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福麟忙道:“还是我和他同骑比较好。”
夺佚满脸不耐烦道:“随你!”翻上另一匹马去,噔噔跑远了。
福麟带着方清远一起来到朵云。方清远失了些血,一路仍在昏迷,福麟便骑得慢些。等他到了朵云,夺佚早就到了,还把福瑛也叫了出来。福瑛远远看到福麟,就尖叫着跑了过去。福麟刚跳下马,她便一头扑在他怀里:“哥哥!”
福麟抱住她柔软的身子,听她在怀里呜呜哭着,眼眶也不禁有些发热,慢慢推开她:“让我好好看看,是胖了还是瘦了。”仔细端详两眼,欣慰笑道:“还跟从前一样,就是黑了些,跟条焦炭似得。”
福瑛满脸挂着泪珠,却噗哧笑出声来,亲亲热热揽住福麟。她这才看到马上的方清远,讶然道:“他怎么也来了?”
福麟忙凑在她耳边道:“别告诉夺佚他是镇北军的人,只说是你从小青梅竹马的伙伴。”福瑛心里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上前和福麟一起,把方清远从马上扶了下来。
夺佚看福瑛偎着方清远并肩站在一起,就跟一对金童玉女一般,心里越发有气,只简短说道:“各位里面请吧。”自顾自先进去了。
福麟和福瑛把方清远安顿好,这才去了福瑛的帐里。福麟看帐里无其他人,便斟字酌句问道:“你离家出走,数月不归,到底是为了什么?”
福瑛捏着衣角,低着头不说话。福麟便有些生气,提高声调问道:“是为了夺佚?你和他私奔?”
“当然不是!”福瑛忙道:“他只是路上救了我,我又不想回家,所以才一直跟着他。”
“为什么不想回家?”福麟追问道:“你可知道这数月来因为担心你,干爹的头发白了多少根?”他看福瑛低着头不住拿手抹着眼睛,知道她哭了,便缓和语气道:“不管你是为什么,你玩也玩够了,该回家了吧。干爹还在家里等着呢!”
福瑛抽抽搭搭哭道:“我不回去……我……我就是不想见他!”
福麟心头一震,咬牙切齿问道:“他怎么了?你跟我说,他是不是……他是不是欺负了你?”
“不是!”福瑛放声哇哇哭道:“他心里喜欢的……喜欢的是娘!”
福麟不禁大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个!”
“你早知道了?”福瑛抬起头来问他:“爹也知道?”
“我们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有你!”福麟在妹妹身边坐下,帮她拭泪:“他们三人之间的事情,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这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让你知道。我明白你当时知道时,一下子接受不了。不过我不明白,干爹喜欢娘,和你不回家有什么关系?”
“我……”福瑛羞于告诉他那晚雷远把她当作母亲后的那个热情的拥抱,只是红着脸道:“我就是不想再见干爹。”
“那么回江南去吧。”福麟便道:“爹娘又写信来催你回去。”
福瑛执意留在西北的原因就是为了雷远,可是少女的朦胧心思还没有开始萌芽便被销毁殆尽。她越想越觉得伤心,便点头道:“嗯。回江南去。”轻轻靠着福麟,低低道:“我再也不想来西北了。”
既然决定回去,总要先告知夺佚一声。福瑛和福麟一起去探望方清远,福麟留在那里,她便一个人轻车熟路去找夺佚。他正独自在帐里喝着酒,见福瑛进来,便面无表情问道:“那个方清远,好点了么?”
“好些了。”福瑛在他对面坐下,笑道:“喝酒怎么不找我一起?”
福瑛想起哥哥的嘱咐,便撒谎道:“小时候他和我是邻居。我没来西北之前,每天都和他一起玩。”
“果然。”夺佚笑了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喝完,又给自己倒满。
“夺佚,”福瑛看他神色凝重,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喝酒,便问道:“你不高兴么?”
“没什么不高兴的。”夺佚又仰头一口喝干:“你和家人团聚,我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斜瞥着她,冷冷道:“你不去陪方清远,来找我干什么?”
