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一揽子解决。”大掌柜仍是一个原则的话,“我的意思是现在实施三位代表出席的结账方式就此也一揽子确定下来!下届结账会议就无须往来的旅途经费,可谓是事半而功倍。至于三姓代表,自然就要多吃一些辛苦。对于这方面字号可以做些弥补——每个账期为每个代表补助五百两银子辛苦钱。还有我提出的今后城柜不接待财东户食宿也并非绝对,至少三位代表随时可以来,一切经费由柜上承担,这一点尽可放心。这样一来既避免了人多口杂难于统一,三位代表随时还可以来城柜就财东们提出的问题进行协商。”
“这个主意我赞成。”张武痛快地表态。
“可是这财东代表,恐怕是经财东们郑重推举才合适。”王甫仁提出自己的担忧,“这次的推举只是临时的,而且族内也要推出几个代表商议……”
大掌柜说:“这是另一回事,家族内部的事情可以在回乡以后与族人仔细商议。对字号来说,今后我们只对三位代表讲话。
“这样太好了,省时又省事!”张武未等大掌柜把话说完就表示同意了。
王甫仁也点了点头表示了态度:“可以……”
史耀被前边两位代表的鲜明态度搞得很被动,他的脸上现出一种酸涩的痛苦表情,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兽似的落入了大掌柜设下的陷阱。他无奈地用恼恨的目光狠狠地盯了王甫仁和张武一眼,紧咬着牙关把一口唾沫咽回到肚子里去。依他的计划是要有好多问题在财东会议上提出来的,这些问题包括——把替财东“剃头”的事作为制度确定下来;将财伙分红的比例提到四六分成;接受财东子弟入号学徒……这些事情还都没容一件一件提出呢,就被大掌柜消灭在萌芽里去了。三位财东代表已经有两位表示同意,大掌柜的提议就算是通过了!大掌柜乘胜而进,不给史耀反击的机会,接着说:“我说的一揽子,就是字号从公积金里一次拿出十五万两银子为财东“剃头”!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了!是小母鸡下鹅蛋——硬努了!”
“这不行,太少了!”这一次史耀抢先表示了自己不合作的态度,他的语调恶狠狠地说,“要知道财东们报上来的债务是三十二万八千两!十五万连一半之数都不足,我们回去无法向财东户交代。”
一直沉默着的郦先生说话了:“可是上一账期为财东‘剃头’的银两还不足五万呐!这一次已经超过两倍了!”
“不能再增加了!”大掌柜也坚决地说,“许多年了,日积月累,公积金的总额也不过才十余万两银子,这数字你们在万金账上也看到了!公积金就像军队里的后备队,一旦前方吃紧就得派上去!把公积金抽空了,今后的生意就更难做了!俗话说:“谁不当家谁不知道柴米贵,不能抽空公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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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10)
谈话又一次陷入了僵局。史耀脖子一梗一梗地表示了绝不让步的态度:“大掌柜如此决绝,我这个代表就没法子当了,那就还是把所有财东都请来共同研究吧!好在大伙儿都还在,谁也没有离开。”
大掌柜不说话,看看王甫仁。王甫仁的目光在史耀和大掌柜间游动了好几次,也不好表态。张武呢在作沉思状,自言自语道:“按说么,这十五万的银数是不算少了……不过……”
这时候,“咚”的一鼓响颤悠悠地在夜空中荡开来。紧接着又是两声。这三更的鼓在寂静下来的夜幕中比二更的鼓更显响亮。古海得到大掌柜的示意,吹着了火绒为大掌柜装烟点烟。许多年以后,当古海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回忆起此刻大掌柜的镇静坚韧的神态,方才对大掌柜的智谋有了深入的理解;才知道在与财东户的斗争中大掌柜是怎样施展韬略,将结账会议的整个进程牢牢地控制在他那一双不能做事的秃手之中的。但是此刻他无法理解。
