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就回村去了,地里只留下月荃和杏儿俩人。
太阳一落山月亮就升起来,晚风一吹凉爽极了,也舒服极了。麦香随风荡,田野上这里那里燃起了篝火,目及之处到处都可以看到抢收麦子的人们的身影。这大概要算是晋中地区农家人眼里最美丽的夜景了。有歌声顺风飘过来。古家的麦垛立起了三个了,月荃光着上身,一条油亮闪闪的大辫子缠绕在脖子上。他手拿钢叉将麦捆抛向空中,杏儿站在还未垒成的麦垛上,伸手接住月荃抛给她的麦捆,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这是最后一个麦垛。垒好之后杏儿要下来了。一滴水珠掉在杏儿的脸上,杏儿抬头望望天,“雨下来了。”
“快下来吧。”
“我怎么下?”杏儿问月荃,语气中透出些许娇媚;“麦垛这样高。”
“前次咋下的这次还咋下。”
〃那我可跳了……〃
“跳吧,我接着。”
月荃双臂张开,大手伸着等待着,杏儿稳稳地扑到月荃的怀里了。
在那一刻月荃没有马上松开手,杏儿也没有立刻走开。俩人的身体紧紧地挨在一起。杏儿嗅到月荃身上的男人的气味,同时也感受到月荃那只有力的手臂使劲抱着自己的身子。晕眩的杏儿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了,在短暂的瞬间她享受着一个男人的温暖,忘记了一切。但是她很快就清醒过来,拼命地把月荃推开了。
杏儿在心里默默地计划着一件事,她下决心要亲自到归化去走一趟。她要见着海子,亲自面对面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其实最主要的是对自己做个交代,她下决心不再像张婶那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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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买卖人的妻子躺“大炕”
八月十五,一轮明月升起,橙黄色的月亮像一个圆圆的饼子挂在门前的橡树的梢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月亮上突起的山峦和浅蓝色的沟壑,就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探着似的那样近。月亮带给杏儿从来也没有过的亲切感,就像一个人,一个十分熟悉的朋友那样的感觉。她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把月亮足足看了有半个时辰,与月亮无言地谈着话。于是一个决心逐渐在她的心里形成了。她回到屋里的时候脚步特别坚定。她打开红躺柜的盖,把柜盖顶在脑门上,一件一件地向外拿着衣物,把整理好的东西打好一个包。她把那个白底子蓝花粗布的包袱紧紧地抱在怀里,整整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杏儿抱着包袱走进了婆婆的房间。
古海娘还没起床,吃惊地望着媳妇怀里的包袱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大清早的拿个包袱做啥?”
“娘,我想好了,我想了整整两年了,我不能再走张婶的路了……”
“莫非你真的是要到归化去?”
“对,我一定要到归化去!我要亲自去找到海子。就像老话说的那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把全归化翻个个儿,我也要把海子的下落打听出来!”
婆婆在被窝里坐起来。
“杏儿,这话我听你说了多次了,说说可以,自个儿的男人没了下落说不着急那是假的。可要说到到归化去那可是任谁也做不到的,你可不敢胡来!”
“我今天就是要做出来!”
“这可是几百年都没有过的事!”
“从我杏儿开始女人闯归化的事就有啦!娘,您就别再劝了,我下了决心的事就一定要做。我走了不能早晚在您身边伺候,您自个儿保重。”
第二天杏儿给婆婆安顿了一切,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通往归化的路。
杏儿对古海的想念与日俱增,一路上她想象着见到海子的情形。她的心中自有一个大道理:为什么买卖做塌人就不能回家?天下的道路多得很,哪条路不是人走的?!做不成买卖回家种田,一家人团团圆圆岂不美好?!就算是不能回家,我到归化去,两个人好好歹歹在一起,日子不是一样过?为什么非跟自己过不去?
去归化的路对杏儿来说已经是不陌生了。这一次她没有走黄河渡口,而是直接插向雁北的杀虎口。是一个老驼夫告诉她的,这条路比走黄河近许多。路途短了,她又走得很快。就连睡梦中都向往的城市——归化城距离她真的是越来越近了!
但是杏儿最终还是没能走进那座令她魂萦梦绕的城市。杏儿太不走运了,她清清楚楚地计算着她离开家乡整整二十八天了,但在距离归化城仅只一百四十里地的杀虎口,她却病倒了。或者是吃饭没吃合适,或者是心急上火,杏儿觉得浑身酥软得厉害,腿上也没劲儿。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次日清晨就硬挺着起身上了路。
走出那家旅店几十步,她回头看看那店的门面,注意到开店的伙计正用一种奇怪和担忧的眼神望着她。
“伙计,我说你不用走了吧!我看你走路踉踉跄跄的……”杏儿听见那伙计这样说。
“没事。”
她知道店伙计的话是指什么,是说她生病身子弱。但是她却不知道,自己得的是可怕的伤寒病!