福瑛看他今日反常,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小声道:“我想告诉你,我要和我哥一起回家了。”
夺佚不答话,只是闷头喝酒。福瑛便继续道:“我想把阿福也带走,可是江南那么远……”
“回江南?”夺佚打断她道:“你难道不是先回青州?你就这么急着回江南去?”
福瑛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如此怒气冲冲,怯怯道:“爹娘想让我早点回去。我以后不会再来西北了……”
“够了!”夺佚把酒杯啪的一声重重扣在桌上:“你回去就回去,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福瑛不禁吓了一跳,忙解释道:“你救了我,这些日子里也很照顾我,我心里……”夺佚冷冰冰道:“说这些废话做什么?你还是要走的,是不是?你走吧!”
福瑛心里莫名的难过,长叹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来。忽然对面伸过一只手来,把她的手腕死死拉住,拉得她一下子又跌坐下去。夺佚微红着眼眶看着她,不发一言。
“福瑛,”良久,他才哑声道:“你回江南后,会不会……会不会忘了我?”
他的眼神如此专注而悲伤,不由让福瑛屏住呼吸。她说不出一个字,只知道拼命摇头。
“看我都在说什么呢?”夺佚忽然慢慢放开福瑛的手:“你走吧,把我忘了。”
“什么意思?”福瑛瞪大眼睛问他:“为什么让我忘了你?”
“反正今生也是不会再见了,记住我,或忘了我,又有什么关系?”夺佚嘴角浮上一个悲伤的微笑:“忘了吧,忘得干干净净的,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也会忘了你的。”
福瑛心里刀搅般的难过,情不自禁哭了起来:“可是我不会忘了你!”
“走吧,走吧!”夺佚忽然不耐烦起来,站起身来,把福瑛推出帐去。隔着门帘,听着福瑛呜呜的哭声慢慢远去,他这才颓然跌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师傅走进来。夺佚已经恢复常态,眼神清明衣冠楚楚坐在桌前,对卫师傅吩咐道:“你把范福麟请过来。我想和他商谈一些事。”
卫师傅正要出去,夺佚又叫住他:“等等,你再去查查那个方清远的底细。”
“为什么?”卫师傅不由问道:“他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夺佚冷笑一声:“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第十一章 初歧
范福麟进到帐里的时候,夺佚已经又让人备好一壶青稞酒。两人坐在桌边,自斟自饮起来。
福麟首先为福瑛向夺佚道谢,夺佚只是笑笑,并不以为然,却道:“我听她说,福麟没想到福瑛这么快便已告诉了夺佚。他吃不透夺佚这人,对他总有八分防范,怕他要强留,忙道:“没有办法,方家和爹娘都催得紧,盼着他们两人回去。”
夺佚哼道:“就这么着急?连两日都没有宽裕的时候?”
——难道他真的不想放人?——福麟心里暗暗叫糟,脸上却笑道:“路程遥远,早点上路为好,免得耽搁,误了大事。”
“大事!”夺佚又哼了一声:“福瑛成亲,和你我结盟,哪件事更大?”他放下酒杯,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既不愿和凉人结盟,也不愿和镇北军并肩。你的如意算盘是,先左右逢源,然后静等鹬蚌相争。”
福麟被他点破心事,不由暗暗心惊。夺佚冷笑道:“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我和方振可都不是傻子!你占了青州,镇北军一直按兵不动不来围剿你,你还以为那是因为朝廷怕你么?他们只是因为忌惮我们凉人在边境上虎视眈眈,所以暂时不敢和你动武,先拿些怀柔的手段讨好你稳住你罢了。等我们凉人局势稍解,朝廷第一个要下手的,就是你了!”
福麟这时已经镇定下来,缓缓喝完手中的酒,笑道:“照你的意思,我们是非结盟不可啰?可是,你如今流放偏远手无寸兵,只怕你爹一死你第二日就性命难保,又凭什么能让我和你结盟?”