他简直就弄不清楚,这结账会议的气氛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在大议事厅一会儿又转到了小客厅,财东和掌柜间的明争暗斗是以什么路数进行的。“熬会”熬得他这个健壮的小伙子都吃不消了!掌柜和财东代表可以坐着,可以喝茶吃点心,他一个小伙计只能是始终站着,转到小客厅以后倒是可以把宝匣子放在桌子上,但是吃点心喝茶却是没那个身份。三更的鼓声敲得他肚子里饥饿难耐,两腿发软,酸涩的眼皮一个劲儿地要耷拉下来,人们的说话声和院子外边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是大厨子走来请示要不要开晚饭——所有这些声音都变得好像十分地遥远和模糊。他几乎是不停地为大掌柜的铜烟袋锅里装漏水烟,拿指头肚子捺结实,吹着火绒点燃,一个接一个红红的烟丝球被大掌柜吹出来,蹦落地面,滚动着渐渐失去光亮,地面上的灰色的烟球集成一层了。但是沉默的大掌柜的黑眼睛眯缝着,两道黑色的目光既锐利又闪亮,在三位财东代表的脸上扫来扫去。
被尴尬的气氛折磨得很难受的张武打破了沉默,提议说:“大掌柜是不是再让一步,把‘剃头’的银数再增加一些,我们三个回去也好交代……”
“是啊,请大掌柜再考虑考虑!”王甫仁也语调诚恳地请求说。
“好,”大掌柜手扶桌子站起来,“那就再加三万两!——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三位财东代表都点了头。
这时候四更天的鼓声已经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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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顶印索债(1)
白花花的元宝在大盛魁城柜大账房内的巨大的长条桌子上一摞一摞地码着,放射出诱人的银光。这可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是银子!是可以变成豪宅,变成连绵的良田,变成美艳的小妾,变成山珍海味,变成绫罗绸缎,变成乡耆、介宾、国子监、同知、道台乃至更高职位的官衔的银子!结账会议的头一天,当着财东们的面,伙计们把整箱整箱的银元抬到了大账房,打开了箱盖,许多财东都看到了。现在,结账会议进入最后阶段,开始给财东们分银子了,红利和“剃头银”加起来有数十万。他们满足了。白花花的银子照花了他们的眼,使他们顺利地接受了财东会议制度的改革。
中午吃了午饭,便有性急的财东开始起程上路。大掌柜、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等一律送至大院的门外。口袋里有了银子又有闲工夫的财东们有的遛街看热闹,有的下馆子瞧戏,有的去美人桥嫖娼狎妓,也有去探亲访友的,对此柜上概不过问,也不派人侍候,只是申明一点,第四日必须尽数离号。三天会期已经影响了字号的不少业务,再耽搁不起。
午饭之后归绥镖局派人来,将准备押往杀虎口的现银打包装箱运回了镖局,议定第二天凌晨五更起身,与张姓回籍的财东一起上路。银票开完,银元宝发尽,票号和钱庄的人就都撤了,大账房的先生伙计忙着恢复被破坏的秩序,清理了大账桌,擦干净椅子、板凳、把收起来的账簿、算盘重新摊开;将捆起来的各个分庄分场上的来信——都是重要的出货进货报告——打开分好,插在墙上的布缝的信袋里去。一刻也没有停,算盘声又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本地和外地的相与和客商纷纷走进大盛魁城柜的院子,或洽谈、或过账、或出货,交际、经营、财务几个部门的房子里坐满了客人;在内院的小客厅大掌柜接待了结账会议之后第一批大主顾;院子里人来人往,伙计们跑来跑去把大议事厅里的条凳搬出来归置到库房里去;骆驼队也开了进来,停在仓库跟前装货……大盛魁城柜的院子里又是一派正常的业务繁忙的景象了。
