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发觉自己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了。仍然是一样的花瓣,可隔著几十丈的距离,自己已然可以看清它上面最细微的花蕊;仍然是清澈的水面,可自己已经能看清那深深的湖底中游弋的小鱼……这是……慕容涤尘看向空鉴大师,后者则在朝他微笑著,「孩子,快下山去做你要做的事吧,你的神功已成。」知道他正不信的看著自己,空鉴又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我若诓你,你自然可以再来找我。」慕容涤尘咬住嘴唇,身子却已经提气飞了出去,可他这一飞却是非同小可—;—;不仅飞过了湖面,也飞过了梅林,更已经飞到了悬崖之外。可空中的身体却没有落下去,而是就这样浮著。这该是怎样的轻功!?不过慕容涤尘已经没有心思惊讶了,他稍微换气,迅速的向下落去。近了近了,悟言,我马上就来了。而在他的身后,空鉴大师缓缓张开了眼睛。可奇怪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没有眼珠,而是白蒙蒙的一片。知道慕容涤尘离开,空鉴的脸色慢慢沉重起来。他刚刚没有帮助慕容涤尘什么,相反的,他还封住了他瞬间爆发的部分功力。「魔……这该是怎样的魔……」他的声音轻颤著,竟显得害怕。空鉴万万没想到,慕容涤尘的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和他身下的这块黑色莲花座相互召唤,竟能引发慕容涤尘隐藏的力量。慌乱之下,自己只得封住了他部分的力量,但愿能拖到师祖说的那一天—;—;月十五,阴阳破。看来即使经过了万年,这块一直被镇压的莲花黑石,还是像补天的那个时候拥有著巨大的力量。可之前自己为什么没有觉出慕容涤尘体内的魔气呢?还是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清浊相浑—;—;「孽」不再是「孽」,「赎」也不只是「赎」?
第二章
纪悟言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雪白的头发,眼角深刻的皱纹,这分明就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可他的声音却分明是自己也熟悉的。「悟言,你过来。」梅灵砂轻轻道,等了一会却看到他迟迟没有动作,于是又道,「怎么这就不认识为师了?」闭了闭眼,纪悟言重新走到榻边坐下,轻声道,「师父,你这又是何苦呢?」「没有了内力,样子变老也在我意料之中。」遥遥瞧著镜中的自己,梅灵砂却不在意,仍笑道,「幸好师兄看不到我这般样子,否则我是怎么也不肯传功给你的。」「可是值得吗?只是为了一个幻象,真值得如此?」纪悟言确确没有想到,梅灵砂竟会只为自己像凤若兮就做到如此。梅灵砂笑容不变,此时看来却是慈祥,「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师兄。我大限将至,你若要接掌拾月宫,这是最快的办法。至于值不值得……若是你呢?若是你自己,你觉得值不值得?」移开目光,纪悟言纤长的睫毛颤动,「若是我……定然不会有师父这样的机会。世上若没有了慕容涤尘,又哪里还有纪悟言?」轻叹一声,是释然也是叹息,梅灵砂轻轻靠倒在榻上道,「我还要去料理些教中善后的事,你……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吧。不过明早之前要回来。」纪悟言却愣了一会,大约过了几秒种才蓦地的转头去看梅灵砂,又见他朝自己挥挥手,这下脸上再也掩不住惊喜。梅灵砂只听得一句「谢谢师父」,这一声人却已经是在一里以外了。相爱是这么美好啊。梅灵砂笑起来,带著一丝羡慕,和一丝心酸。说过不敢见他,说过怕再见到他。可是,可是现在是真的可以去见他了!可以去见他了!!可以仔细看清他的眼睛,不必一次次在纸上描摹;可以听见他的心跳,不必一次次在梦中惊醒;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不必一次次在冷风中抱紧自己……这怎么不叫人高兴,这怎么不叫人欣喜若狂,这怎么不叫人焦躁不安?