夺佚不禁展颜笑道:“问得好!但若是我的兄弟们个个猝死,只有我一人是凉王的不二人选呢?”
福麟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那么就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再商谈结盟之事吧!”
“到那个时候,”夺佚慢悠悠道:“到那个时候,只怕我也不需要和你结盟了。”
福麟怒极反笑:“你当我是什么?暗算他人性命的廉价杀手?倘若如此,请你还是另请高人!”就要站起来。
夺佚连忙按住他:“范兄稍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凑近范福麟,低声道:“你可知道你们朝廷每日都在苦盼什么?”
福麟看看他,不假思索道:“盼着你爹死!”
“不错!”夺佚赞赏道:“我爹一旦过世,不管扎提能不能当上大王,他一定会出兵铲除异己。到那时,便是凉国大乱之日。你们朝廷会伺机而动,乘乱攻打凉国。灭了凉国,便是平去多年来的心腹大患。所以你们朝廷十分慎重,精心计划多时,很多安排,都是你不可知的。”
福麟心里灵光一闪,脱口道:“难道朝廷和你有所窜谋?”
“没有什么窜谋。”夺佚道:“只是许诺我,倘若我能让凉国大乱,并在你们朝廷攻打凉国的时候暗中配合,将来凉国被灭,设立藩郡,那么我便是朝廷荣颁的藩王,子孙世代受袭。”
福麟连声冷笑:“这么好的买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堂堂夺佚,为什么要去做傀儡藩王,为什么要我们凉国子民向别人俯首称臣?”夺佚朗声道:“我要的,是有朝一日,凉人的王,和汉人的皇帝,平起平坐,如兄如弟;我要的,是凉人和汉人,世世代代相亲友爱,和平无争!”
福麟心里早已明了夺佚的所有意图。他却仍然十分谨慎,只是摇头道:“梦想虽好,却极难实现。这不是单单两个人那么简单,而是两个国家——再说,这和我们俩结盟又有什么关系?”
“倘若你助我做了凉国的王,而我助你做了汉人的皇帝,”夺佚道:“那么你说我的这个梦想,到底能不能实现?”
虽早料到夺佚的这句话,可真从他嘴里说出来,福麟还是不由惊骇的笑起来:“好大的志向!好大的口气!”
“没有什么不可一试的,”夺佚笑道:“以你现在的兵力,很难独自对付镇北军。可你又迟迟不愿和他们结盟,可见你有类似的盘算,否则我也不会三番两次找你结盟。世上难找我们这样如此志同道合的人。”他给两人杯里倒满酒,率先举起杯道:“咱们俩,成,便一起得天下;败,便一起下黄泉。你说如何?”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下黄泉?”福麟嘿嘿笑着,把自己的酒杯在夺佚的杯上轻轻一碰:“既然我们俩人联手,便只能成,不能败!”两人一饮而尽,丢开酒杯,大笑起来。
“多住两日吧。”夺佚收住笑意道:“我们要时间筹划,我还想带你好好看看朵云。我得和你商量,倘若我们要夺朵云,该怎么下手。”
“你为什么敢这么信任我?”福麟不禁问道:“我们不是朋友,见面次数寥寥,我对你防范甚严,你对我一无所知。”
“倘若我和你一样防范,我们怎么能建立信任?”夺佚颇有深意道:“再说,还有福瑛。”
福麟惑道:“这和福瑛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有软肋的人若是背叛我,我便打断他的软肋。”夺佚道:“而福瑛,就是你的软肋!”
“你!”福麟大怒,呼的一下站起来。友好的气氛陡然紧张。福麟却忽然笑起来:“好。我喜欢你的坦白。算你说得对。不过,若是你背叛我了呢?”