杏儿害怕店伙计看出她的身子虚弱,更害怕人家看出她的女儿身来,脚下更快了。但是只走出不到十里她就再也坚持不住了,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终于倒下了,她自己的感觉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杀虎口的大炕上了。这里的大炕和归化的大炕是属于一个性质的,都是为了收留那些得了重病、传染病无家可归的人而设的,用现代人的理念解释就是人性化的善举。
作为一个伤寒病人,杏儿被地保送到了大炕。真还有一盘大炕,炕上躺着七八个即将死去的病人,一个个都衣衫褴褛,面容枯槁,行将就木。
杀虎口没有一个人认得杏儿。眼看着八月十五日到了,从早晨开始不断地有人到大炕来认领病人。前面说过的,归化城有“梦楼当”和“大炕”,杀虎口受归化影响也有同样的社会善举设施。同样杀虎口的梦楼当也是存放死尸的地方,而大炕则是那些奄奄一息的无依无靠的病人,尤其是那些得了传染病的病人走向死亡的最后一个驿站。
杏儿躺在那里奄奄一息,却是无人答理。屋子里安静得瘳人。熏人的臭味一股一股地冲过来,呛得杏儿喘不上气,再加上干渴难耐!全身酥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尽了最大的力量抬起一只手喊:“有……人吗?”
结果是无人应答。
杏儿又喊了一声,其实她自己以为的呐喊声在外人听来就像是蚊子叫了几声。她根本不知道那屋子里除了半死的病人根本就没有别的人。
算是杏儿命大。整整两天以后大炕的门吱呀呀地被人打开了,走进两个人,只能凭着脚步声来判断是两个人。杏儿拼尽全身的力气喊:“救救我……”
没人理睬。
她又喊了一声,这次有了反应,只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掌柜的,这儿有个活的。”
杏儿感到有人走近了她,从开着的门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在杏儿的脸上划过来划过去。
“掌柜的,您来认吧。”
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杏儿面前,那人微胖身材,用一块手帕捂着嘴。
“看不清楚,头发挡着脸。”
“我来……”
一只手触到杏儿的脸,把她的头发撩了撩。
杏儿听到下面的对话:
“好像是个年轻人。”
“您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
“也是个上年轻人,算算该有三十上下啦。”
“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废话!走西口的人还能有女人吗?”
“那倒是……不过!您来看看吧。掌柜的,这儿真的躺着一个女的!”
“不看不看!”
“那您到这边来。”
头顶上的阳光晃了几下,杏儿知道商人从自己的头顶边儿上走过去了。
又隔了一会儿,只听得那认人的商人说:“没有我要找的人。”
“那就是没有了。”看守大炕的人解释说,“要不您再到梦楼当那边看看?”
“去过了,没有。”
“死人堆儿里没有,快死的病人堆里也没有,那我得祝贺您掌柜的。”
“为什么?”
“您想想看啊?您要找的人肯定是您的朋友或是亲人,死人堆里没有,快死的病人堆里也没有,那还不是好事啊?说明他还活着!这还不是好消息?”
“你小子挺会说话的。”
“谢谢掌柜夸奖!”
脚步声移向屋子门口。
“掌柜的……。”
“做什么?”
“您夸我还不如赏我几个小钱……”
“好……”
屋门吱吱扭扭地就要关上了,杏儿喊:“救救我!掌柜的。”
关门的声音停住了。
返回来的脚步声响起来。
那位掌柜是位长者,他走近杏儿,问:“你是做什么的?”
“民妇是个农民,山西人……”
“你为何男扮女装?”
“我是到归化来寻夫的,为了走路方便所以男扮女装。”
“你丈夫是什么人?”
“是学买卖的。”
“哦!”
“你丈夫是哪里人?”
“祁县……”
“哦——你是祁县人?”
老先生语调升高许多,表现出极度的惊讶,又问:“你丈夫在归化住什么字号?”
“……大盛魁!”
“啊!这么说你的丈夫是大盛魁的人?”
“是……”
“那你怎么会没有人管?”
“可惜,我丈夫后来被字号开销了。”
“开销了……”老先生又问,“你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古海……”
“啊!你要找的人就是……是古海!”
“是,是古海。我的不争气的丈夫……”
“……莫非你是杏儿?”
“掌柜的是谁?怎么会认识我?”
“杏儿!你快起来看看,我是你姑父呀!”
“姑父?怎么会呢?我是在西口路上啊。”
“是我,我就是姚桢义!”
“姑父啊……”杏儿放声号哭起来,“我的命咋这样惨啊!”
“孩子,先别忙着哭。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看看净是病人!”姚桢义说喊道,“地保!快来帮我……”
他们把杏儿移到一处干净地方,喂了水和饭。看看杏儿的精神好一些了,姚桢义告诉杏儿:“杏儿你还去什么归化!我就常年住在归化城,四处派人打听消息,四年了到底也没把海子找到。你一个外乡人,又是个女人,你怎么找?”
“我就不,就不回去!”
