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离了婚,但自家的闺女长得好,又能干家务,孩子小不是还有她丈母娘吗?心里权衡着,大朵配他王栓可是有余的。一天王栓又来了,母亲就把他留下了,叫大朵烧了四菜一汤,然后把女儿们支开,和王栓喝起了酒。母亲先问,菜好吃吗?王栓答好吃,母亲说,是大朵烧的。母亲见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就把话说了,母亲的话说得明白,没想到,王栓拒绝的也干脆。看来聪明的母亲还是看走眼了,王栓的话也说的明白,他说他喜欢二朵。母亲笑着告诉他二朵早已结婚,孩子都四岁了,四朵虽然还没结婚,但已经有男朋友了。王栓听后讪讪的,不再说话。
天下无奇不有,脑袋里就一根筋的大有人在,王栓就是这样的犟人。
王栓没事依然来加油站,一边喝茶一边和母亲聊天,痴痴地看着在干活的姐妹,大朵见他来气,说花痴似一个人,不愿理他,二朵怕有得罪,上前倒茶招呼,他就一边品茶,一边陪母亲看这里的风景。
母亲喜欢看着尘土飞扬的公里上那些过往的车辆,看着它们轰隆隆地在她眼皮底下开进加油站。
鲜花朵朵 第二部分
鲜花朵朵11。(1)
母亲说,大凡有理想的人一般都要有一个崇拜的偶像,那个偶像便是他生活的希望和明灯。
母亲的前半生崇拜毛泽东,其次是周恩来,自打他们相继死后,她谁也不崇拜了,但没人崇拜也不是个事,世上怎么能没有能人呢?没有偶像的日子仿佛暗淡无光。后来,白山自然成了母亲欣赏和崇拜的人。母亲在教育孩子们的时候经常说,你们也不学学白山,他不但有毅力、有恒心,他还有智慧有文化有才干。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就在一旁不屑地说,真刀真枪哪里能显着他,他不就会在和平年代耍耍嘴皮子。
一辆黑色轿车开进加油站,但并没有停在加油口的站台上,显然不是来加油的。轿车的车牌是白底蓝字,母亲知道是军车,正纳闷着,看见车上下来一个人,母亲又惊又喜,血液仿佛一下子涌到了脸上。拿着油枪的大朵一边加油一边惊讶地说:是白山叔叔啊!在忙着加油的二朵也说:您怎么来了?
白山笑呵呵地说:好像不欢迎我是吧?
大朵说:哪里呦,我妈整天把白叔叔挂在嘴上。
白山说:噢?是吗?她说我什么?
大朵说:还不都是好话,妈,你看谁来了?
母亲明明在屋里听到了,可就是不答话,母亲捋了捋头发,在屋里等着白山进来。
白山说着话进了屋:你这地方可不好找啊!
母亲抑制着内心的喜悦说: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白山说:听说你承包了加油站,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当了老板是什么样。
母亲有些羞涩地说:还能怎么样?拉扯一群孩子,总得给她们一条生路。
白山说:我看加油的车辆不少,生意一定不错吧?
母亲说:这条是国道,附近加油站就我们一家,暂时是不错。
母亲喊二朵烧水,说你白叔叔喜欢喝茶,沏好茶,然后才问:怎么,又有调动了吧?
白山说:你怎么知道?
母亲说:我估计差不多了,这回去哪里?
白山说:你真是一个机灵的人,这回远了,调兰州。
二朵进来,用新烧的开水沏了两杯绿茶,端到白山跟前说:白叔叔你尝尝,这是两牙一苞的安吉白茶,舰艇出差去安吉给我妈买的,听说过去是给朝廷上贡的茶呢!
白山看了看母亲,笑咪咪地拿起玻璃茶杯,仔细观赏,然后说:形如凤羽,色如玉霜,如玉在璞,好茶!
母亲说:果然没瞎了这好茶。
二朵说:白叔叔有文化,才能说出名堂来,我们这些俗人喝了也白喝。
母亲说:你再品品看。
白山品完说:鲜爽馥郁,可与梅家坞龙井媲美。
母亲对二朵说:你把这茶给我包好,等一会给你白叔叔带上。
母亲又说:我记得还有瓶五粮液,你去找找拿过来。
二朵出去找酒时自语:凭白无故的怎么又想喝酒了?