“那你可要当心了,”夺佚懒洋洋道:“因为我没有软肋。”
“是么?”福麟笑道:“这样岂不是很不公平?”他凑近夺佚,低声道:“上次在青州,你陷害福瑛入狱的那件事,看来我得找个机会跟福瑛好好说说,让她今后离你越远越好,别把你总当好人。”
夺佚脸色都变了,却还勉强笑道:“范兄尽管去,我从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好还是坏。”
福麟便顺着他的话道:“心胸如此豁达,你果然是个人才!”指着夺佚腰间的腰带道:“既然你不在乎,那么,劳烦你把这条福瑛绣的腰带也还给我吧。要是让她未婚夫知道了,对她名誉有损。”
夺佚下意识按住腰带:“你怎么知道的?福瑛告诉你的?”
其实福麟并不知道。他只是看到夺佚戴了一条做工如此蹩脚的汉人的腰带觉得奇怪,心里猜测是福瑛所绣,出言随便一试,没想到却是真的——夺佚这人如此聪明,怎么在小事上却这么容易露马脚?——他又是好笑,又觉得莫名的恼怒,只伸着手道:“给我!”
夺佚却执拗的按着腰带,道:“区区一条腰带罢了,谁会计较?再说只要你不说,方公子也不会知道。”
福麟站起身来,缓缓道:“现在你我公平了。”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他走在回自己住处的路上,心想,夺佚啊夺佚,你太小看我范福麟!我自然想要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但我也不会让你们凉人和汉人平起平坐,称王立国;你想阻止凉国内乱,我就偏要闹得它个鸡犬不宁;到那时汉人和凉人打成一团,正是我渔翁得利的大好时机。你口口声声没有软肋,其实已是情网深陷而不自知。即使福瑛是我范福麟的软肋又如何,她岂不也是你的唯一柔弱之处之所在?这次,你是输定了!——他越想越是愉悦,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自己的帐门口。没想到福瑛却红着眼圈站在那里等他,一见他便道:“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在这里多住几日。”
“为什么?”
“没有原因,我就是想多住些时候。”
——绝不能把她留在夺佚的手上成为他的把持!——福麟温言劝道:“你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了,还是回家吧。以后想来,还是可以再来的。”
“可是,我现在就是不想回去。”福瑛嘟着嘴道。
福麟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是为了夺佚?”福瑛低着头,不说话,半晌,用很小的声音道:“不是因为他。我就是想再多住些时候。”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如果福瑛喜欢上了夺佚,以后一定都是向着他的。那我如何能对付他?——福麟有些急了,拉住福瑛的手:“听我的,夺佚他不是好人。他一直骗你,对你的关心照顾从来都是假的!”
福瑛抬起头来惑然看着他:“他没有骗过我。”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福麟便把青州福瑛入狱是由夺佚安排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她,并道:“他把你带来朵云留在身边,只是想用你来要挟干爹要挟我。你千万别上他的当!”
福瑛颤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是信他还是信你的大哥?”福麟抚着她的长发叹道:“你太单纯,还不明白人心的险恶,人和人之间有多少算计。回家吧,只有家人才会真心实意对你好,没有人再会骗你。”
福瑛扑到哥哥怀里,把脸埋入他的衣襟。福麟以为她在哭,便劝道:“别哭了。哥哥知道你被人骗,心里难过。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你就知道小心提防了。”
福瑛抬起脸来,眼神幽深,惨白的小脸上却没有一滴泪水。她幽幽道:“我不会哭的。为这种人哭,不值得!”她放开福麟,俯身抱起脚边的阿福:“哥,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晚上福瑛正在房里收拾东西,门帘一响,夺佚走了进来。福瑛瞥他一眼,再不理他,只是埋头收拾东西。夺佚温言道:“我跟你哥商量,想留你们多住两日。可是他说是你执意要走。”他缓和语气求道:“不能再留两日么?”
“没有必要!”福瑛冷冷道:“阿福我暂时还不能一起带走。等我回了家,我会让人来接的。劳烦你再照顾它几日。”
夺佚察觉到她的敌意,便笑道:“怎么了?是不是我先前说的两两相忘的话惹你生气了?是我说错了。我一辈子都记得你,好不好?”
没想到福瑛却更加生气,把手里的东西篷的一下全丢在地上,大声道:“别想再骗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让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