渐渐的,慕容山庄已经近在眼前。渐渐的,眼前出现了偏院的檐角。渐渐的,房中的灯火刺痛了眼睛。踏出一步,推门的手却骤然停住。纪悟言停了下来,停在了慕容涤尘门外。斑驳的树色影影绰绰,恍惚的月光萦萦绕绕。透过门缝,看著端坐在榻上的人,纪悟言唇边薄薄笑意,眼中却是沉沉哀伤。自己还是忘了。忘了自己许下过什么样的心愿—;—;不是要与他同掌天下?不是要助他四海升平?不是只要他好无论自己怎样?怎么此刻却又忘了?如果进去了,他们会如何?倾心相爱,永不分离?不,不,不该是这样。自己还要回拾月宫去,那里还有许多事情等著自己。而涤尘……还有更多的事情等著他。如果真有所谓「孽」、「赎」,如果真有武林将崩,那涤尘就是身兼大任之人,自己怎么能误他?怎能误他?!于是纪悟言停了下来。在离心爱之人咫尺的距离间。而此时的慕容涤尘,正在全神运功,消融新得的内力。他又怎么知道,自己一心想一心爱的那个人,就在自己的门外。只要他现在推开门,就可以看见他,可以碰触到他,可以永不分离。两个人,一扇门,相距又何止是千里?月上中天,时间悄悄的流走。纪悟言借著越来越弱的灯火,看著门里的慕容涤尘。他瘦了,瘦了好多,连下巴都尖了起来;不过气色还好,只是眉间掩不住的抑郁……是因为累了么?他可有好好休息?是不是每天都像这样不知节制的练功?为什么偏院只有他一个人?可有人照顾他起居?纪悟言心中千言万语,却只得生生抑住,只静静看他,静静望他。烛光渐渐微弱,随风不住摇动,终于熄灭在残烟中。屋内的慕容涤尘缓缓躺倒,拉过一旁的被子胡乱掩在身上,闭上眼,呼吸慢慢均匀。纪悟言看他如此,只觉得心活生生被人拉扯,实在不是一个「疼」字可以说清。又等了一会,方确定他的睡著了,这才轻手轻脚的进了房门,又浅坐在床边仔细的端详他。知道他的功力。纪悟言不敢用力呼吸更不敢去碰触,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所以只得瞧著看著,目光深深划过他的眉眼,鼻梁,脸颊,最后停在嘴唇。那天他在亲自己,自己却误会了。纪悟言无声的笑起来—;—;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脸好红呢。现在想起来,他是害羞了吧。不,也许是吃醋了。因为那次自己三天没回偏院,后来又被他看到丽雪灼如此这般。依他的性子,恐怕是气坏了吧。真小气呢。明明没有被丽雪灼碰到什么,他却还是生了那么大的气,那么用力的咬,害自己真的很痛啊。可每次自己回忆起来,却是那么的甜蜜。他绯红的脸,因为生气而明亮的眼睛,温暖柔软的嘴唇……哪里有大家说的冰冷?只有自己能看到的他,那么美,那么美,好想把他藏起来—;—;那个只有自己知道的他。原来有些事,即使是在梦中,也是忘不了的。现在自己还常常梦见那年和他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从树上跳下来,那么美,却紧紧绷著脸儿,让自己傻呆呆的看了好久。看著这个在梦中也紧紧蹙眉的人,纪悟言眼中尽是温柔疼惜。是冷了么?为什么嘴唇泛著淡淡的白色?涤尘……纪悟言缓缓的低头,轻轻的印上自己的唇。却在轻触的瞬间止住了动作。唇与唇并没有接触,隔著已经不是距离的距离。重新支起身子的时候,纪悟言微翘的唇角,苦涩中却已经夹杂了幸福。望向窗外渐渐透明的天色,纪悟言旋身去了隔壁—;—;那原本是他自己的房间。翻出那个和原来一样小小单薄的蓝布包袱,小心的打开,拿出里面仅有的两样东西—;—;一个质地粗糙的玉凤凰,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纸片。先把那个玉凤凰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纪悟言又拿起那泛黄的纸。纸很寻常,薄薄的宣纸,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虽然旧,却很完好,平平的压了四折,保存得很好。纸边却磨得有些模糊,似乎是被反覆看过无数边。纪悟言缓缓的打开那纸片,动作十分轻柔。