒疹应当不会如此昏睡才对。
莫离本能摩娑他厚实的双掌,像只撒娇的小猫。
真是信任人的小东西,他轻叹。抱起莫离倚靠在水边的大石块,莫离顺势蜷曲在他怀中,脸颊深埋在他颈窝,柔软的娇躯紧贴著他。
环抱莫离的感觉真是该死的舒服。
库达心中嘀咕,又不是没抱过女人,为什么怀中这位既不性感又不成熟的小女人,会令他产生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与无比的满足感。
「真主阿拉!你开了我一个大玩笑!」
看来,他真的惹上了一件大麻烦。
迎晨时分,天露微白。
库达替方莫离穿好罩袍,以极快速度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夜里,莫离又乾呕了三次,见她酒疹未褪又受了凉,库达决心加快速度。
在抱莫离上马时,她曾醒来一次。
「要上路了吗?」她模糊问了一句。
「嗯!」他迅速跃上马背。
「我的东西……」
「拿了!」他简短答道。
听了他的话后,她似乎很安心,随即又昏睡过去。库达盯著她一晌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种状况,他不相信自己看起来像那种专门收留孤儿的大善人,但莫离对他极度的信任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温暖。
为什么?
她只不过是他无意间遇上的一名异国女子罢了,他并无义务送她到巴格达虽然他正好顺路。
库达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去恢复自己混杂的思绪,照理而论,莫离以男孩的装扮,应当坐在他身后与他共骑,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坐在他腿上,整个人偎在他怀中,若被他人看见,恐怕会以为他堂堂当今国王的侄子有断袖之癖吧?
但莫离正在生病之中,这使一切都合理化了,况且在他知道莫离的真正性别后,他无法再像先前那样让她跨坐在他身后,随时有摔下马的可能,那不是一个女人该受到的待遇……真是,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在乎女人的感受了?女人主动亲近他都是有目的的,不是为了财富、享乐,就是为了社会地位。
无一例外!
昏睡中的莫离不断滑动,让库达一直没有办法再加快速度,最后他索性停下马拍拍莫离。
「阿离!阿离!」他柔声唤道。
「嗯?」她呻吟。
「醒醒,想不想喝点水?」
她摇摇头。双颊仍因起酒疹而泛红,但唇色却苍白得吓人。
「你还会想吐吗?」
「如果你不叫醒我,我想是不会……只是……我头痛。」
「听好,阿离!我知道你现在很不舒服,但我们必须尽快赶到目的地,才可以请医生来瞧瞧,所以无论如何请你尽量打起精神,我们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赶路。」
她合作地点头,努力死撑著眼皮。
当他们继续驰骋一段路后,莫离又不支睡著了,身体也开始不听话的往前倾靠在马脖子上,任库达如何扶正,她都重心不稳。
她还真能睡,天塌下来都没她的事。库达咕侬一声,伸手扯下头上的黑布头巾,用它将莫离牢牢绑在自己身上固定住,如此一来,无论她怎样「歪斜」都不至于跌下马。
几近黄昏时,他们终于来到波斯一处贵族宫苑。库达策马由正院到马厩途中,仆役们纷纷行礼,对他的敬畏之心显露无遗,也足见他的份量。
当他抱著昏睡中的莫离走进正厅时,迎接他们的是一位和库达年约相仿,身材同等高大魁梧的男子,他的头发和双眸如黑夜子星般的黑亮,嘴角挂著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人如黑夜一般高深莫测。
「真难得,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这位是……」那名男子望著库达手中的莫离,用波斯话问。
「说来话长,能不能麻烦你去找西拉来,我待会儿再跟你谈。」库达定定地说,看不出在想什么。
「好吧!你先抱他去西边的厢房,我差人找西拉来。」
「谢了!」库达抱著莫离快步走往厢房。
西拉是这座宫苑的总管,掌理苑内奴仆的杂役工作,是位身材微胖、年约五旬的妇人。西拉听说库达主人来此就觉得不寻常,她赶往西厢房时,库达正试图让莫离舒服的躺在床上,她注意到他的动作非常温柔。西拉警觉地望向床上的莫离,评估此人在库达主人心中的重要性。她从库达十五岁时就认识他了,他从未对任何人展现过如此的温情,尤其是一个女人没错!一个女人!
尽管莫离一身男装打扮,但凭西拉阅人无数,一眼就可看出莫离是女的,而且是个面孔生疏的唐人女子。
「怎么回事?」西拉冷静地问,顺便吩咐女侍们端来一盆盆的温水。
「他起了酒疹,又受了凉,有点发烧的现象……」
「没问题,有我在不必担心。」西拉边说边解开缠在莫离头上的长条头巾。
「我没有担心。」
「哦?」西拉扬高声音,停下手边的工作看他,带著疑问的眼神表明不相信。
「他救过我一次,我欠他一份人情。」库达冷峻地说,走向桌边替自己倒了一杯葡萄汁。
「我了解,主人!」西拉顺著库达的话「高声」回答,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欠一份人情?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吧?简直有辱他的威名,库达从不欠人人情,更别说让一个女人救他的命了,倒不如直接杀了他算了!