“快别说傻话了!”姚桢义说,“归化城不是那么好玩的地方,算你走大运遇上我了,不然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呜哇!”杏儿放声痛哭出来。
哭归哭,哭完了杏儿还是跟着姚桢义返回了小南顺。问题很现实,塞外荒野男人们上路都还是成帮结伙。她一个女人家,又是孤身一人,谈什么走西口闯归化,太不现实!
再者说了,此时杏儿身染重病,走路还得人抬呢。唉!她本人都是命悬一线呢,还能谈什么别的事情。伤寒是很厉害的病,是传染病,姚桢义费了很大劲儿才在当地请到一个肯为杏儿治病的先生。花费银子不说,姚桢义还陪上了许多好话。
为了给杏儿治病,姚桢义在杀虎口耽搁了整整八天的时间。
那么杏儿就只有痛哭一场来把胸中的郁闷宣泄宣泄了。
姚桢义不是什么大买卖人,这些年鞋店生意又不怎么好,所以他是“起旱”,就是说是靠两条腿走着回乡的。为了杏儿他特意在杀虎口雇了一辆二饼子牛车。
再说姚桢义怎么就会和杏儿相遇呢?是这样,姚桢义回乡探亲,从归化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杀虎口这地方的时候他特意到当地的“大炕”和“梦楼当”来看看。他知道,杀虎口受归化影响,也有专门收留死人和病人的公益机构。到梦楼当和大炕来看为的是寻找古海。自打古海离开他以后,姚桢义是每到一地都要打问古海的消息,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些年他为了找古海,不论到哪里都是逢人就打听。
毕竟古海是他带出来的,而且古海的最后离家出走是从他的义和鞋店出走的。而且是在他的辱骂之后离开的。他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古海爹妈无法交代。
找不到古海,就帮助那些遭遇不幸的朋友或同乡。出于这样的心理,就算是遇上根本不认识的蒙难的人,姚桢义也会出手相助。同时他也相信,一个人多做善事,能为自己积德。
没有希望的日子又像小河的水哗哗啦啦地流淌起来,回到家伤寒病刚刚好了不久,杏儿就又一次病倒了。张婶、杰娃媳妇、靖娃媳妇都来看望她,安慰她。
杏儿在炕上整整躺了个把月,起来以后整个人瘦得都脱了形,她走到街上,见到她的人都要吓一跳。
靖娃媳妇来看杏儿,说:“杏儿呀,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眼窝陷得那么深,都成什么了!”
“成什么了?就像鬼似的了对不对?”
“我是说连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你是不好意思说,我的样子怪吓人的吧?”
“瞧你说到哪里去了。”
靖娃媳妇打着哈哈把话岔开了。
靖娃四岁的儿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杏儿,杏儿把手伸给孩子想摸摸他,那孩子却把身子直往他妈的身后躲。
杏儿叹口气放下了手,“就连村子里孩子们都怕我了。”
这次打击对于杏儿来说真的是太深刻了,一连过了将近半年她的身体才慢慢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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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命运纠结着的诱惑(1)
一个月色清朗的晚上,不可避免的故事终于在杏儿与月荃子之间发生了。对于杏儿来说那是她一生都会牢牢记着的时刻。她和小叔爷去麦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两人坐在田埂上吃饭。满脑子是那个归化城的杏儿呆呆地咀嚼着馒头,眼睛望着天空上的一朵长条形的流云,好半晌没说话。
月荃也沉默着。一种沉重的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压抑着他俩。俩人同时都直喘粗气,觉得气脉不够用。
后来月荃问:“杏儿,你想甚呢?”
“我在想我的命。”杏儿说,“我在算呢,算起来我嫁到古家这已经是第十五个年头了……哇……”
月荃不知道如何应答,他一点也摸不准杏儿此时的想法。
“……好像是昨天的事情,海子骑着高头大马,用花轿把我娶回小南顺。”
“是有些年头了。”
“可是,到如今我咋就连见我男人一面都做不到呢,海子是死是活我总得听个话儿呀!那个归化城啊,我咋就到不了呢?!”
“……”
“呜呜……”
突然杏儿把手里的碗使劲抛了出去,连碗带汤全都抛出去,像狼似的嚎哭起来!
“杏儿,你怎么了?”
月荃走过去,拿手触她的肩膀。杏儿一甩手把月荃的手打开了,“滚开去!你是一只狼!你混蛋!你不是人……”
“你……作甚骂我?”
“都是你!”
“我怎么了?”
月荃在说这话的时候注意地观察着杏儿的表情,他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事情的转变就发生在杏儿甩开月荃手臂的那一瞬间,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点醒了,月荃略略愣怔了一小会儿,突然跳起来扑向杏儿。他像抱一只小猫似的把杏儿抱在怀里,也不知道怎么的,月荃一伸手就把刚刚垒好的麦垛给推倒了。随着麦垛轰轰轰轰地倒下去,月荃和杏儿也倒了下去……
杏儿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接受着。强烈的男人的汗味和体味刺激着她……从未有过的痛苦和舒畅同时袭击着杏儿。天旋地转,她的