二朵找到酒拿来,用喝茶的玻璃杯把酒斟好,就出去加油了。
母亲先拿起酒杯,然后说:就当为你饯行了,两人碰了杯,母亲一饮而尽……
母亲说:我估摸着你不会在那边呆得太久,她们娘俩你是不准备带去吧?
白山说:是这样,打算叫她们留在上海。
母亲说:白朵眼看该上学了。
白山说:是啊!我和叶青商量,等白朵再大些,把一切都告诉她,她有权知道谁是她生母,谁是她养母。
母亲说:我看这事不急,她大了自己会问的,还是顺其自然好。
白山临走之前,对母亲说,你现在当老板了,我送你一样东西,说完叫外面的司机从车上取下一个方方整整的盒子,一层层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漂亮的小机器,白山说,这是目前最先进的呼叫机,无论你在哪里,别人都可以找到你。母亲说,真有那么神奇吗?白山说,不信我给你试试。白山拿起电话,拨了个三位数号码,接通后说,请接55555,就放了电话,几秒种后,小机器发出了悦耳的呼叫。
鲜花朵朵11。(2)
母亲欣喜地摆弄着那个小机器,爱不释手。
母亲现在崇拜她自己。
母亲腰间别着个BB机,吆五喝六,很像老板的样子。加油站的生意那时正红火,母亲虽然每天大把大把地将钱送到银行,但从不面露喜色,母亲警觉得像一头危机四伏的猎犬。
状况总是变着花样出现,夜里加油站后面的野地是一片坟茔,夜里鬼哭狼嚎,叫女儿们胆战心惊,厕所里不断出现开肠破肚的野猫。加油站地处郊区,属于御庄的地盘,村里来收治安费,二朵没给。母亲嗅出了味道,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御庄的贾支书骑着幸福摩托来加油时,母亲亲自上前招呼,不但没收油钱,还叫大朵把早就准备好的两条云烟塞给了他。母亲说,我们加油站靠着御庄,就是你们御庄的一员,还要仰仗支书多多关照。支书笑得贪婪,说呵呵你家女儿长得可真水灵。母亲听罢出了一身冷汗。
母亲有世俗的觉悟,但不可否认母亲的血液里也具有宗教和哲学的觉悟。
鲜花朵朵12。
三朵在家中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总是蛮横地摆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派头。父亲说,只有三朵像他,刚正不阿,所以对三朵高看一眼。二朵背地里说,三朵是咱家的犹大,一个告密者,倒是大朵公道,说关键时候三朵胳臂也不往外拐,那年她若不把四朵带回来,老四就惨了。母亲说,七个女儿中,数三朵隔一路。
平时,在姐妹当中,只有三朵显得疏离,不愿意扎堆。
三朵在部队提干后,和场站司令部一个参谋郑志结婚。婚后不久,郑志调到上海,在组织处任干事。没多久,三朵也跟着调了回来,在军部通讯营工作。
郑志大学本科毕业,文章写得好,以及学历上的优势不免有些傲慢。组织处的历任处长都是写家,都是靠给首长写材料上来的,他们基本上不把一个大学文科毕业生放在眼里,他们也瞧不起书生意气的文章,重要材料决不会交给他写。不过也不会叫他闲着,比如校对材料他是可以做的,其次是写会议通知一类的公文。在机关里呆久了,才气渐渐被官气磨损了,便只剩下傲慢了。
三朵总是得意地说,我们家郑志好比茅屎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二朵笑着说,好像茅屎坑就剩你家郑志一块石头了。姐妹们都笑,三朵说,你们还配笑我?二姐啊,不是我说你,你的胃口还真大,大姐在那里闹饥荒,你呢,吃着锅里的,还惦记着人家碗里的。三朵的尖刻向来是别人招架不住的,二朵只好叫母亲,妈,你看三朵呀,说得多难听。
鲜花朵朵13。(1)
这一年,五朵外贸学校毕业,成了家里惟一一个具有中等学历的人。五朵不屑进工厂的什么外销部外销科,口口声声起点要高,一口咬定要进也要进专门的外贸机构,对于工作百般挑剔,高不成低不就,一副留得青山在的逍遥样子。