镖局把成箱的现银运走后,撒在城柜内院外和大门附近以及房顶哨楼上的岗哨都撤了。结账会议期间派城柜的薛拳师组织三十二个武士配备了十六只狗负责保卫;三十二个人分成两班昼夜不停地在城柜大院的空中更道上和地面上巡视警戒;全部业务停止,与结账会议无关的人一律不得进入大院。
就在撤去警戒以后不到半个时辰,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一群召庙里的喇嘛闯进大盛魁城柜,声言要见大掌柜。喇嘛人数在三百以上,一片黄色棕色的袈裟铺满了院子。郦先生出面接待,一问才知道财东惹出了祸端。
原来财东们按结账会议的日期到时都从城柜客房撤走,绝大部分直接上路,但少数人滞留在归化城,走访亲友,游街逛市,嫖娼狎妓,他们只是移了住处,或改住客店或留宿亲友家中。其中有王姓财东王财旺在城内街巷行路时与席力图召庙的活佛起了冲突,这话说起来就牵扯到了归化城悠远的与众不同的历史背景:归化城在以驼城闻名于天下之前,是以召庙众多而著称的。
明万历年间当黄教传入漠南蒙古时,这里是整个蒙古中西部宗教的发祥地和中心。一座小小的归化城先后建成的黄教庙宇多达几十座之多。喇嘛和庙属黑奴人数逾三万之众!城内土地多为庙产。早年间朝廷扶持黄教,每年都拨出大量经费供其从事宗教活动,召庙又有大量黑奴从事生产,还有地产出租,收入颇丰。但是到了清嘉庆之后,朝廷不再拨款给召庙,于是召庙经济日见其拙。为了填补款项的不足,他们不得不借债,用以后的收入作抵押。他们出租庙产土地给商人们盖店铺,借以收取房租,而且一年年提高租金。他们把城内的土地视为主要的收入来源,因而就极不愿意地辟出空地来作为走路的街道和巷子——街道和巷子是无法收租的。因此,归化城实际上只有三条从北到南的大街——大南街、大召街和席力图街,以及一条从城中延伸到城市西端的大街——朋苏克街。除此之外,其他所有的街巷都狭窄异常,有的巷子连两辆轿子车都无法相错通过,如果有轿子车要穿巷而过,未进巷子之前车夫就要高声喊叫,通知巷子的另一头不要把轿车赶进来。倘若不小心两辆车在巷子中相遇,就不可避免地要引起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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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顶印索债(2)
王财旺是到亲戚家走访出来时,在窄巷中与活佛的轿车相抵。无论是王财旺还是他从山西带来的车夫都不懂得归化城的这规矩,活佛的轿车车夫在巷子的另一头喊叫时,他们都听见了,但是都不明其意,继续把轿子赶进了巷子。冲突一起来,王财旺并不示弱,他以为自己是大盛魁的财东很了不起,也不知对方竟是一位活佛。语言激烈间两个车夫扭打起来,王财旺还推了活佛一把!王财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盛魁的财东如何如何。活佛当即步行离去。
众喇嘛大闹大盛魁城柜的事件就是这么引起的。与僧侣冲突不但涉及###,同时还牵扯到了宗教问题,这在归化城来说乃是所有问题中最为严重的一项。贾晋阳已无力解决。他不管怎么施礼赔罪,喇嘛们就是不肯退去,一定要见大掌柜!无奈之下贾晋阳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大掌柜的房间。
“出了什么事?”一看贾晋阳惶惶的神态,大掌柜就知道事情不妙。
“哦……事情也没什么,”贾晋阳吞吞吐吐地说,“是王财旺财东在街巷中与席力图召活佛的车子相抵,起了一点冲突……”
“噢,我说隐隐听到外院里有人声喧吵,”大掌柜立刻就明白了,“是不是喇嘛们寻上门来了?”