那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只得三个字—;—;纪悟言。字体很漂亮,也已经有了些笔力;不过字型却还有些稚嫩,似乎是小孩子的字迹。用手在那字上顺著笔画仔细的摩挲,纪悟言轻轻笑了。够了够了。有这就够了。天大地大,纪悟言此生有这三个字就够了。小心的把纸片和玉凤凰一起在胸口放好,纪悟言旋身离去,再不回头。和十年前来时一样孑然一身。只带走了一张发黄的纸条,以及,半个吻。重新回到拾月宫中,天色已经明亮。纪悟言走进正殿中,其他人还没看到,就见丽雪灼已经气冲冲的杀了过来。「你去见他了?!」丽雪灼尖著嗓子在纪悟言耳边叫,直接就扑过来。纪悟言稍稍朝旁边让了让,让他扑了个空。没有得逞,丽雪灼却也不再靠过来,只咬著牙齿在原地狠狠的跺了跺脚,又举起双手轻击了几下。不大会,大约十来个人已经鱼贯的走入。这下可好,纪悟言只觉得眼前,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紫的,黑的……一时真有些看花了眼。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十来个穿著各色衣裳的少年。妖艳,秀丽,冷艳,高贵……真是应有尽有,争奇斗艳。第一次,纪悟言哭笑不得。苦笑连连。「雪灼,你这是做什么?」「你挑啊,他们都是心甘情愿来服侍你的。」丽雪灼鼓著腮帮子。纪悟言摇摇头坐下,挥手想叫那些少年下去,却发觉他们眼中全是不舍,竟像丽雪灼说的全是自愿。看了看纪悟言的表情,丽雪灼咬牙又道,「你若觉得他们年轻,懂不了情趣,我那里还有年长些的,从十二岁到四十二岁,你想要怎样的都行!」可纪悟言却不似他的激动,只淡淡道,「雪灼,你知我是怎样的人,又何必花这些心思?」指甲掐进肉里,丽雪灼转头叫那些少年下去,却在等他们全出去的那一刻拉开了自己上身的衣物。纪悟言缓缓站起身,看著那片裸露出来的胸口。他记得丽雪灼曾诱惑过自己—;—;用少年光洁的双腿,却没想到他的胸口和后背上竟是这样一片—;—;狰狞的伤痕。鞭伤、烙伤,还似乎有用什么东西戳进去的痕迹……已经愈合的伤口,如今看来还是份外可怕,很难想象当时他是怎么受过来的。「雪灼你……」纪悟言要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已经猜到,这一定是当年丽天良虐待他时留下的。一滴、两滴……丽雪灼的泪落下来,「悟言,你喜欢慕容涤尘,你心疼慕容涤尘,是不是因为他受了许多的苦?可你看看,你看看,有比慕容涤尘更苦的人,有比他更需要你关心爱护的人。那为什么不把你的爱也给给我呢,我只要一点就够了,我不贪心,只要一点点就好。」说著丽雪灼走进静静立著的人,张开了双臂想要抱住他。纪悟言扶住丽雪灼的肩膀,稍微把他推开一些,没有接受这个乞求的拥抱。「雪灼,你还不明白吗?「纪悟言没有能力去救全天下的人。纪悟言的心太小,此生已经给了他就再没有别人。」「天下?黎民?」「不。」「只有一个慕容涤尘。」「只有他一个。」纪悟言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看著丽雪灼。他只是望著高高远远的天空,脸上的笑容温柔却疏离。说完又看看少年,帮他拉好散乱的衣物,纪悟言便退回了内室,准备去自己的房间休息,只留丽雪灼愣愣的呆在原地。后来丽雪灼并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只在听到一声微不可及的叹息时才有些清醒过来。抬头看去,自己的师父梅灵砂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师父……」丽雪灼刚要出声,却看见梅灵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梅灵砂轻轻道,「我都看见了。」一句话叫丽雪灼浑身僵硬。「师父……」丽雪灼又叫了一声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过了一会,却突然冒出来一句叫梅灵砂吐血的话,「师父你传位给悟言,是不是因为曾和他欢好过了?」