接着,老六不声不响暴了个大冷门,考进了戏剧学院。
全家为此雀跃。
家和万事兴,孩子们一个个有了着落,加油站生意红火,叫母亲感到宽心。
星期天,母亲决定设家宴庆贺一下。
四朵在谈恋爱,母亲便安排她留在加油站值班,立春休息,刚好过来陪她。
父亲见大家都回来了,也是一脸的高兴。
母亲说祖宗积德,咱家总算出了个大学生。二朵说,没准是个大明星呢!父亲不以为然地说,还不是个戏子。
母亲说,戏子咋了,江青是戏子,不是照样当皇后。
父亲说,皇后是当了,下场可不好。
三朵说,是啊,爸的话别一语成谶。
六朵说,爸我求你,能不能说句叫人开心的话。
父亲笑着说,开心的话要让你妈说。
母亲打听到干休所的一个老干部,原来是后勤部部长,他的夫人在外经贸委当人事处处长。母亲到南货店,买了对正宗的金华火腿,于是笑着对父亲说:你陪我走一趟,你呢权当去看看你的老上级,求人家的话我来说。父亲一听便咆哮着说:我不去!
母亲带着五朵去了,开门见山把话说了,没想到夫人还没开口,老部长就把事情给应承下了,说这事你们找对人了,如今那现官不如现管。还对母亲说,你们老黑是个好人,不要名不要利的,在后勤那会,我有事爱和他商量。母亲见事已经成了八九,于是叫五朵把事先准备好的简历材料交给了部长夫人。
一出门,五朵就高兴地抱这母亲的脖子说:这事准成,妈,我谢你了。
母亲说:要谢你去谢你爸,人家是看了你爸的面子。
五朵说:那是那是。
母亲说:人哪!饮水思源,谁也不能忘了恩人。你爸总说共产党是他的救星,可我的救星是你爸,永远是。
五朵说:我懂我懂,没有我爸就没有你的今天,没有你的今天也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母亲说:就算你妈有本事,是那孙猴子,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你爸就是你妈的如来佛。
一个星期后,五朵就去报到了。她先去了外滩某号的外经贸委大楼,找到了人事处长的办公室,阿姨和蔼地对她说:五朵啊,你还年轻,坐机关对你没什么好处,再说在阿姨眼皮底下也不方便,我给你安排到一家刚成立的投资信托公司,到那里外事活动多,有很多机会,你看如何?五朵说阿姨我听你的。
五朵上班的公司在外滩靠苏州河边上的一个大花园里,五朵到公司后负责对外接待。
公司在外滩的黄浦公园对面的一个花园里,闹中取静,环境幽雅。负责接待的还有一个女孩,比五朵早来,叫齐齐。因为公司发展快,前来咨询的外商越来越多,齐齐一个人显然是接洽不过来。
齐齐精瘦,高颧骨,黑,人精得像妖怪。
上帝也公平,给了她智慧和精怪就不给她美貌了。
齐齐外语好,五朵起初以为她是外语学院毕业的,后来才知道齐齐原来是上无三厂的工人,外语是自学的。
齐齐来公司比五朵早,在五朵面前资格自然就老。两人熟了,五朵才知道,齐齐是一个坚定的崇洋主义者,这辈子是死心塌地要出国的,但她一直不顺利,她起先想去美国,但屡屡被距签,美领馆的人几乎都认识她的,僵掉了。齐齐的出国之路越走越窄,现在,齐齐只能通过涉外婚姻这条路来实现她的出国梦。
五朵进公司后,和齐齐一搭一档在前台搞接待工作,所谓的接待好比医院挂号的,先询问清楚,然后把他们引见到纺织、机械、化工等各个部门,有时也帮他们联系约见部门经理和业务员。
鲜花朵朵13。(2)
齐齐身上几乎没有一处是不经过精心打理的,在穿戴上她不允许自己在任何地方有纰漏,哪怕在细节上也不可以。比如她的长丝袜被挑出个线头,她便不会再穿了。她的头发看起来天天做,总是一丝不乱的。她说,噱头噱头,噱头全在头上。她带五朵去做头,华山路上的一家不大的店,齐齐说,你别看店不大,手艺却好。店主是个大背头,指甲长得吓人。两人做好头发出来,齐齐问,怎么样还满意吧?五朵说,头做得倒是满意,可是那人长得龌龊,叫人不舒服。齐齐说,你要求倒是蛮高。五朵说,南京西路上的那家,男理发师个个像刚从锅里涝出来的白面饺子一样,秀色可餐。齐齐知道那家理发店,乘20路电车每天经过,不过眼巴巴看看而已,不是什么人都去得起的,于是问,那家店你去过?五朵说,我妈去那里做过头。