说好了不得搅扰大掌柜,结果还是把他惊动了。除了大掌柜没人能把这事平息下去。归绥地方,官府道台衙门,军队绥远将军衙署、地方土默特都署、宗教有黄教活佛、###教大阿訇、商界大盛魁王廷相,号称六大巨头,各有势力各有背景,互相依存相互制约,归绥地方的稳定和平衡都在这六大巨头的手里。其实大盛魁最为重视与黄教召庙的关系,对于喀尔喀草原广大市场的控制,好多时候大盛魁就是依着宗教力量的支持才得以巩固,而且席力图召庙是归化地区所有喇嘛召庙的本源,大盛魁与该寺庙分外交厚,活佛在私人方面又与大盛魁是甚为知近的朋友。每当席力图召修葺佛殿或举办盛大佛事活动,大盛魁都要慷慨解囊予以资助。在席力图召大佛殿前挂有一巨幅横匾,正中写着——“阴山古刹”四个大字。这块匾就是王廷相代表大盛魁所献。
王财旺哪里知道黄教召庙与大盛魁关系之重要,更不知道活佛乃是黄教广大信徒心目中的佛,竟敢与其佛争论甚至动手!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结果害得大掌柜只好放下号事亲自出面安抚盛怒的喇嘛们。
按下葫芦起了瓢,这边喇嘛们的事还没平息,大掌柜正苦口婆心地说解,那边史财东又杀个回马枪。史耀排开围着大掌柜的喇嘛们走到大掌柜跟前。
“怎么,史财东还未起程回乡?”大掌柜冷冷地问。
“明日起程,来道个别。”史耀不阴不阳地说,“有事请教大掌柜。”
“什么事?”
“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的。”史耀嘴角上挂着一丝得意,将身子往旁边挪挪,人群闪开,王甫仁和张武也出现了。这两位是在各自的亲友家中被史耀请来的,从他们迷惘的神情看,他们也不知道史耀是要做什么,王甫仁问道:“什么事嘛?这么当紧……我和亲家正说话呢!”
“是一笔银子的事。”史耀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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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顶印索债(3)
“什么银子?”张武问。
“是一笔十二万银子的巨额!”史耀没说出什么银子,只强调了十二万之数。说着把目光投向大掌柜,那目光已经是凶狠的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嘛!”王甫仁很不满意地问史耀,“结账会议已经结束,你还来纠缠,还当着众人的面,也太失体统了!”
“王老先辈不要着急,稍等,带一个人见见,他自己会说清楚的。”
“什么人?”
“靖仁,去把轿车上的那个人请来!”
不一会儿史靖仁返回来了,身子往旁边一闪,露出身后的一个人。大掌柜一看吃了一惊——此人竟是山东临沂的丝线商米掌柜!
“你怎么还没走?”大掌柜惊讶地问。
“哼!我走……我是半道被劫回来的!我已快到凉城了……”米掌柜面色惨白,由于激动两面腮一个劲儿颤抖。“把我私押了好几天!哼!真是无法无天!”
这一下大掌柜心里全明白了。他无声地叹口气,说,“既然是我们财伙之间有话说,待我把喇嘛的事安抚完了再慢慢谈,各位财东暂且在客厅坐坐。”
“不必了!”史耀十分强硬,“事情很简单,几句话说完请大掌柜自己讲吧——米掌柜的十二万两银子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了我们立刻便走!”
史耀说着把扬扬得意的目光投向王甫仁和张武。王张二位还是不明白就里,迷惘的目光在丝线商人、大掌柜和史耀之间看来看去。
大掌柜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既然米掌柜没走,那就请米掌柜自己讲吧。”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欠大盛魁十二万这不假。我姓米的走得直站得正,这十二万走到天边我都认!与大盛魁相与二十年,大掌柜知道我为人脾性。买卖做塌了我被洋人骗,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认了,所以这次冬标我把自己乡里的地约房契都带来了!是王大掌柜怜惜我一家老小几条性命,免了我的债。这大恩大德我下辈子也记得!现在既然因为我搅得大盛魁财伙不和……”
“行了!”史耀截住了米掌柜的话头,“这下事情清楚了吧?十二万两银子呐!大掌柜受人一磕就抹了!要知道我三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