听见西拉的回答,库达不以为然地扬起眉毛。
西拉只有在嘲讽或不苟同他的命令时,才会用这种怪腔怪调的语气叫他「主人」。
「我想你是否应该回避一下?」西拉提醒他。
「为什么?」库达皱眉。
西拉用眼光瞄了一下莫离,给了他「明白」的「暗示」。
库达惊讶的挑高眉毛。
西拉点点头回答:「白痴都看得出来她是女的。」她推库达走向门边,继续说道:「而且你表现得太明显了,主人!」
「西拉!」他实在无法忍受西拉用那种怪腔怪调叫他。
「我只是陈述我所看到的,好了,去去去,别妨碍我工作,伊恩在大厅等你。」在西拉面前,库达的主人身份常遭受很大的挑战,但他相信西拉的办事能力。正要关上门时,库达突然转身对西拉交代:「除了你和我之外,暂时别让其他人进来打扰她,包括伊恩。」
西拉颔首关上房门,库达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走向大厅。
伊恩 巴尔马克和库达是从小一起长大,并且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战友。库达为当时大食帝国「哈里发」曼苏尔的庶生侄子(注:哈里发即王位继承人,国王的意思),而伊恩则是当时波斯第一大家族巴尔马克家族族长哈立德的庶出儿子,从小就被送去巴格达的皇宫中受教育兼皇室子弟的伴读,也许都是庶出的关系,库达和伊恩从小就建立起深厚的情谊。
由于大食帝国的阿拔斯王朝建立之初,波斯人有极大的功劳,因此,王朝前期的历任哈里发都极为重用波斯人,尤其巴尔马克家族人在朝中多担任辅佐的「维齐尔」(即宰相),下辖行政、军事、财务、司法……等各部门,权力之大,可想而知。财富荣耀更是不在国王之下,只要是巴尔马克家族族长哈立德的座上客,都拥有其为之建造的豪华住宅和大片田庄。
像这片位于波斯的宫苑,就是伊恩的父亲致赠给库达的礼物,不过私底下,库达已经将一半的拥有权让给了伊恩。
才进正厅就见伊恩如往常悠哉的斜倚在软榻上,身旁一定环绕数名女奴伺候。
「说吧!怎么回事?」伊恩用波斯语特有的腔调懒洋洋的问,其实心里好奇得很。
「什么怎么回事?」库达也在软榻上坐下,女奴替他端来一杯盛好的饮料。
「这样吧!让我们先来谈谈你为什么会突然跑来这里?我记得自从家族的人提议要将兹娜许配给你时,你就不曾来过波斯了。」
「为了救人!我本来是要直接回巴格达的。」库达似乎显得相当烦躁,因为伊恩提到了一个令他头痛的名字。
「切入正题!那个年轻人是怎么回事?」伊恩怪叫道,这才是他要问的。
库达一口气喝光手中的饮料才开口:「上个月要运往中国的那批珊瑚、宝石和玻璃,在中亚时被突厥人抢夺一空,我去了解一下状况,没想到回程时被突厥人盯上,而他莫名其妙就被卷进来了。」
「他受伤了吗?」
「没有,只是起了酒疹又受了凉。」库达对他和莫离相遇的情形不愿做太多的描述,尤其是莫离用「奇怪方法」逼退突厥人那段。
「你让他喝酒?你带酒做什么?」伊恩一脸吃惊,回教徒是禁止喝酒的。
「拿错了。酒是别人送的,况且他不是回教徒。」
「这点我注意到了,很明显的,他是个唐人。」伊恩谨慎观察著库达的反应。
「他是到巴格达做买卖的小贩,和同伴走散了,他曾帮我从突厥人的追杀中脱困,而且他的马死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让他顺利抵达巴格达。」
一旁的女奴再斟满葡萄汁。
「他帮你脱困?有没有搞错?凭你还怕甩不掉突厥人吗?需要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子救你?」
伊恩惊讶道,和西拉的反应一样不以为然。库达一口气又喝个精光,他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向他们解释自己的行为。
「我当然可以摆脱那些该死的突厥人!」
伊恩斜睨视他,他知道库达有所保留,但除非他肯主动说,否则以他的死硬脾气,任谁都拿他没办法。
「我说库达,你也快三十了……」伊恩俨然以父亲的口吻训他。
「如果你是来当说客,就免了吧!」库达沈著一张脸,他此刻没心情谈这个。
伊恩笑看库达一副要杀人的模样。「身为兹娜的哥哥,虽然明白你的决定,但有时还是得替自己的妹妹说说好话,受人之托,总得忠人之事,况且这次我父亲好像满坚持的。」
「我的妻子,我自己会挑选。你呢?什么时候才要停止和女人之间无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