齐齐对五朵有些另眼相看。
虽说是台前的接待,但每天都有异域的迤俪,况且身边还有齐齐这样的师姐,样样事情都可以请教。
鲜花朵朵14。
六朵天生一副明星像,大二的时候就有导演频频邀她演戏,她倒是心性大,丫头仆人的角色也没看在眼里,一心想读完书,演个大主角,一鸣惊人。
89年那场风暴叫六朵最终没能成为明星,这种转折她自己也始料未及。
在游行的队伍里,他们表演班的方阵极其闪人,清一色的美女,不但穿戴异样,每人头上都扎着彩带,她们上午走出校们,从淮海路走到南京路,她们在路两旁行人的喝彩声中,不停地走啊走,不停地喊啊喊。
女孩子们通常不吃早饭,走到下午,很多女孩子已经感到体力不支,可是她们还在不停地喊啊喊,显然声音变得嘶哑和疲惫,这样一来,她们的队伍就更加引人注目和同情,他们走到哪里,几乎掌声就响到哪里。表演系的女孩子即使不表演也是一种表演,表演的目的就是要煽情,这就更叫别人同情和感动。
这时,有人给她们扔华富饼干、巧克力和矿泉水。
这样她们一直坚持走到底。直到傍晚,游行的队伍散了。
当四朵和几个同学筋疲力尽地回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看到那里停着一辆锃亮的林肯轿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车外等着她们。男人见了她们挥了挥手说,嗨,美女们辛苦了,我来做东,请你们吃饭。话是说给大家的,但眼睛却看着四朵。四朵认出是那位给她们扔巧克力的男人,颇有好感。 笑着说,我们遇到大侠了。饥肠辘辘的女孩们从三个车门挤进林肯车,一下就把车子塞满了,车外只盛下四朵,女孩们起哄,叫她坐在大侠司机的怀里。
那天在红房子男人被女孩子们唤做大侠。女孩子一吃起来,就把大侠忘了,大侠喝酒,菜几乎不吃,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到了四朵身上。结帐的时候她们看到男人付的钞票有一本书厚,便一齐咋舌。
六朵后来说,她和李秋实的情爱是吃出来的。
那以后,周末李秋实总来校门口候着,六朵放学后就钻进车,和李秋实下馆子。起初六朵拘谨,这吃来吃去算啥事呢?但她终于还是想透了,民以食为天嘛!和谁吃不是吃?再说,她一想到家里的麻将声就头疼。只要回家,就会被母亲使来使去,端茶倒水,有时还要给玩的人做夜宵。她虽然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父亲说了,出来不过是个戏子,还怎么清高呢?
两人吃吃喝喝也没什么正经事谈,无非一些闲话而已。六朵说,这吃饭聊天真不错。李秋实说,有吃有喝,便可以从容地聊,这人一旦从容也便优雅了。你听说过李叔同格言别录中的一句,自处超然,处人蔼然。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得意淡然,失意泰然。我最喜欢这无事澄然四字。我此时正是无事澄然,这种状态是神仙的样子。六朵说,也是可爱的样子。李秋实说,人在这种状态都是可爱的。
一个商人,活得如此从容,令人羡慕。
六朵说,我发现咱俩都不愿回家。
大侠笑着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我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