梅灵砂表情僵硬了一会,好不容易恢复过来,实在是忍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把丽雪灼笑了个莫名其妙。过了半天,好容易止住笑声,梅灵砂才道,「雪灼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丽雪灼观察了一下自己师父的神色,隐隐知道自己想得不对,便撇嘴道,「谁叫师父你对他那么好啊,任谁看了也会奇怪吧。不仅马上传宫主之位给他,而且还……废了自己的一身功力……」说到后面,丽雪灼带著些许泪光的视线,停在梅灵砂银白的长发和布满皱纹的脸上。注意到他的目光,梅灵砂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弯起来的眼中满是和蔼慈祥,「怎么?看我光对他好,嫉妒了?」「才没有!」丽雪灼急道,「我自然知道悟言才担得上宫主之位……」梅灵砂看著自己的这个徒弟—;—;说他老沉吧,可很多事孩子心性又重了些;说他顽皮吧,偏偏他身世悲惨行事狠辣;有时候精灵古怪,有时候又楚楚可怜。恐怕除了自己,也只有一个纪悟言可以制得住他。这么古怪的性子,也可能是自己没教好的吧:当初他来的时候收了他做徒弟,可毕竟宫中事务太多,他和自己的大弟子文静倾年龄相差太多,两人自然淡漠;而且就这样在宫中长大,拾月宫对情事看得极为自然,他也从小耳濡目染,看多了难免生出心思,又恰好遇上纪悟言这样的妙人—;—;种种相加,似乎这心动反倒不是偶然,而是有根可寻了。只是……希望他不要步上自己的后尘才好。梅灵砂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开口道,「雪灼,你对悟言……是真心的吗?」闻言,丽雪灼的脸微微的红了,却很坚定的点了点头。梅灵砂微微一笑,又问,「那么,你爱他有多少呢?」「几分?这还有分几分的吗?」丽雪灼不解。梅灵砂摇摇头。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徒弟平常都做些什么事—;—;有时候也常常诱惑一些人,不过结果常常是戏弄他们一下罢了,可自己却不知道他原来还不懂什么是爱。原是怕他成为第二个梅灵砂,看来自己是多虑了。这样想来就气定神闲多了。「雪灼,我想如今你已经明白悟言和慕容涤尘的两人的情谊,那么你该好好想想,若要你做到师父这样你可愿意?你可能承受?」梅灵砂淡淡道。「我当然……能……」本来毫不迟疑的回答到后面却有些犹豫起来。丽雪灼也在问自己,若自己真的是师父……真是师父……是否能做到如此呢?几十年的相思,几十年的痛苦,几十年的爱情……却,注定都化作一杯黄土,随风而逝。无法回答,依自己的性子,怕是万万不能的。梅灵砂见他迟疑,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又道,「雪灼,再好好想想,若退一步说,你是慕容涤尘,你可能为了悟言做到他那般?」—;—;拾月宫消息向来灵通,自然也知道慕容家那边的消息。丽雪灼则又是一阵迟疑。「雪灼……」梅灵砂拍拍他的头,「你对悟言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只是和大家一样都觉得他好,所以喜欢他;还是更深更说不出的感觉呢?如果是前者,那么师父劝你放手吧。纪悟言不是你一生等的那个人,别为他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放了他也是放了你自己。」丽雪灼听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倒仿佛是痴了。梅灵砂知道他在仔细想,也就不去逼他,只低声叫了宫中小徒过来,吩咐准备大典。很快的,江湖上的消息传遍,拾月宫易主。旧主隐退,新主临朝。而与此同时,一个不亚于此的消息,正悄悄的酝酿著。慕容山庄的夜色,一如往常一般灯火辉煌。可此时的慕容当家主人慕容兴德,却伏在床上剧烈的咳嗽著。冷夕霏服侍在旁,小心的侍侯著汤药,卫流霜与慕容清尘也是满脸急切,不时望望门口,又看看慕容兴德,似乎在等著什么。又咽了几口燕窝下去,慕容兴德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